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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丫(五十四)

    第二节

    ——郎县长看来真有点“狼”,他的手竟像狼一样在桌底下变得不安分起来。桌面上,他一本正经地跟罗福来大讲特讲中华寿桃的开发前景和黑五类食品的开发价值,桌底下,他那双狼爪却在偷偷地“开发”我们。

    罗福来安排陈香莲搞公关。

    我,则是坐家守事当内勤。

    我们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会老县长。

    既然让陈香莲负责公关,按说就应该让她去,我就不该去,可是,我仍然得跟着,不光是公关,也得“攻关”。罗福来说,你们俩人一起去,老县长肯定更喜欢。

    没去之前,陈香莲说我太土,应该重新包装包装。包装得花钱,我没钱,罗老板工资还没给,让他掏腰包,不可能。陈香莲说,不买衣服,头发可以整整。我没同意。土就土呗,反正我又不出头露面,你陈香莲尽管去洋好了。

    罗福来虽然也想让我“洋”,但他舍不得钱,所以也没过份强调。有一点他最讨厌的是我好哭,尤其是来到外地,感情更脆弱,动不动就想流泪。罗福来说我是受刺激太多,大脑有点不正常,甚至断定我有轻微性精神病。如果好哭就是精神不正常,那就随它不正常吧。?罗福来告诉我们,这位老县长姓郎,是不在位的在位。所谓不在位,就是告别了十年的菱湖县长宝座;所谓在位,因为他又担任了皖南山区农业经济技术开发公司总经理。中华寿桃在皖南能否开发成功,关键在他。我们开发中华大寿桃,不,中华马陵大寿桃主要在农村。还有我们正准备开发的黑花生、黑芝麻、黑玉米、黑山芋、黑谷子等黑五类食品,目标也是农村。郎县长在这儿当了一二十年县长,(罗福来又替郎县长多说了十年),他在皖南山区的关系纵横交错,这个地方不少乡镇在位的一把手,都是他亲自提拔的。抓住了郎县长,就等于抓住了皖南山区的乡镇一把手;抓住了乡镇一把手,就是抓住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为了这“大把大把的钞票”,所以,罗福来便带着我们去攻郎县长的关。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叫菱湖县,距菱湖市还有二十来里路。菱湖县隶属菱湖市。罗福来说,昨晚他就跟郎县长联系过了,今天一大早又去电话落实了一遍。现在郎县长正在家等着我们呢。不管他在不在位,一个乡下小女子能让一个大县长在家等着,的确让我受宠若惊。长这么大,教了这些年书,我还没见过县长,今天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不知怎么搞的,一上中巴车,我就眼皮发涩,不一会儿,竟昏昏然瞌睡起来。车到菱湖,香莲推了我一下,我还没醒。于是,香莲又捏我鼻子、又拉我,我等于是被她半拖半拽下车的。罗福来笑着说我是“死狗拖不上墙头去。”

    看样子,罗福来去过郎县长家多次,不然的话,他也不能在这曲里拐弯的大街小巷里乱钻而不迷路。他走路一贯快,几乎像小跑。——他常说,时间就是金钱。在走路上,也能充分体现他这种时间观念。我们只有小跑才能跟上他。就是这样,稍不注意,有几次还是被他走丢了。看不到他人影,只好在原地打转转,等他来找。他返回看我们还在原地东张西望时,便抱怨说:“你们真笨,出门连路都找不到,跟个小脚女人似的,慢慢磨蹭什么的?唉,当初要不是……”他摇了摇头,将话在此打住。

    实际上,他不往下说,我们也知道他说什么。无非是说,要不是看某某某面子,才不会带你们来呢!一听他这话,我们就会伤心,就会来气。难道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本领来工作,而是靠面子来混饭吃的吗?请问,他们的面子能来给你罗福来做事?有几次我真想堵他,但话到嘴边没说,毕竟我们是他的雇员,只能听他瞎唠叨。

