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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桥》第十八——十九章(请销愁隐者审编)

    第十八章意料之中

    几乎是邱丽桂在家里公布与方洪生关系的同时,方洪生也在家里公布了与邱丽桂的关系。不过,方洪生择取了另外一种方式。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方岚和应文德到江北来过星期天。吃罢晚饭,方洪生叫女儿女婿来到跟前。在方洪生看来,平时他们根本不顾自己,自己也不依靠他们。因此,他的行动,也决不受他们的支配和约束。今天,只不过是把这件事通知他们,并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但方岚和应文德并不知道父亲要宣布什么重要决定。所以,也没有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仍然在干他们自己的事。

    方洪生见女儿女婿并没有重视他的话,就故意咳嗽了一声,提高嗓门说:“我今天,我要向你们宣布一项我的重要决定。”

    方岚对着镜子拨弄头发,应文德仍在在看书。

    方洪生见状,又重复了一句:“今天,我要向你们宣布一项我的重要决定。”在此,他停了一下,再看看女儿女婿的反映。

    起初,方岚并非没有听清,在方洪生把那句话重复之后,笑了,说:“你宣布啥子哦,我们听着呢!”

    “我已经找了一个老伴,准备和她一起过日子。”方洪生一字一句的讲了他的重要决定。

    “你说什么?”方岚心里一震:“爸爸,你讲什么?”

    应文德也扬起头,看看方洪生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相信地问:“爸爸,你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这是真的。事情已经基本定了。”方洪生的语气,极其坚定。

    “什么,你要找个老伴?”方岚半信半疑地反问一句。

    “这个人是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今年五十五岁。”方洪生说。

    这下,方岚算是听真切了。心头的火立刻冒上来:“你一天到晚尽想些什么呀?吃饱了饭,没事干!”

    应文德一向怕老婆,马上附和说:“你这样做,人家要笑话的。”

    对于女儿女婿的态度,完全在方洪生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打定主意:既然自己讲决定了,就少跟他们啰嗦。因此,他现在一句话也不讲。

    方岚见爸爸不吭声,就一个劲地在旁边嘀咕:“你也不想想,现在哪有像你这样的人?都七老八十了,还找老婆,你自己不怕别人笑,我们还怕别人笑呢!你以为找个老婆,就能来服侍你了?莫想!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的人?你想别人服侍你,别人还想你服侍她呢!我看啦,她是看上了你几个钱,想您这分家当,要不,怎么会看上你?”

    “要是那老娘身体不好,怎么办?你还得天天侍候她!”应文德不时掺上两句。

    “好的老娘还会再找人?我从没有见过,你以为找个老娘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不见得,她脾气怎么样,你了解不?要是脾气不好,天天跟你吵架,气都气死你!要是习惯合不来,怎么办?今后再离婚?看你脸往哪儿搁,依我看,还是趁早收场,别提!”“爸爸,你还是听我们的劝,不找的好!反正有我们在身边,还是可以照顾的嘛,何必要做这种事呢?”应文德也说。

    方洪生嘴里不讲,但思想仍在活动:嗯,你们照顾,照顾个屁!我现在是没有法子,只好选择这条路。你们以为我这样做就没有思想斗争了?就感到脸上光彩?这也是你们这些不孝儿女逼出来的。再说,我可以明媒正娶,一切按婚姻法办事,哪个还会耻笑?依我看,只要是了解我的人,都会支持我的,谁跟你们一样,没良心!

    方岚说了许多,见方洪生一句话不讲,气的扯高嗓门,说道:“我们的意见,你听见没有,你讲话嘛!”

