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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小说】胭脂红(三十八)

    第二十章红烈(3)

    惨白的月亮爬过窗棂,照在徐曼莉的病床上,我和王红一人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的床边,我们期待她的醒来。

    她已经昏睡了一个下午,这是她以前所没有发生过的,所以我们就有些担心了。包括黄医生在内的几个肺病主治医师,刚刚对她会诊过,他们对她目前的情形也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担心。但看徐曼莉今天的脸色,却不像病情突变的征兆,她的脸色红润,水蜜桃一样泛着羞涩的红晕,她眼睛紧闭,呼吸均匀,好像她正进入深度睡眠。她饱满而好看的嘴唇,时而弯成一片扁扁的柳叶,时而鼓成一颗鲜艳的草莓,——她的体内不像在经历一种生死的挣扎啊!倒给我们一种她在做美梦的样子!

    晚上八点三十分,她的眼珠在她闭合的上下眼皮之间转动起来,转着,转着,——她缓缓地启开她梦一般的上眼皮,——她醒了!

    王红欢呼着向上举起双臂,高喊一声,“徐曼莉醒了!徐曼莉醒了!”这声音通过敞开的病房门,噼里啪啦地传到楼道,又从楼道传到值班台,小护士们扎撒着双手,轻迈着青春的步子,都来到了徐曼莉的病床前。她们笑着把王红上举的胳膊拽下来,并和王红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围着这个在她们看来,怎么也走不出医院的癌变病人徐曼莉。她们对她以及她的小婷婷充满了深沉的同情,但她们又不知自己将为这同情做些什么,她们是平凡的人,她们对人生同样感到迷茫。她们俯下身子,将手放在徐曼莉洁白的床沿上,说,“醒了啊,醒了啊!”

    徐曼莉对着人群笑,她把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当成了她的学生了,她伸出手来,问,“你们的大学读得可好?成绩可好?”

    小护士们笑的前仰后合。

    我拍拍微笑的王红说,“你给徐老师去餐厅买点东西吃吧!转头又盯着徐曼莉的眼睛问,“你想吃点什么,徐老师?”

    徐曼莉说,“吴医生,你们别忙活了!谢谢你们,我不饿!”她冲着我和人群笑,突然,她用了很大的气力对我说,“吴医生,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见到了婷婷,见到了你,见到了王红,见到了姬晓娅、秦爽、萧艳萍等等,我很多的学生,我还见到了黎平……,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在雨中奔跑,你不知道那场面可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还有,还有,那漫天的雨雾升起来了,起初,只有你和我站在那片坡地上的,坡地上有棵粗壮高大的泡桐树,大朵大朵厚嘟嘟毛茸茸的紫色花朵灌满了雨水,不堪重负似的强撑着腰肢,微风吹过,花朵醉酒似的东摇西晃着,花舱里蓄积的雨水就嗦嗦地倾洒下来,浇在我们的身上。我们站在开满泡桐花的山坡上,一边说话,一边忍受着积雨的袭击。雨水沁凉沁凉的,有时是一滴,有时是一大杯,恶作剧般的突然倾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脖子上,惹得我们不时缩起脖子,哇呀呀地尖叫两声。这时,你突然大着嗓子对我喊,你知道吗,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

    我不禁愣住了,我说过这句话吗?是的,我说过这句话,也是在我的一个梦中——“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我的思绪穿透这暗沉的夜,回到了我曾经的梦里,而且她说得场景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这魔咒一样的话,为什么又响起来了?它让我瞬间感觉到了雨的湿冷,它让我的心儿抽搐一般地望着头顶晃动的那盏白炽灯。

    但是她的声音却大起来了,仿佛她的手中举着泡桐花的紫喇叭,她声声地质问我,你是不是说过啊,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你知道,我无法回答她!被无情切割的雨线,漫天漾起的躁动雨声,都是说不清的恨,都是最为凄切最为哀伤的鸣叫,在雨夜的深处,更深处,我们的坟墓将在哪里收留我们疲惫的躯体啊!是谁扼住了我们命运的咽喉,让我们必须在此卸下行囊,躺在这山野漫卷的雨声之中?是谁围着你,围着我,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终也找不到目的地?是谁的目光,像卡夫卡一样充满悲剧的色彩?谁要从我们的身后一直望到生命的尽头,那渺小的不抵一颗尘粒的生命,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是神告诉了她!我不得不承认,在人的脚步所不及的地方,那一定有我们神的存在!

