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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六)

    第二十四章红证(3)

    徐曼莉不明就里地看着我和姬晓娅离开。

    她张了张嘴,我知道,她是有些不明白的,她是想问我一些问题的。她的头偏向了枕头左边儿,一缕儿头发从她的额上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伸了伸手指,她想抓住些什么,但她的手指像不能打弯儿的小木棍儿一样,再也不能弯曲了,再也不能用力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姬晓娅——”。

    但姬晓娅却没有回头,她可能真的怪她得老师徐曼莉了,是徐曼莉那句无足轻重地让她打掉孩子的那句话吗?还是她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年龄上的代沟呢?我突然感到徐曼莉很可怜,——她其实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人!从她住进医院以来,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先是她被姬晓娅的父亲砍伤,再就是她那不在场的离婚,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她唯一的女儿竟然离她而去了,虽然到最后她和她的女儿将在天堂会合,但女儿的先她而去,还是令人痛不欲生啊!而我、王红、姬晓娅、萧艳萍、秦爽等等等等这许多人,始终是站在这个人物之外来感受这些事情的!我们永远都走不到她的心中去得,她的生和她的死一样,永远是一个难解的谜!

    我一边搀着姬晓娅,一边回头看徐曼莉,徐曼莉抬起胳膊,嘴巴张着,眼巴巴的望着我,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回答她,此刻连我自己的心里都没有答案了!

    砰地一声,我关上了病室的门,将徐曼莉那挣扎的姿态被我严严实实地关到了里面,在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嘱托好了王红,让她陪着徐曼莉聊天,让她时刻注意徐曼莉的病情。

    姬晓娅倔强地擦着眼泪,我再问她话的时候,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真害怕她的内心有什么剧烈的波动,——要知道,她是一个孕妇的!我将她安顿在我的床上,拽过一条被子,给她盖上。我说,姬晓娅啊,别的事情你先不要想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你要是想生孩子的话,就按我的意思来办吧!

    我说的话,还是听管用的,一会儿,她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我不能像守着一个熟睡的婴孩儿一样守着她了,我的时间非常紧迫,徐曼莉的病情以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速度在向前发展,还有那呆在公安局里的未成年少女萧艳萍呢,公安机关对她的提审怎么样了呢?

    我迅速地脱下了我的白大褂,走出了医院,打上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公安局了。

    我向警官出示完了我的证件之后,警官说,“哦,你就是雁城医院的吴医生啊!那萧艳萍就是你们医院送来的吧!你们能够确定你们送来的是犯罪嫌疑人吗?我们怎么看着那萧艳萍倒像有精神病的呢?你们对她的疾病史有过记录吗?”

    我说,“萧艳萍怎么了?她给你们惹麻烦了吗?”我狐疑起来,又说,“她到底有什么反常的行为表现?”

    “她有什么行为表现,你还不明白吗?我可听说了,你可是精神病科的主治医师啊,对她精神上的反常行为,你能没有察觉?”

    我更加惊讶起来,想,我们一起来公安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啊!莫不是这公安机关对她实施了刑讯逼供?不可能啊!公安机关对付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用得着这些吗?我大声说,“那她现在在哪里呢?你们能否带我看看她去啊?”

    “哎呀——”警官打着哈哈说,“她现在像一只小猫一样被我们关在笼子里!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因为我们不把她关在笼子里,她就对我们又踢又咬,你说我们要是还手吧,她是一个女孩子,我们要是不还手呢,还真就挨了她的揍啊!她披头散发呲牙咧嘴的样子,像个小女鬼一样!她故意将自己的脸挠破,让脸上出血,她说,这样越疼了就越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这萧艳萍还真患上了精神病,但她的情况,我还真不敢估计呢。我说,那就烦劳你带路了,我去看看她吧!

    这警官带着我出了公安局的门,来到了一所几乎废弃的院落里,院门还没有开,我就听到一阵近似猿猴的嚎叫!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认为这叫声就是萧艳萍的,我天真地以为在这附近是有人家养了猴子的!猴子们在呼朋引伴,猴子们在争抢食物,猴子们在攀爬笼子,猴子们也在玩耍嬉戏……

    咔嚓一声,警官打开了一把大铁锁,哐啷啷,院门被警官推开了,一汪白亮的阳光温暖地倾斜在院子里了,在白亮的阳光下,放置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里装着一个红红亮亮的东西!我向鼻梁上方推了推我的眼镜,我睁大了眼睛,——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红毛衣黑裤子的小女人!那并不是什么猴子!但显然只凭那红毛衣,我还不能断定这就是萧艳萍!