    这是二十层的公寓楼,郎县长住在三楼。罗福来不像到别人家那样,老远就大声大气地喊,在郎县长门前,显得很文雅。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又拽了拽领带,然后才轻轻地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矮老头,不用问,从他那架势就知道是郎县长。他头发虽然斑白,但脸色红润润的,皮肤细白,保养不错。只是几点老人斑不争气地点缀在脸上和手上。他和万老总差不多高,差不多胖。但万老总属精干、粗鲁、直率的丘八型;他却属于那种文静、精明、绵里藏针的秀才型。万老总在马陵当过兵,所以能用夹生的马陵话跟我们交谈,而郎县长则是道地的菱湖话,说得慢还能听懂,稍快一点,我就像在听外国话。他笑嘻嘻地将我们请进屋。

    屋内装潢得真是精妙绝伦,连陈香莲都惊得合不拢嘴。我更是看都没看过,万老总家和他家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罗福来用一种羡慕、炫耀、卖弄学问的口气对我们介绍说,郎县长家的四周墙面都是彩色大理石贴面,地板是从南非进口的高级火成岩磨石,腥红色的羊绒地毯是从俄罗斯买来的,靠墙的真皮沙发,是意大利进口的。厅顶的吊灯,也是外来品,是他女儿从日本带来的。这也是外国的,那也是外国的,价钱不是吓死人嘛?罗福来说,郎县长这一套装潢,价值几十万,还不算电脑、彩电、组合音响。我不知道郎县长月薪是多少钱,如果凭他的工资,他能把家庭装修成这样吗?

    我们换上郎县长送来的拖鞋,经过松软的地毯,坐到了真皮沙发上。我觉得坐在那沙发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比我结婚时买的那百把块钱的仿皮沙发好不到哪里。

    郎县长从食品柜里取出两瓶梨汁罐头,又拿来四个景德镇超薄型瓷碗放在大理石茶几上,启开罐头后,他将黄澄澄的梨汁,放在四个瓷碗里,笑迷迷地让我们喝。我发现郎县长十指短短的,尖尖的,像打了轻微皱纹的嫩竹笋——那是当官人的手指。

    我和陈香莲分别端起了碗,小小抿了一口,一种甘甜、清凉的感觉顿时浸入心肺。郎县长笑津津地望着我们问:“两位小姐感觉怎样?”“很好喝。”我和陈香莲异口同声答道。郎县长很高兴,把他碗里的梨汁也分给了我们。他分得很平均,比漏斗漏的还准。

    品尝梨汁间,他不失时机地又打听了我们的情况。罗福来抢着回答说:“她们是来旅游的,玩几天就回去。”

    我真不明白,罗福来明明是让我们来“公关”的,为什么却说是来旅游的?既然是朋友,又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为何要对郎县长说假话?

    在郎家吃完梨汁,又闲扯了一会,便到了中午。郎县长嫌家里做饭麻烦,加上他老婆又不在家,自然而然地就带我们去饭店吃饭。这也正是罗福来企盼的。临走时,郎县长从食品柜里拿了两瓶“五粮液”让罗福来带着,罗福来见这酒喜得眉开眼笑对我们说:“这酒二三百块钱一瓶呢。”郎县长笑笑说:“都是人送的,我天天在外吃饭,老婆孩子又不会喝酒,放在家里也喝不着,我们今天就喝这两瓶酒,多也不喝。”

    去郎县长家那天下着毛毛小雨,我和陈香莲各在万老总家带一把退旧的破雨伞。打着这种伞走在菱湖市里,很不雅观,很跌身份。有几次陈香莲情愿让雨淋也不打伞。雨一停,罗福来、陈香莲和我的三把伞都扛在肩上,我好像成了地道的“修伞”人。

    郎县长把我们带进一家小型豪华饭店。每个餐厅门口都站着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那些服务员都很漂亮,一律黑裤子,白衬衣,毛蓝色马夹,人显得很精神,很靓。

    出了郎县长家,罗福来又像到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说话大喊大叫的,一点也不文雅,哪像一个老板样,纯粹一个街头叫卖的小贩子。他跟郎县长讲话顺着侃,一个劲吹。他一会说郎县长人比实际年龄小,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一会说郎县长是老来俏,追他的小姐有一个排。有时他也扯到万老总,但话题总是离不开女人,逗得郎县长时不时地大笑一番,大笑间,郎县长的眼睛便色迷迷地瞟我和陈香莲一眼:我很不自在,陈香莲似乎很高兴,常常对他报之一笑。她那一笑更逗得郎县长兴奋异常,不时用手拍拍陈香莲的肩膀和屁股。拍肩可以看作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抚,可是拍屁股,那就太不能让人理解了。我也被拍了几次肩,好在屁股没被拍着。

