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胭脂红 > 【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六)

【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六)

    第十四章红妖(3)

    我把姬晓娅和萧艳萍的信件,重新放到司机驾驶座的坐垫底下。那朵金丝绒般的红玫瑰已被我摇得花瓣零落,花香尽无。花瓣飘零的姿态格外幽美,格外凄切,像含冤而死的少女,冤不尽,而红雪劲飘!花香也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花瓣零落的时候,它便不再怜悯那一袭的醉红,匆匆的,匆匆的,匆匆的从我们的身边,从敞开的车窗飞飘而去。

    他已经停止了开车,将车泊在一棵法国梧桐树底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态了,他不想看我,他低头摸出打火机,凑在一支劣质烟上,点燃了它。他问我,“吴医生,你可吸烟?”

    我摇头,我望着他清澈而深沉的眼睛。说实话,我不想这样做,但是我要挽救徐曼莉,以及围绕在她周围的所有的年轻生命,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要做成了什么救人的慈善事之后,向社会标榜自己推销自己,或者以此作为一个台阶,进入社会的高级阶层,享受荣华富贵什么的!我自认为我能够经得起寂寞,独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还没有卑劣到那个地步!我不是穷得没有钱花的叫化子,我是一名精神病科的医生,挽救人的生命,挽救人的精神,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只是要尽我的一份责任而已,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他两臂平放在方向盘上,将头伏在两臂之间,稍稍扬起,他向车顶上方喷一口蓝色的烟圈儿,就会看我一眼。梧桐树心型的大叶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张开,伸展,风一吹,叶影子们就像正在开会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悉悉嗦嗦地,向车内的两个人拥挤压过来。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倒不像30多岁的成熟男人。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又好像感觉没有什么好说的,马上一脸严肃地闭上了嘴。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起我的大布包要开车门,迈步就要下车去。在我就要迈开脚步的时候,一双粗壮的手臂从驾驶座底下伸过来,拉住了我由于惯性甩出去的左手,摁住了我挪动的左腿,他说,“你陪陪我好吗?陪我说说话吧!我太寂寞了!你知道吗,我妻子走了已经三年了!你放心,我对女人已经心如死灰了,——所以,我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我一笑,想,在我刚才坐上车的时候,我们还是分属两方的敌友,一支不起眼的美丽而又充满魔力的“娇色妖姬”,却改变了我们的关系,你说世界到底奇怪不奇怪啊!

    我坐回到位子上,问,“我们说什么呢?”

    他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他就那样深情的握着,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抽回手来。我望着他,我不知如何开口,我感觉他和我们医院的那些男医生都不同,他的目光坚强而忧郁,有一种白瓷的晶莹的光芒。此刻,我也抬起头,但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说不出来。

    他忽然向左转头,悠悠地地吐了一口蓝烟圈儿,说,“好人难做啊!我说,这世上做好人真难啊!你知道我妻子是怎么跑的吗?跟谁跑得吗?他妈的是跟我的表弟跑得!我当时是可怜表弟一时找不到工作,才把他请到我的家中,谁成想,我却是引狼入室,他和我妻子卷了我的钱跑到南方去了!到现在我的孩子,还吆喝着说他妈跟她舅舅去南方做生意去了!我能说什么啊!我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拼命挣钱行吗?别的司机一天开八个小时的车就回家睡觉了,我行吗?我除了开车拉客挣钱,我还做着一项足以将我送进监狱的生意!这项生意就是倒卖人体器官——”。

    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过一阵轰鸣,下面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了,我不知我现在坐在这里,是他“倒卖人体器官”的目标,还是他实在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在向我倾诉?我直直地充满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把眼珠儿瞪得溜圆而发亮,说,“这项生意挣钱!一次下来少则五千,多则一万,比开车强多了,你们医院的医生也有干这个的!”

    “你说我们医院?”

    “是啊,有很多家医院的医生都干这个!现如今这个也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了。我想,你是医院的医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哦,看来我真是孤陋寡闻了!我真的不知道呢!”

    “其实,挣钱也挺没有意思的,但活着不挣钱养活儿子,养活父母,还有什么意思呢?”

    “是没有意思。”

    “那你说什么有意思,恋爱有意思,亲亲吻吻,卿卿我我,到头来分道扬镳,更没有意思;你说,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事业有成却孤单成癖,更没有意思!”

