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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Something in the way(涅磐)

    这么长时间,大兵和三儿都没有什么消息捎来。我也害怕他们来,害怕告诉他们我和小慧奇妙的关系。

    我和慧的同居生活很好。抱歉,我只想到“很好”这一个形容词。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她温柔贤惠,对我没有要求(至少目前是)。但是为什么我只想到很好这词,而不是完美、满足,抑或是幸福呢?我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让我内心深处感到不安的东西,让我无法坦然接受这一切。那是什么呢?

    夏天逐渐就要过去了。道路两旁已经有些不安分的叶子先落下。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着急,天还挺热呢?怎么就甘心落下,是受不了树冠的拥挤,还是过于热爱土地?但这是他们的问题,我只知道用不了多久,那纷乱的梧桐们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只有少数执着的叶子还会零落的挂在上面,枯黄而且扭曲。

    最近我又多了一个乐趣,就是无聊的时候钻进小慧的屋里看沈竹留下的书。她看的书杂乱无比,有令人生厌的《英语百科》,枯燥的《悲剧的诞生》,忍不住要下跪的《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轻松愉快的《大秃大悲大酒色》,还有传世经典《红楼梦》,甚至还有接近于色情的某某书。我之所以喜欢上看她留下的书,其实主要是看她的批注。

    她这些书里面留下了千奇百怪的用五颜六色的笔留下的标注。比如红楼梦里,每当贾宝玉和林黛玉拌嘴,她就在旁边画一个流泪的脸谱。最好笑的,宝玉结婚黛玉病死那一章硬是给撕的一干二净。从那以后就称宝玉为狠心贼——狠心贼还不当和尚,狠心贼忘了妹妹云云的。

    金刚经里,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她用蓝色的笔写道:如来啊,梦幻、泡影、朝露、闪电,这些太美,观来观去,舍得离开?

    最可气的是《孟子》,她大大咧咧的在首页写着:孟子,你说的挺好,可惜姓不太好,说了半天都是梦话。

    这不是故意骂我么!

    这小妮子倒是很倔强,从离开这屋檐就再也没跟我联系过,电话也没有。我有次兴起去那小区找她,她竟然又搬家了。是跟人相处不好给撵出来了?那可麻烦了,我十分担心她。但却没有任何办法,我对她的了解除了“沈竹”二字竟一无所知,也许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呢。她的消失就想她来时一样干脆,就像一个不折不扣的过客。

    我最近吉他玩的颇有心得,电吉他跟木琴确实不同,再加上效果器的帮助,终于能模仿许多著名的曲子了。也许我真的应该去应征个正儿八经的吉他手,好像我也就适合这种工作,比较自由,比较个性。

    对不起各位,我写了上面这些没劲的东西,因为我实在不太想写接下来这件事。这个故事越往后我就越不想写,可是既然开了头又不得不完成。算了,像个爷们一样正视淋漓的鲜泪吧。

    某日,我意外的收到了“草叶儿”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

    “可怜得睡仙,你好:

    毕业了,你可有的睡了。我想跟你把该说的说清楚,别认为我看不见你以前暧昧的表白,但我们之间不可能。不是因为网络本身的虚幻,而你自己的虚幻。因为你并不是爱我,你爱的是你想像中的我。

    你不可能接受真正的我,我又丑,又懒,又任性。你要是真的见了我肯定逃之夭夭了。我最近看到你的那些帖子了,明显还想等我回来,告诉你:不可能的!我就算还在社区玩,也肯定会换个ID。我可不像你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拖拖拉拉,比女人还女人。所以干脆点,忘了我吧。

    Ps:其实你不可能接受任何人——你必须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了解你。

    Pps:我给你写信,只是因为我现在很难过,很难过,我的男朋友离开了我,真正的离开了我。但是不要担心,我比你坚强。

    Ppps:不要再见……

    更可怜的草叶儿”

    做人怎么能这样呢?如果想让我忘了就干脆别再写信,让我慢慢的忘掉就是了。可是非要写,这封信除了让我她的思念更加强烈,还有屁用?