    郎县长很实际,点菜不多,只点了六个菜:鱼咬羊、佛跳墙、扒猪头、龙虎斗、灯影牛肉、贵妃醉酒。

    他说,“鱼咬羊”是徽菜。就是将羊肉装入桂鱼肚子里,再加种种作料,封口后混合烹调的而成。传说,很早以前有只羊掉进河里淹死后被鱼吃掉了,后来,鱼被捕出,剖开一看,肚里装满羊肉,渔民们感到好奇,便将鱼、羊肉都洗好,封口烧煮,结果鱼酥肉烂,不腥不膻,汤味鲜美,非常好吃。“佛跳墙”是福州菜。就是将老酒坛里放入鱼翅、海参、广肚、鲍鱼等种种名贵的山珍海味,密封后,用小火煨透。因为它汤浓味鲜,酒香扑鼻,传说深山寺院里有个和尚,闻到香味,不顾佛门戒规,深夜跳墙而至,以图一尝为快,所以后人将此菜取名“佛跳墙”。清代乾隆年间,法海寺的和尚莲法师,将猪头肉煮好后,先后将头肉和舌头放入盘中,再将腮肉、猪耳朵、眼睛按原位装上,成一个整猪头型,然后再浇上原汁作料等,便成了“扒猪头”,这是淮扬菜系,今天这个“扒猪头”只是象征性的,没有传说中莲法大师做的大,真是那样大,一个“扒猪头”就把我们几个吃饱了。你们看这盘灯影牛肉,它是川菜。是选用牛大腿上纤维细嫩、纹长齐整的瘦肉做成的,这种肉,一头牛难选十分之一。片肉要拉刀片薄,不能开花。肉要腌晾烤制,吃起来香脆可口,麻辣鲜嫩,入口无渣。“贵妃醉酒”是京菜。这个菜的鸡是母的,而且非常肥。整个鸡油炸后,再放汤中炖,汤中当然要放几十味名贵中草药,还要加葡萄酒,使它烂醉如泥。出锅后才放这炸过的葱段,这个鸡你看没有,又肥又美,清淡适口。它也是有传说的。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你们不知道吗?这两个女人一胖一瘦,受宠于皇帝,给江山社稷带来不少灾难。老百姓对她们恨之入骨,后来做这道菜来骂她们。?郎县长指着最后上来的一盘菜,说是粤菜“龙虎斗”,“龙”是蛇,“虎”是豹狸。他说,过去是用鳝鱼和田鸡烧的,今天是正宗的“龙虎斗”。

    看几盘菜不咋样,想不到竟有这么多名堂,还这样珍贵,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四面八方的菜竟融于这六个菜中,我们真是大开眼界,一饱口福。

    罗福来看郎县长上了这样的名贵菜,乐得手舞足蹈。为了讨好郎县长,竟把我们两人也献了上去。他喜孜孜地对郎县长说:“老首长,我无论到哪儿都夸你,说你不管是做生意、当官,还是处朋友,够味!这两位小姐听我说你如何如何好,一定要我带来拜访你,一心想目睹你郎县长的尊容,拗不过她们,我只好带来。陈小姐、李小姐,得抓紧给郎县长敬酒。”

    我讨厌罗福来也把我们称作小姐!小姐,本来是人们对年轻女子的尊称,或是旧时有钱人家仆人对主人女儿的称谓。现在可好,“小姐”的称呼变了味,它似乎成了“三陪女”的代名词。

    喝酒、吃菜、闲侃。席间,郎县长看来真有点“狼”,他的手竟像狼爪一样在桌底下变得不安分起来。桌面上,他一本正经地跟罗福来大讲特讲中华寿桃的开发前景和黑五类食品的开发价值,桌底下,他那双狼爪却在偷偷地“开发”我们。他一会儿掐掐香莲的屁股,一会儿又捏捏我的大腿。事后,陈香莲跟我说:“这条老色狼,把我屁股差点掐烂了,我真想当面扇他几耳光。”我当时也想发火,因为我有种被人侮辱的感觉。但是,考虑到方方面面原因,我忍了这口气,只是趁敬酒时刻,不失体面地把椅子往一边拽,尽量离这只“狼”远些,再远些。