    我的目光转向警官,问,“这是谁?”

    “萧艳萍啊!你没有看出来吗?她就是你们送来的萧艳萍!”他说。

    “萧艳萍!”我失声惊叫起来,“不可能的!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儿,——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凑近了那个笼子,那笼子里的小女人像猴子一样舞着自己的双臂,做出一个个啸叫的姿态!她的头发从头顶纷披到身前身后,她的脸已被自己抓得血痕遍布,到处烂疮和血疤得痕迹,脚上已经没有了鞋子,没有了袜子,十个黑红的脚趾冻得打着哆嗦,她的红毛衣也被她拿来当了擦鼻涕的手绢儿,她擦一下抬头笑一下,她笑一下再擦一下,……

    深秋的风,干硬而寒冷。深秋的叶子们,已经决绝地想要投靠在深秋的大地上了,它们遇风而风化,它们遇雨而沤烂,它们遇着人们的脚,则挲挲地撕碎自己。我大声地喊着,萧艳萍,萧艳萍,萧艳萍……,但她丝毫不知道我是在喊她,她用她的红毛衣一遍遍地傻笑着擦鼻涕!在这个铺满秋阳吹满秋风的院落里,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期望她能够响亮里回答我一声,一声就足够了啊!可她始终重复着那一套让我寒心的动作!

    我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在院落的上空回荡,惊飞了空中飞翔的几只鸟儿,警官抬头看看天空,马上将他的手放在他的衣袋里,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是啊,他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宁愿那被锁的是我,而不是萧艳萍!在这个事件中,萧艳萍所提供的证据是最宝贵的啊!

    第二十四章红证(4)

    萧艳萍被暂时放在了我的精神病科里,就像王红曾经戏谑说的那样,在她第一次见到萧艳萍的时候,就说萧艳萍早晚会我的精神病科收留的!那今天萧艳萍还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精神病人,还真就被我安排在了一间朝南的病室里。这真像我们的一种预感啊!

    几天后,我们迎来了法院的开庭,但作为案件主要证人的萧艳萍却不能出庭作证了。我、姬晓娅、王红、廖医生,一起离开医院赶往法院的时候,萧艳萍正两眼痴呆,嚎叫着和王玉花打打闹闹呢。

    法庭上一片肃穆,参加庭审的除了我们,还有那肺癌患者的家属,还有那医院的一些护士们,还有社会上一些热于关心此类事件的人,据说还有一个神秘的出租车司机。

    当黄小华由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带到法庭之上的时候,人群突然像炸了锅一样,一片哗然。黄小华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两眼放光,嘴角含笑,充满着一副大义凛然和英雄就义的快感!

    他那盛满鲜红肺叶的器皿,被一个腰间别着手枪,穿着一身藏蓝警服的高个子警察所拿着,那肺叶在器皿之中晃动着,那被营养液所滋养着的鲜红肺叶,依然如春天的花瓣一样鲜艳,依然如天际里的云霞一般艳丽,依然如织女所织就的锦缎一样高贵华丽。那高个子警察晃动了一下器皿,那肺叶就张扬着鲜红的肺瓣儿,像春花对春风的细语,像太阳的光辉扑落到了云霞之上,像锦缎呼呼啦啦地展开了,他望着那个东西忽然就迷惑了,他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黄小华,他希望,他能够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黄小华看了他一眼,突然仰起头哈哈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肃穆的法庭上,激起海浪一样的波澜,人们纷纷地指责他,说,你看看他这个狂妄的样子啊,你看看这个杀人犯丧心病狂地杀了人,竟然还敢笑!尤其,那癌症患者的家属们,他们激愤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们高呼着患者的名字,说那就是他们亲人的活肺,说我们要活肺,我们要活人!