    “我讲什么,我不是讲了,这事已经定了吗?”方洪生决定不再理她们,走到床前,抖开被子,准备上床睡觉了。

    方岚看见方洪生不听她的劝告,特别是他那闷声不响的脾气,简直叫她无法忍耐,嘴里不断骂出难听的话,“真是个老糊涂”“越老越臭!”手里又不断地甩东西,这个晚上,三个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方岚和应文德商量,决定去找姐姐方洁,写信告诉哥哥方华,她相信,他们会跟自己一样,不会同意爸爸找老伴的。

    下午,方岚来到码头客运站,看到船期消息上公布东方红48号轮今晚10:00抵石州港,便决定上船去找方洁。

    天黑以后,方岚和应文德迫不及待地来到河边,等候方洁,当东方红48轮靠岸后,旅客还未下完,她们就挤上船,来到方洁住的船舱,推开门,见方洁正拎好东西,准备下船回家。

    方洁见妹妹来了,问道;“方岚,你怎么来了!?”又看见后面还有应文德,“文德也来了,快进来坐。”

    方岚嘟着嘴,绷着脸,进门以后,一屁股坐在床上,也不讲话,应文德站在门口,也不吭声。

    看着两个人满脸的不高兴,方洁感到莫明其妙,就问,“有什么事?”

    方岚仍旧不响,应文德也不好随便开口,方洁又问,“俩口子吵架了?”

    两个人还是不说。

    方洁有些急了,她推推方岚肩膀,“你说呀!倒底是啥子事吗?真急人!”

    方岚开始轻轻地呜咽着。方洁又逼应文德,“文德,你们怎么啦!”

    “还是叫方岚说吧,这是你们方家的事。”

    “你们再不说,我就回家了,不说算了,我走了”她拎着东西要走。

    “你走吧,你回去吧,爸爸又给你找了个妈,在家迎接你!方岚挖苦讽刺道。

    “找了个妈?”方洁不得其解,反向道,“找个什么妈?”

    “爸爸跟我们讲了,他要找个老娘作伴,还说已经定了。”应文德也开了口。

    方洁几乎失去控制,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脑袋,两眼直楞楞地望着黑乎乎的江面,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

    “你看怎么办吧!那天晚上,我们给他讲了好多道理,叫他不要找老伴,可他吭都不吭一声。反正我们是反对的,他这样做,把我们后人的脸都丢尽了。”方岚越说越激动:“这都是你们,一个几年不回家,一个几个月不回家。”

    “要是我们大家都关心爸爸一些,也不至于这样,”应文德说的还稍为客观些。

    方岚见方洁不讲话,现在又轮到她着急了,就大声说。“你讲嘛:你是同意还是反对,总有个态度嘛!真是跟爸爸一样,三棍子不打不出一个屁来。”

    叫方洁怎么讲呢!这个消息,的确太突然了,太难处理了,爸爸要找老伴,这可算得上家里的一件大事,要马上表示赞成还是反对,这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她现在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时父亲照顾不周,没尽到自己做女儿的责任,当然,她也想到过父亲生活的孤独和寂寞,正是为了这个,她才放弃了在重庆找对象的打算,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去征求父亲的意见,去难为他。但万万没想到,父亲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为此,她感到很难过。她相信父亲作出这样的选择,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是迫不得已,这丝毫不能怪父亲,反而更加可怜父亲,想到这里,难过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取下挂在墙上镜框里的张照片,那是方洪生退休后,乘坐她的轮船上重庆时照的。端详着自己的父亲,慈祥的面孔,还带一些微笑。虽然头发有些花白,那眸子却显得炯炯有神。可现在,才几年功夫,他已经苍老多了,孤独的生活,寂寞的环境,使他脸上在失了光彩,失去了笑容,这一切,怎能叫她不伤心,不难过?她双手捧着照片,颤抖着,哭喊着“爸爸,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

    方岚她们走后,方洁还是决定回去看看。但此时的心情,不象往时那样轻松,畅快,而是如负千斤重担。所以她的步子是那样重哪样慢,她缓慢地爬上通往家门口的石梯,边走边想,见了父亲,如果父亲不提哪件事,自己也不问,装着不晓得。因为她知道,现在父亲年纪大了,更固执了,弄不好,更要伤他老人家的心。再说,自古以来,只有父母干涉儿女的婚事,还没听说过儿女干涉父母的婚事的。就让他老人家自己去作主吧,自己去处理吧。待到那位妈妈进层时,我再送点礼物,真诚地喊一声妈,就是了。

    方洁走进自己的家,屋里黑洞洞的。她以为爸爸睡了,敲了几下门,喊了两声,屋内仍没有反映,就掏出钥匙,打开门,顺手拉亮灯。原来空无一人,爸爸到哪里去了呢?这,她当然不知道。