    我当时面对电脑屏幕,读完了这信。又读了一遍,没有任何预兆和酝酿,眼泪自己流了下来,我解释不出来为什么要哭。泪要流早流了,何须等到今日?好在我及时阻止了这种不爷们的行为,然后使劲的摇了摇脑袋。好像没事一样,继续看网页。

    但之后看了什么我就说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一件事,就是之前我发在人才网上的资料竟然有回应了,对方还是知名的大公司,要我9月之前做好决定,没有面试要求还给我留出决定的时间,这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要是这机会不把握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我告诉小慧这个消息后,她更为我高兴:“竟然是这个公司!这下你发达了。”

    “可我还没决定。”

    “为什么不?难道真要什么都不干?”

    “有点。”

    她用手指拨了拨我的头发:“别傻了,我帮你决定,周一就去报到吧。”她这话颇有小竹的风范,我才发现最近似乎总在想她。没有她的家变得冷清,虽然现在也是两个人住,却比不上她在时的万分之一。

    每当我照镜子看到那个红色的“Thanks”就忍不住想擦掉,但我怕一旦擦掉就没有她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了。这世界很多东西就像海边的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滑走,想要挽回却无处着手。令我奇怪的是慧这样喜欢整洁的人也从来不去擦它,因为这些字母写得好看吗?

    最后,我听了小慧的话去公司报道。还真没有什么面试和笔试之类的测验,开头就说抓紧去实习吧,以便能尽快适应工作。我感到很别扭,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学生了,我不得不真正接触这个社会,我会不再是个婴儿,我会负担起越来越重的负担,那些会让自己成长,可我讨厌那种成长。

    实习工作很无聊,因为就我一个实习生。有个号称经理的小胡子带我前前后后的跑了一圈了解了大概的情况,然后就把我送到一间号称客户服务部的地方干活。也就是回复一下收到的客户投诉。但很少会有这种投诉,即便有也被老员工阿龙和阿涛直接搞定了。据他说投诉一般直接被电话服务拦截了,很难有案子到这里,如果真的到这里也不会让我一个实习生去处理的。所以我非常闲,也就上上网,跟他俩聊聊天之类。

    极度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去休息室睡觉。那有一特大号的沙发,躺着巨舒服。

    要说这世界还真小,有一天我在休息室竟然遇到了小竹。我当时去休息室打算小睡一下,进门一眼竟看到她在里面坐着,看上去挺好,只是表情有些落寞。我立刻很想过去踹她一脚或者拍她一掌之类以示友好,但结果只是我很不自然坐在她附近的椅子上,两人没有说话,我是拼命的找话题,而她可能还在生我的气。

    我实在忍不住,只好问了最简单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她冷淡的回答:“我还想问你呢。”

    “我来这里上班。”

    她不冷不热的道:“我也是。”

    我有些欢喜的说:“那以后又要天天见面了。”但声音听起来并不算高兴。

    她果然会错意了:“不用担心我碍你的事。你是本科生,实习完了肯定去科室当技术人员的,我只是普通女工……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倒宁愿永远在此实习,没人管。”

    “怎么还是那个德性……她怎么样了。”

    我知道这是问小慧:“没怎么,在家住着。”

    “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说到这她终于又表现出从前的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为什么要说“从前”呢?那只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我有些尴尬的道:“没什么进展。”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关系。

    “她肯定比我在的时候好吧。”

    “各有好处。”

    她表情掩饰不住得意:“我也有好处?”

    “是啊,你在的话人气比较高。”

    “哼。”她低头想了一阵,偏过头问:“想我没有?”看来她终于恢复正常了。

    “偶尔。”

    “禽兽啊,守着个美女还想别的女人。”

    “切,我还想我妈呢。”

    她却不跟我争了,只说:“反正祝你们幸福吧。”

    “别瞎说,对了,你也有空找我们去玩啊。”

    “啧啧,‘我们’……叫得好像夫妻一样哦。是想着我去收书吧。”

    “真挺想你的,小慧也常提起你。”

    “算了吧,我只是个房客而已。你再给我看看手相吧。”

    “不是看过了么。”

    “人家说掌纹是会变得。”

    我迟疑着握住她伸来的手掌,“还是爱情?”