    我对她说,“我已经在民政局办理了收养婷婷的手续了,这请你放心!徐老师,婷婷在我的老家上学了!我还听老师说她的成绩不错,而且夸她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小姑娘!”

    她的脸上露出犹疑的笑。我眼神忧郁,我不敢再说下去!那些站立在旁边的小护士们都停止了她们的笑,而掩面落泪了。——令我没有料到的是,王红的行为更加过激,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重重地磕在床沿上,一缕鲜红的血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她扬着她的血额头,说,“徐老师,我是婷婷啊,我就是你的女儿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她指指自己的额头,忽然改口喊,“妈妈,你看看,这就是那只血蝴蝶留下的!血蝴蝶将它的魂魄留在了人间,留给了我,我就是你的小婷婷啊!”她声泪俱下,嗓音忽然变得尖细而稚嫩,倒真的很像婷婷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就把王红认成了婷婷。小护士们也低下头,看着悲伧的王红,她们说王红确实很像婷婷,她们认为,如果人没有经历过死亡,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走火入魔呢?

    我本想再拿出婷婷的照片,给徐曼莉看的,以证明我确实收养了她!可王红这么一闹,徐曼莉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我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那魔咒一样的话语,又响彻我的耳畔,“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

    恍惚中,我听到她的声音轻轻上扬。啪嗒啪嗒的。敲醒了即将升高的月亮。就在这时,一缕轻云笼起一层暗纱,纱动月朦胧,在夜色欢畅的黑暗里,我们一起唱起歌来。黎明穿过最遥远的地平线,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最柔嫩的花瓣,目光变得像岩石像刀锋,像流水像灿云,我不知我面对死亡哪来这么多复杂的想法啊!

    第二十章红烈(4)

    如果有些事情一定要发生,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珠泪涟涟的王红抬头又问了我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

    我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失恋的如今有些天真的姑娘,但在我看来,她的一切行为都不是走火入魔。

    如果真把这个消息封锁下去,对徐曼莉来说,也未必有利。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我还是相信神的,我相信冥冥中有一种神的无上的正直的力量,统治着我们这个生存的世界。我想,即使我们每个人都守口如瓶,那立于我们之上的高高的虔敬的神,是会把这个属于天堂的讯息告诉她的。所以,没有怪罪王红。

    那一只残梦般的血蝴蝶,耀红整个天地,整个天神的眼睛,谁还能视而不见呢?

    黄昏,在我们颤栗的心跳中到来了。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从昨天滑到今天,又从今天滑向不可知的明天,本来想着那明天的样子一定与今天的不一样,但当我们真正地进入到所谓的明天,却发现它和以往的任何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我们对于生命的懈怠就开始了!

    风裹着晚秋的清冷吹进房内,白窗帘像个穿白色裙纱的舞女一样,晃了几晃,可仍然没有晃出我们所需要的美丽舞姿,它就在窗台上惰惰地萎了下来,把窗台上的那层灰都沾染在了那些白色的褶皱中,像极了那些经雨而落下的白菊瓣。如血残阳,照在这些悲伤的白菊瓣上,秋已很深了,死亡正在靠近,骄傲的白菊到底再也不能飘飞了!倒是那些悲情的大雁,张开灰白的翅膀,排成大大的“人”字,掠过窗口,朝那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飞去了!

    王红仍然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句话,哗地一声,我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窗子,更大的秋风卷着尘埃扑上了我的脸,我将头伸出窗外,看了一眼渺远开阔的天空,天空很蓝,溶溶的蓝漾起了许多白色的云朵,像大海上漾起的白色浪花,云朵被太阳镶上一道金边儿,被这金边包裹着的,又是许多我们喊不出名字来的争相怒放的花儿!天空即刻百花齐放,花团锦簇,竟放华彩了,真个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花瓣与花瓣相挨,花蕊与花蕊相拥,你叠着我,我包着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鸟语花香,天翻地覆,加上远天里大雁的鸣叫,更叫人不舍这天空的热闹!