    “是没有意思。”

    “那我们能够做朋友吗?”

    “朋友?”

    “是啊,我说的就是朋友。你现在就可以心无杂念地依靠在我的肩上,我的肩膀和胸膛是你永恒的温暖港湾!”

    我何尝不愿意啊,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他纯洁的眼神像一泓静默的湖水,他伸出双手,寂寞的怀抱如同不肯倒下去的大山。我闭上眼睛,身子摇晃,两串悲伤的泪水从眼窝儿里淌出来。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如果我的生命中只有治病救人的话,那么我现在就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刚才还是我敌人的人!但好像我的生命又不仅仅只有去挽救他人,还有一个比任何人都寂寞的我需要挽救,我的心,在无比孤单地弹跳,世事多艰啊,声声都是我经年的伤痕!

    我砰地一声,推开车门,车门将梧桐树的影子震颤了几下,我右脚迈出去,稍稍低下头,挪动自己的左脚,我以极快的速度,钻出车来。冷风刮起我被黑夜浸透的衣裳,我紧紧地紧紧地将我的大布包抱在怀里。

    他摇下车窗,问,“吴医生,我说错话了吗?惹恼了你吗?”

    “你,没有。你走吧。”

    他忽地把烟卷儿掷在脚底下,碾烂了,痛苦地把两个手臂伏在方向盘上,把他的头深深地深深地埋在里面,他哭了,他说,“我错了吗?”

    有星星的夜幕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说着今天的故事,昏黄的如同垂暮老人的路灯,怜惜地拉长着我的影子,我禁不住抬头问苍天,孤独为什么无法排解呢?

    第十四章红妖(4)

    车子从我的身边疾驶而过,那司机终于没有回头。

    我独自走在黑夜之中,感觉黑夜已不再令人恐惧。相反,它变成我的朋友,我的知己。我可以豪不顾忌地对布满星星的夜空,说出我的心事;我可以扶着夜色的梧桐树,倾诉我刚刚经历的遭遇;我也可以拦住夜游的鸟儿,让它们收拢翅膀,都栖到我的肩头,和我共度良宵。都说良宵苦短,人生有限,可有多少人曾经在有限的生命里,让苦短消魂的良宵稍纵即逝!夜风吹上了我的面庞,扫着我眼里遗留的泪水,我略显孤单的身影呈现出一种傲世的清高。我摸着我日渐瘦削的脸颊,突然涌起一阵对自己的无名怜惜,一句琅琅上口的诗涌上心头,此时正是:“出谷幽兰待春日,他日抱芳洒人间。”

    走回家的时候,父母都已安睡,我从侧门里静悄悄地进去,进到自己的房间。我洗漱完毕,拧亮床头的台灯,在柔和如胭脂的灯光中,打开徐曼莉的日记。

    她的日记,是从姬晓娅的事件之后,从她住进医院开始写起的,她的字迹端正娟秀,日记也写得很详细,很有感染力,她把发生的各个事件加以分类,并且结合事件表述自己的看法。日记中记述了她对于姬晓娅和秦爽爱情的看法,她称他们那种感情还不叫“爱情”,是一种生命最初的好奇,等到他们真正长大的时候,这种叫做“爱情”的感情,自然就会变成一种愚蠢的笑话,或者变成一种当事人都不愿谈及的幼稚。像他们这种少男少女的存在所谓的“喜欢”所谓的“恋爱”,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但姬晓娅意外怀孕却是极其不正常的,而且在这突发事件上,另外还打上了一个萧艳萍!这让她感到了头疼!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挑战。高考是少年们成长的分水岭,高考的临近,从而更增加了她解决这件事的难度,她最初的设想是,让姬晓娅的父亲悄悄带着她去另外的城市做流产,然后让她顺利地参加高考,等到考上大学,经过大学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磨砺之后,姬晓娅自然就会改变自己的看法。但没想到的是,姬晓娅的父亲却兴头头地拿着喷血的白床单,出现在了校长的办公室,事件在本质上扭转了方向!后来,姬晓娅的父亲又在法庭敲诈和对她进行伤害和恐吓,都为这一事件的解决埋下了祸根。姬晓娅是这一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而她,徐曼莉,而她,萧艳萍,也不由自主地做了陪衬人。