    “还是爱情。”

    “没有变,跟上次一样。”

    “哦,也许不会变了,你能看到结局么?”

    “行了,我也相信命运,但是我不信能参透命运,因为一旦把命运参透生活就更加无聊了。”

    “嗯。”她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我要走了,不然工头要骂的。”

    “那再见,有空一定去找我玩啊。”

    “这还像句话,我顶多会去找你,不是你们。”

    我望着她的背影,又想起初次见她时她雨中的背影,纤瘦的背影。想到她最后的话看来她真的喜欢我?

    早晨,慧叫我起床:“要迟到啦,你再不出来,我进去打屁股了。”

    之后小慧把我拉到桌边。看着桌上的早餐,我由衷的说:“谁要是娶了你就幸福了。”说完就感觉有点后悔。

    “舍得让别人娶我吗?”她说这话的语气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生气。

    “舍不得,但我更不舍得自己娶你。”

    “什么啊?”

    “我没出息呗。”

    “对自己要有信心。”

    “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问题。”

    “还是对我没兴趣吧。”

    “是对结婚没兴趣。”

    “那我们就不结婚,就这么永远过下去,我每天给你做早饭,每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

    我闭上眼睛幻想了一下她所形容的景象,真得很美:“可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叫你陪我颓废一生,我不能自私到让你委屈自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厌倦这种生活变得为了誓言而痛苦挣扎,这没有意义,这不是爱。”

    她沉吟了一阵:“那你难道打算永远自己生活?”

    “那也没什么不好,也许我会遇到其他的女人吧。”

    “原来你还是对我不满意。”

    “不是,我是想找一个跟我一样颓废的女人,两人不会相互拖累相互牺牲。牺牲是非常残酷。我觉得我们颠倒一下,你也会这样选择。”

    她沉吟了好久:“那你爱我,是吗?”

    我喝完了碗里的豆浆:“当然,可是就像我爱这个世界可又迟早会不得不离开它一样,爱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也许总在一起就不爱了。”说完这些,我吻了一下她的前额打算去上班了。

    她在我出门的时候说道:“孟儿啊,为什么你总说些很叫我生气的话,可我又无力反驳。”

    我回过头告诉她:“这很正常,这个世界也叫我生气,我同样无力反驳。”

    今天上班的时候被通知实习结束,可以进入岗位了。我只是实习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已,可约定好象需要实习六个月的,看来这地方很需要人,料想我的工作会非常累吧。

    分配工作岗位的是一个老头,他巴拉着眼镜打量了我半天:“实习有没有收获?”

    “没感觉出来。”

    “呵呵。”他笑的真诚,这使得我对他的印象立刻变好了。老人点头道:“实习这么短确实没什么收获,你到很诚实。”

    很少接触到这样亲切的陌生人,我很高兴,但也只突出模棱两可的:“哈。”

    “想干什么工作呢?”

    “我能干什么?”

    “年轻应该问有什么我不能干的。”

    “那有什么我可以选择的呢?”

    “我们还算个不小的公司,机构齐全的很。你想做什么方面都有机会。”

    “可是,我只是个毕业生而已,怎么有这么大的选择性呢?”我真得糊涂了,“之前听说找工作是很痛苦的,处处要被别人选择,自己是没有选择权的。”

    老头合上了卷宗笑道:“那你只好告诉自己,你找到一个很特别的老板。”

    “是么,那我真想见见他。”

    “肯定有机会,你先确定到底要做什么吧。”

    “我?”我真得不知所措,我想做什么呢?如果这是上帝叫我回答的问题,我最想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

    “那,有没有涉及音乐的工作。”

    他又低头看了我的档案:“你可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不过只要你想——广告部策划部好像有个音乐编辑职位,你可以试试。”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得可以?”

    “这是国际公司,还会骗你?回实习岗位交代一下就可以去报到了。”

    “谢谢。您……不是总经理吧?”

    他摇摇头:“我是技术副总,以后叫我john就行,努力工作吧。”

    我真得可以抛开自己讨厌的专业做音乐策划,真好象在做梦一样。我回去跟实习生经理报告了我的情况,他拍拍我的肩膀:“行了,这可是好事,有时间找我喝酒。”谁都听出来这是客套话,背后的意思是咱俩的事算完了,各走各路吧。

    我也客套的说:“一定,对了我想问问‘沈竹’今天上不上班?”