    郎县长边喝酒边乜斜着醉眼望着陈香莲说:“小陈,我去了几趟马陵,怎么没看到过你?”罗福来笑嘻嘻说:“马陵那么大,见一个人当然不容易,陈小姐是马陵有名的大美人,见她当然更难了。不过,下次郎县长再去马陵,我一定让陈小姐陪你好好玩几天。”郎县长听后,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猫头鹰叫,听了让人毛骨悚然。

    “老色狼!”我在心里鄙夷地骂了郎县长一声。罗福来看我脸色不太好,怕我耐不住火,一个劲对我使眼色,暗示我跟郎县长喝酒。我装憨,不予理睬,甚至连看他们都不看。罗福来见用眼使我不行,干脆对我喊:“李小姐,快给郎县长敬酒。”

    “好,我敬。”

    我突然滋生出一种报复心理。我给郎县长和罗福来各满了一大杯酒,然后站起来说:“按我们马陵规矩,晚辈应该给长辈端酒,我这是最尊重人的礼节,今天,能来这儿吃饭,一是感谢郎县长的盛情款待,二是感谢罗总的精心安排,所以,这两碗酒你们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瞧不起我,就是不给我面子。”

    罗福来忙插嘴说:“你只能给郎县长端酒,不该给我端。”?

    “也应该给你端,因为你是我的兄长,是我的领导,酒是必须要端的。”我说。

    罗福来无法,只得跟郎县长一起喝了满满一杯酒。没等他们吃菜,我又满了第二杯,说:“按马陵规矩,端酒是两杯,这叫好事成双,有来有往,罗总不会不知道这个风俗,郎县长当然也不会薄我面子喽。”

    郎县长大概是“性”趣特高,两个年轻漂亮女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陪他喝酒,他能不兴奋吗?听我话后,连说:“既然李小姐这样心情待我,醉死也高兴,喝,喝。”说着,又把一大杯酒灌了下去,然后催促罗福来说:“老罗,你也得喝。”罗福来边喝边怪我:“太笨,太糊涂!怎么敬错了对象!”

    陈香莲从我的一反常态中,似乎悟出了点什么,也起身给郎县长和罗福来端了两杯。?几大杯酒下肚,郎县长满脸通红,像个猴子腚;罗福来却脸色苍白,好似吊死鬼。我本想派他们喝个酩酊大醉,让他们丑态百出,可惜酒没了。郎县长坚持不拿酒,罗福来也反对继续喝,只得作罢。大家草草吃几口饭,便起席。一算饭账:两千多块钱。好家伙,再加上酒钱等于吃喝了我当代课教师的一年半工资。当然是郎县长买的单。

    出了饭店,罗福来让郎县长带我们游菱湖公园。郎县长说:“看公园太俗气,今天,我带两位小姐去天然居茶馆看茶道表演,去品品名茶。”罗福来听说看茶道表演,更是拍手大叫:“好!太好了。陈小姐、李小姐,我今天真是沾你们光了!”

    天然居茶馆坐落在小花园的一隅,可算是菱湖公园的园中园。小花园不大,但点缀着花卉树木,水榭亭阁、奇山异石,环境优雅,气氛沉静,与繁华嘈杂的都市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茶室不大,不过十来个平方米,可容十几人吃茶。茶室的墙和门都是用半透明的嵌板装饰。墙边有壁龛,上面有陶瓷、玉雕、插花、茶具,别无长物,给人一种身在尘世却又不染红尘的超脱之感。茶室的正面挂着一个斗笠,桌上的瓶中插着一束米兰,米兰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三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分穿三色不同旗袍:一为淡蓝,一为浅绿、一为鹅黄。她们从茶室隔壁的“水屋”里取来风炉、茶壶、小水坛、白炭、火箸等十余件茶具。茶老板说:“中国茶圣陆羽所创茶具有二十四事:风炉、稆、炭挝、火夹、独、交床、纸囊、碾、罗合、则、水方、漉水囊、瓢、竹夹、熟盂、畚、札、涤方、巾等。今天我们省去了一些。”