    在日记中,她毫不忌讳地宣称,她很喜欢姬晓娅,这个孩子的美丽不仅诱惑着像秦爽这样的小男生,也让她内心感到柔软和怜惜。她隐隐的感觉,等她的女儿婷婷长大了,也将会成为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她预感到,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也将直接影响女儿的成长。像姬晓娅的父母一样,她和黎平也没有给与婷婷良好的成长环境,黎平家庭的重男轻女,黎平本身对于爱情和婚姻的背叛,再就是围绕在孩子身边的那些争吵,足以让婷婷内心变得脆弱敏感,而她去同龄人身上寻找所谓的“爱情”庇护,也不会不可能产生!别看婷婷冷眼旁观,平时对徐曼莉以及他父亲的事不管不问,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和一个叫做芳芳的女人,在他们一家原来居住的房子里结婚了;她也知道,妈妈因为姬晓娅的事情住进了医院,却意外查出了另一种莫明其妙的病!她的担心是藏在暗处的,不能够声张的,但这足以意味着一个女孩的孤独悲剧!她还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10岁的小女孩,还需要父母的呵护,但她的眼里却有了像姬晓娅一样的悲伤,她不想自己的婷婷变成这样,但她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黎平已经结婚了,她对于婚姻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她是绝望的,绝望到只想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消失。她的意思倒不是自杀一类的事情,而是她只想躲开这些喧闹,去一个她曾经想要热爱却热爱不起来的地方!这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也是她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最大秘密!——她希望在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能够回到她的家乡去,能够让她的肉体所焚化的尸灰埋在那个她曾经走过的乡间。她没有过爱情。事实上,真的没有。她在中学的时候,曾经暗恋过一个叫任志华的男同学,在当时她思想却相当的不开放。她甚至都不敢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体育活动,她怕在体育活动的时候,她的手会不小心碰到任志华的手,她受不了那种少女内心的颤栗,虽然当时她已经失身了,但她很怕很怕那种颤栗的煎熬!可思念总是没有理由的到来,所以,她梦中时常不自觉地呼喊“任志华”,其实任志华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人,遥远到她都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世上。后来,她结了婚,陷于家庭和教学的各种难于解决的事物之中,但危机却又出现了!

    这危机是她所感觉到的生命危机!她隐隐地感觉自己的生命就会中止,也隐隐地感觉到秦爽、姬晓娅、萧艳萍等少年们身上存留的精神危机!徐曼莉在她的日记中这样引用秦爽的来信:“我已经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一所著名的大学,但进入大学之后,所给我带来的不是兴奋,而是焦虑,这种焦虑让我狂奔,让我无时无刻都处于亢奋状态之中,我耳朵里经常响起霹雳的声音,那是爱神在惩罚我!但我已无法再次想起姬晓娅了,更不敢去想象什么孩子!我是一个奔跑的王子,一直要奔向世界的末日!只有那末日才是属于我的,我现在所拥有的什么大学学业,什么即将出生的孩子,什么父母长辈,都不是我的!只有那末日,太阳落下西山会砸出的红鲜鲜的血珠儿,荒原上坟墓里的撕天尖叫会使人撕扯着头发而战栗,还有那从高空坠落下来快感会让我像炸弹一样瞬间烬灭!那才是我的,谁也夺不去的,我的,我的!……”

    姬晓娅和萧艳萍的信件,在她的日记中也有引用,但引用的内容不太多,信件虽然已被刚才的那个司机带走,但我趁机记住了一些内容,倒也在日记中得到了印证。

    日记中提到了8月26日那天夜里,姬晓娅和萧艳萍双双来到病房看望徐曼莉。日记中还提到一个重要的字眼,她们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生意,等到生意做成了,徐曼莉的手术也有钱做了,姬晓娅生孩子也有钱请保姆了,那萧艳萍也有足够的盘缠远走他乡了!至于什么样的大生意,姬晓娅和萧艳萍没有提,徐曼莉也不知晓。

    我忽然就想起刚才司机也说过的什么“生意”,我念叨着8月26日,8月26日,……,那天就是肺癌患者的尸体丢失的日子啊!我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将姬晓娅和萧艳萍同肺癌患者的尸体失踪联系了起来!我惊出了一身淋漓的冷汗,怪不得那做“生意”的头儿,对她们的信件感兴趣,怪不得他要设法销毁她们的信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