    “沈竹?”他奇怪的看我,“哪个沈竹?”

    “就是个挺瘦的小姑娘。”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在你们这做女工的。”

    “女工?”他更迷糊了。

    我只好说:“算了,”大概这种经理级是不可能接触到一线工人的。

    从经理室出来,我下意识的又去了休息室。自己在休息室坐了半天,冷静了一下。刚才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是对未来工作的一丝恐惧,我能做好吗?这个时候我可能找到了自己不快乐的最根本的因素——不自信,对一切的不自信,没有安全感和掌控感。

    正在思索时小猪气定神闲的踱步进来:“怎么总能在这里看见你。”

    “我实习结束了。”

    “这么快啊,分到哪了?”

    “广告部,音乐编辑。”

    她像以前在我家那样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哦,挺合适的。”

    “你一点也不惊讶?”

    “惊讶什么?”

    “我不是音乐专业毕业的啊。”

    “那有什么,你吉他弹得好,还会写歌,也算音乐人嘛。”

    “我是说,这个公司真得很奇怪,如果大家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可能实现,你难道只想做女工么?”

    她像个男孩子那样拍拍我的肩膀:“你别说,我就还真想做女工。不过,也许只有少数人可以受到特殊待遇吧。”

    “那我就是少数人?凭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老总,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有这么多问题。”

    “那,你有空去广告部找我玩吧。我想去找你都不知道怎么找。”

    “你可别来找我,回头该被扣分了。”

    我有些奇怪,当初她说不去上班就不去的,现在又这么严格?

    她见我迷惑的样子,又恢复了以往的豪放,起身道:“走了。”

    “等等。”

    “什么?”

    我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停了半天才道:“我想说,能再次见你,很好。”

    她回头端详我,“这是孟星跟我说话?是不是想泡我了?”

    我尴尬的回道:“又开玩笑。”

    “可惜啊,晚了!”然后转而跑开。

    可是我看到她笑了,这是我印象里她第二次开心的笑容。我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我爱上她了?想起了“草叶儿”和小慧忙骂自己见异思迁。

    所谓的音乐策划室,有我和三个老员工。一个是年纪挺大的中年男子,留着长发,大家都叫他老狼,是主任。他整天戴着大耳机听音乐,还不时忘我地哼唱。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也只是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这是我人生中接触的第一个工作狂。另一个也是个中年男子,吴云,音乐编辑,虽不像老狼那么敬业,但也少有闲暇的时候。

    最后是个叫小佩的姑娘,年龄和我差不多,典型的白领女人,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一双玲珑玉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工作倒是比较清闲,经常私自离开工作岗位,却也没人管她。

    上了三天班后我发现我其实不是什么音乐编辑,所有的工作老狼和吴云干的游刃有余。加上小佩偶尔打打下手足够了。我就问小佩我应该干点什么?结果她说:你啊,上上网多听点音乐。

    理论上这种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本来就想找个类似门卫的工作,但是这份工作我干得很不踏实,因为门卫确实是在看门,挣看门的钱,而我拿着音乐编辑的工资,却还不如个门卫有用。

    我梦想着能有份稳定的工资,上班也没什么大任务,有台能上网的电脑。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忽然实现了,我却不知所措起来。我回家的时候把这告诉小慧,她也感到不可思议,说:“真是福气了你,竟然找到这么个好地方。”

    于是我每天的工作只是上网,一开始我还认真的搜集音乐,后来就打开网上收音机开始浏览网站了。漫无目的的网上冲浪中,我不知不觉地故地重游。我回到原来的BBS,那里热闹依旧,只是再也没有“草叶儿”的影子。我又开始给“草叶儿”写信,一天一封。说是写信,其实是日记。我把我迷惑写出来,我把小慧和沈竹等等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一股脑的倾倒在她的信箱里,每次倾诉完之后我都感到很轻松,即使没有她的回应。这是我无聊工作中唯一有意义的过程。我隐约感觉我的生活要发生改变了,什么事情正在路上,我无力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