    茶室的老板大约四十来岁,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他兴致勃勃地跟我们侃道,茶馆是生活中休闲的“梁园”,是生命之旅的“驿站”。生存艰难的,在这里苦中寻乐,轻轻抿一口略带苦味的香茶,静默地咀嚼人生的滋味,将生命的苦涩缓缓地释放在清淡的茶汤之中。一生平淡的人,到了“不惑”或“知天命”之年,回首往昔,往往感叹人世间之不公平,命运之多舛,但倘若在茶室中独啜慢品,心胸便会慢慢舒展,情绪就会渐渐平静。对于商海的弄潮儿来说,茶馆就是他安全的港湾,就是他温暖的庭院。受挫者在茶馆反思,能使他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不至于轻飘飘地偏离太远。更多的人,在这种静默、闲恬和散漫中,将胸中闷气宣泄,把心绪调顺抚平,然后带着休息后的精力、释放后的轻快、消沉后的振奋,重新投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中拼搏。实际上,茶是文明的使者,圣洁的象征,人神同一的纽带。

    在茶老板的大侃特侃中,那个穿淡蓝旗袍的女子,跪坐在草席上生火,然后用火箸把白炭夹在风炉内。据茶老板说,那茶壶内的水是从皖南山区的玉泉峰上采来的泉水。

    不一会,壶底火焰腾起,泉水冒出水泡。另两个女子一个从绢袋里取出贮茶罐、小茶匙、小竹帚,一个则将几只式样古朴的茶碗放在茶台上一字儿排开。

    泉水渐渐鼎沸,水蒸气袅袅升起,如佛堂香烟。烧火女子冲我们嫣然一笑。从从容容地揭开贮茶罐的盖子,用茶匙舀茶,每只茶碗里放一勺半,然后再用勺舀沸水,依次倒入茶碗。那茶叶是碧螺春,沸水入碗后,瞬间白云翻滚,雪花飞舞,清香袭人。茶在碗中,观其形,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慢慢地能让人欣赏到雪浪喷珠、春染杯底、绿满晶宫的三种景观。因碗内水不多,茶浓如豆汁。

    接着,穿浅绿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左手托碗,右手抚碗,恭恭敬敬地走到主宾郎县长面前,跪坐献茶。她将茶碗举起,与额角齐平。郎县长接过茶碗,也用左手托碗,右手抚碗,举碗齐额,再放下。另外两个女子到我们跟前献茶时,我们也学着郎县长的样子,接过茶碗。茶敬毕,只见两个女子端坐在一旁,一吹紫箫,一弹古筝,在“高山流水”的乐曲中,我似乎进入了仙境。

    茶老板笑着说:“茶道是品出来的,不是喝出来的。凡是品茶行家,品饮时三品方知真味,三番才能动心。”

    按茶老板的说法,我徐徐啜饮,细细品味。先是让茶汁在口中回旋,让舌头的敏感部位舌尖充分领略茶的自然本性。一股清香、甘醇、鲜爽之味在口内顿然而生。茶汁入喉时,辨其回味,只觉得舌有余甘,鼻口生香。

    按罗福来的要求,茶老板继续给我们大谈茶道,他好像不是在卖茶,而是在卖茶学问。他说:“中国茶道源于隋朝之前,草创于唐朝,到宋明时,茶道便属鼎盛时期,明末有个叫冯可宾的,提出品茶要有十三个条件,那就是:一是‘无事’。无俗务缠身,悠闲自得;二是‘佳客’。共饮之人情操高尚,志同道合;三是‘幽坐’。环境幽雅,心地安逸;四是‘吟诗’。以诗助茶兴,以茶助文思;五是‘挥翰’。濡毫染翰,泼墨挥洒,以茶相辅,有助清兴;六是‘徜徉’。小园香径,闲庭信步;七是‘睡起’。酣睡初起,以茶提神;八是‘缩酲’。宿醉难消,以茶解之;九是‘清供’。茶果佐之,饱腹止渴;十是‘精舍’。巧布茶舍,精巧雅致;十一是‘会心’。心有悟性,品敬玩味;十二是‘鉴赏’。品评茶质,把玩茶器;十三是‘文僮、茶僮侍坐’,悠闲自行。”?