    法官说的一声肃静,让这一切躁动突然安静下来了,他大声地宣布:开庭。廖医生作为我们医院的代表,开始列举黄小华种种的罪状,并出示了此案的各种证据,姬晓娅和那个出租车司机也纷纷出来作证,指认那杀人犯黄小华。

    黄小华对他杀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服从法院的法律裁定,并且他表示他绝不上诉了。但他说,他对他的行为丝毫不感到后悔,他认为他这样做仍然是对医学研究的贡献!他感到他为此死了,他都感到毫不足惜!他说他在划开那患者肚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今天他所面对的这一切了!

    我和王红坐在听众席上,王红听到了法院对黄小华的宣判之后,忽然就窝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我伸出一只手揽紧了悲伤的王红,我真想低头问她,你真的还爱那个杀人犯黄小华吗?但看她悲伤的样子,我不忍触动她的悲伤。我说,“你别哭了,你抬起头来,看看这黄小华真要和你说话了啊?”

    我话音刚落,那黄小华竟然想得到了某种启示一样,将他的目光转到了我们身边,他深情地望着王红,——此刻,王红也正抬起头来望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竟无语凝咽起来!黄小华转头对法官说,“我想请求法官满足我两个愿望!第一,我想要和王红说句话;第二,我想最后看一眼我那营养液所浸泡起来的红肺叶。法官您满足了我这两个愿望,你就是判我死刑了,我也是愿意的!”

    法官点点头,大声的问,“王红女士可在场?”

    王红的脸上挂着泪珠,她从听众席上站起来,那群坐在后面的小护士们都睁大了眼睛,她们根本不相信那个在她们看来高高在上的黄小华医生,会在转身走进监狱之前,要求和那个她们最看不起的王红对话?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相爱呢?王红的背影承载着太多复杂的眼神,她缓缓地走过那座椅的过道,冲着她梦想的黄小华走去。

    黄小华想要伸出手,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探,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叮当几声响,——哦,他的手上是带着冰凉的手铐啊!他望着她,深深地躬下了他的身子,说,“对不起!”

    这是我们所听到的他最清晰的一声对不起。王红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感觉并不是恋人,他们倒像是一个战壕里走出去的战友!当他们一起面对听众的时候,听众席上有了悄悄地私语声。黄小华大声地说,“王红是一个好姑娘,但我却为了研究我的肺叶,却欺骗了她!遗弃了她!后来,她受不了这精神的打击,患上了暂歇性的精神病!可此时,我仍然舍不下我的肺叶,作为一个医生,我没有对王红实施及时的医疗救治!这是我的失职!后来,多亏了精神病科的吴医生,积极的救治了她!她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啊!”

    说完了这些,黄小华忽然扭过头去,不再理她了,王红垂着头,恹恹地向回走。——她终于接受了,这就是她为之付出的爱情啊!

    那个穿着藏蓝警服的高个子警察,把那个器皿放到了黄小华的手边,他像捧起他的婴孩儿一样捧起那个方型的器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激动,他说,“看哪,这就是我所培育出来的红肺叶!这就是我所研究出来的至今不死的活肺叶!在座的各位,有哪个人能够目睹如此的医学奇迹?有那个人能够看到医学专家亲自举着他的医疗成果?没有!我告诉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黄小华一个人能够研究得出!你们再看,这肺叶在营养液里,细胞的肌理是多么的清晰,这肺叶多么像一朵红花,它比红牡丹更红!它只属于我所认为的那个胸腔啊;你们再看,这肺叶多么地鲜活,像活得穿梭在水中的大红鱼,我相信,如果它被植入你的胸腔,它的活力比大红鱼来的还要旺盛;你们再看,这肺叶像不像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它轻盈灵动,像姑娘脖子上的红丝巾,像光滑的红绸缎,像我们梦中梦到的样子啊!……

    他越说越激动了,他将那红色的器皿抱紧在怀中,人群也躁动起来,尤其那死者家属们,他们站起身来,试图冲到前台上去揍他,而我和王红却被人群挤倒了门庭的门口,我们往后退,往后退,退着退着,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越看他越像一个人,一个曾经驻留在我心中的那个人!——哦,他原来就是曾送我玫瑰花的那个出租车司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