    但比天空更热闹的却是我们的地上,是我们地上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从窗口俯看这地上的人流。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首先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护士们手提着小巧的坤包,尖叫着跑出病房楼,她们在前往车棚的水泥路上,就放肆地大声说笑起来了。她们欢呼着,两条秀腿一蹦老高,又一个消磨时光的八小时过去了啊!这生活多好啊!她们无视那些医术精湛的医生们的蔑视,她们不是看不起他们,他们认为把时光花在那些无聊的研究上,哪赶上即刻就享受美妙的现实的人生呢!你说,还有比现在就享受时光要好的吗?医生们果真随口说一句,这些浅薄的丫头们,就严肃地审视起自己来了,他们在心里感叹一句,还真是时代不同了,追求不同了。他们极力地想,他们在姑娘们这样的年龄里,曾经做过了什么?——他们是上夜校充电的,是争着抢着拿手术刀上手术台,是谦恭着身子向自己的前辈们探求工作经验的,但如今这些年轻人呢?他们根本不把你放到眼里,他们拿眼睛的余光藐视你,他们所谈的是享受,崇尚的是休闲,追求的是放松,开口就是周杰伦李玉春,你懂什么叫“粉丝”吗?你知道什么是“玉米”吗?你知道麦科尔杰克逊是怎么在广场上跳舞吗?要不要我们给你来一段啊……,他们所不明白的太多了,他们时而有些担心这个世道,但姑娘们马上翻嘴说,这世道惹你了吗?用得着你操这份心吗?

    跟随这些医生们走出医院的廖医生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缓慢的脚步,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脱掉了白大褂,穿上了一身月白色的休闲绸衫。外面的秋风起的很大,吹动他那一身轻薄的绸衫,使他有一种凌空欲飞的轻飘感觉,——让我总以为他会飞到我的六楼来!果然,他和医生们并肩走着走着,突然又折了回来,他看看四下里无人注意他,就蹬蹬蹬地上楼来了。

    一会儿,我的门就响起了咚咚地敲门声。

    王红迈动着轻快的步子,使劲地拉开门,她看到廖医生,猛地一惊,随口说,“怎么是你呢?”她又感觉她好像失言了,赶紧掩了嘴,让他进来。而我早就料到他会来这里的,我笑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仍然站在门外的阳光中,好像我不亲自请他他不进来似的,他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意,双手抱拳,向我开口说到,“吴医生,我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的。”

    他真诚的样子,终于让我放下了女人特有的矜持,我迈动步子,走到门口,握着他的手,将他迎进屋里。王红狐疑地望着我,她忽然不明白了,像冤家对头一样的吴医生和廖医生今天这是怎么了?那从她发病以后,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也不是我一时能够说清的。随着时光的推移,我们都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我迎着她狐疑的目光,给廖医生沏了一杯绿茶。

    他两眼放光地说,“婷婷的案子有结果了,你们猜,哪个轧死婷婷的人是谁?你们累死了也不一定猜到!”

    “谁?”我和王红同时睁大了眼睛问。

    “那人是——黎平,——黎婷婷的亲生父亲!”

    “啊——”我们惊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不要大呼小叫的,这是公安局刚刚公布的,现在案子已经移交到了法院,法院已经对黎平提起了公诉。你们猜,黎平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婷婷是徐曼莉的孩子,他恨!因为他想要一个属于他和芳芳的亲生儿子!就这么简单!”

    我又一次想起那只躺在血泊里的血蝴蝶,她有一张安详的小脸,挂着人间所赐给她的幸福!她幸福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本来以为父亲会牵起她的手,一直把她带到蛋糕店里的,但是父亲却双手把她送往了天堂!血蝴蝶已无话可说,她几乎要欢呼这幸福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