    按茶老板讲的这些,我觉得品茶的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做,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仕途的一些闲人,或者说是一些寄生虫。劳苦大众,恐怕谁也没这个条件,谁也没这个雅兴,去坐在小屋里一小口一小口呷,——而且只呷三口半。

    茶老板又指着我们跟前的茶碗说:“你们别小看这几个碗,它可是价值连城。这碗叫‘曜变天目’,产自宋朝天目山,每只碗在日本标价大约16.8万日元,珍贵得很呢。”

    茶碗古色古香。碗呈琉璃色,上面星影浮动,图像幻化,出神入奇,把握掌中,灿然可爱。

    离开茶室时,我问陈香莲:“你对茶道有什么感受?”

    陈香莲说:“没有感觉。”

    郎县长笑着问罗福来有什么感觉。罗福来说:“我如入马陵山的禅堂庙打坐,脑静心安,其乐融融。”?

    “好,这就是茶道追求的效果。”

    “好什么,”陈香莲打趣说,“三口半够喝的吗?”

    “你可以再要嘛。”郎县长笑着说。

    “我喝惯了家乡的井水。”我插嘴说,“那从井里提上来的清水,冬暖夏凉,大口大口地喝既解渴,又解馋,这是什么,竟骗人钱罢了!下次倒找我钱我也不来。”

    众人乐得捧腹大笑。也许是茶室的气氛纯洁无暇,所以,郎县长在品茶时没有“狼”,这是我品茶时得到的最大实惠。

    出了天然居茶馆,罗福来到底让郎县长带我们游了一趟菱湖公园。园上的绿岛、岸边的垂柳、湖中的小桥、山间的名胜古迹,都很迷人,可惜我没有游园的福气,走不多会儿,头竟痛起来,而且痛得很厉害,简直挺不起腰,只好坐下来休息。郎县长见状,要送我去医院,我没同意。他又要在旅馆里开个房间让我歇息,罗福来看时候不早,忙拦住说:“我们房间早订过了,行李都还放在那儿,这次就不麻烦了,改天再来拜会。”

    郎县长看罗福来执意要回,只好让我们走。

    临别时,我发现郎县长的眼神里闪出一丝贪婪的光。

    回到万总家,已是晚上六时。?头痛仍未减轻,进屋后我倒头便睡。

    万大嫂很关心,问我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送医院?罗福来代我说:“不要紧,她只是有点头痛。”万大嫂说:“可能是太疲劳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好些。”说完,便到医院里给我开了镇痛的药,服下两片,睡不到半小时,头果然不痛了。

    万大嫂刚离开我的卧室,罗福来便神经兮兮地问我:“小李,过去在家你有没有病?”?我说:“没有。”

    我很清楚,他这是刺探我的病史。他看我这样,很可能后悔带我出来。

    罗福来听我说过去无病并不太相信,但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过去在家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多太大了,所以,今天受点凉或者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引起了神经性头痛。以后你得注意,凡事心放宽些,不要过于斤斤计较。该放开就放开,不要压抑自己。有些事更不要闷在心里,积郁过深,压抑过长,必然得病。”

    他开导了我一番后,便和陈香莲在外间的办公室里聊开了。他们闲聊声很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吵嘴呢。他们侃的大多是马陵的一些人和事,诸如牛国健啦、黑老包啦、何苦啦、吴军啦,等等。

    罗福来说:“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要充分利用自己的优越条件,实现自身价值。我要让许许多多男人像狗一样围着我转,让他们捧着我、顺着我、溜着我、养着我,给我做牛做马……”

    我发现罗福来要么不和我们谈话,一谈话就扯男人与女人的事。好像离开了男女这个话题,他就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从短短几天接触中,我发觉罗福来花钱请我们来工作,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上他是弥补自己不是女人的不足,想凭借我们这个“饵”,广钓社会上的贪色之“鱼”,做他的发财之梦。

    我暗暗提醒自己:万万不可上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