    此时,方洪生和邱丽桂,正在红都川剧院的休息室交换意见。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谈呢?第一,他们年纪都大了,没有像年青人那样的精力去荡马路。第二,现在是初秋,晚上在外面时间长了,也太凉。第三,虽然剧场人多,但戏开始了,休息室反倒清静,讲话反倒方便,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年过半百的人是在谈恋爱。所以,他们买了两张票,看了一半,等休息后再开场时,就没有进去,而是坐在角落里,非常自然。别人见了,还以为是在拉家常呢!方洪生说。“我那方岚不同意倒不碍事,反正又不住在一起。”

    “还是尽量多说说,不要为了这件事,弄得父女俩更不愉快,”邱丽桂说。

    “本来就不愉快,从她长大后,我就没有愉快过一天,”方洪生望着墙上一幅巨型宣传画。又继续说:“你那儿子真懂事,通情达理,可我儿子女儿,真不是个东西。”说到这里,方洪生有些生气的样子。

    “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算个大问题,毕竟这种现象社会上还比较少,旧的舆论压力比较大,这也难怪,只能慢慢来,时间长了,也许就会好些。”

    “反正我自己作主,她们管不着,现在不是说婚姻自主吗?这也不光是年青人的特权,也包括我们老头老太吗?”说到这里,方洪生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邱丽桂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的决心倒真大!”邱丽桂说。

    “那当然,这样大年纪了,没有点决心还行?不过许琼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我们不能伤她的自尊心,一定要她想通再说。”

    邱丽桂点点头,说“许云杰说了,他来做妹妹的思想工作。”

    剧场的灯亮了,戏结束了,邱丽桂站起来说,“戏散了,我们也走吧。”

    “好,我送送你。”方洪生边走边说。

    “不,我路近,你路远,还是各走各吧!”

    “那好,你小心点。”方洪生有意关照一声。

    邱丽桂回到家里,看看许琼房子里还亮着灯,又隐隐约约听见许云杰和许琼在谈话,许琼说:“我总觉得,妈把我们三人抚养大,很不容易,现在我们三个都长大了,她应该享福了,可是又要去侍候一个老人,我是有些不忍心,难道你就忍心?”

    “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要办的事,你不让她去办,她心里也难受。再说,她从来就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担忧作为自己的快乐,你阻拦她和方老师好,她心里会更痛苦的。”这是许云杰的声音。

    “我觉得,妈与方老师之间,不是爱情,而是同情,是她脆弱感情的一时冲动。”

    “不能说是感情冲动,你这样讲,不是反而把我们妈贬低了吗?也不能完全说是同情,那天妈跟我讲了许多,她认为,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她看到方老师需要人照顾,就勇敢地作出这个决定,应该说是很难得的呢!退一步讲,如果这叫同情,那就应该叫同志之情。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吗?这一点不是你们也看出来了吗?这就是爱情的基础。”

    “反正,我保留我的看法,”许琼仍然不同意。许云杰哈哈一笑:“现在,弟弟同意,在家里,你可是三比一啊!”

    “这又不是选举,还要少数服从多数?何况有时真理也掌握在少数手里,再说,还有我那未过门的嫂嫂呢!”

    “她?许云杰说:她不是我们许家人,没资格发表意见。”

    “你怕变成三比二,不敢跟她说?”

    “没有必要。”

    “你不去说,我去说。”

    邱丽桂听不下去了,她回到房间,靠在床头发愣。

    方洪生回到家里,推开门,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瓶太白酒,一包奶粉和一件用塑料袋装的衣服。知道是方洁回来过,他拿起桌子上方洁留下的便条,只见上面写道:

    “爸爸,我回来过了,你不在,也不知你在什么地方,很是挂念,望你晚上少出门去,这爬坡下坎的,晚上看不见,万一跌一跤,那就麻烦了。

    另外,方岚来过船上,把您的那件事讲了,请你不要生妹妹的气,这都怪我们做儿女的没孝心,对不起您。过去,我们伤了你的心,现在,再不能伤你的心了。你决定的事,就按您的意志办吧!请爸爸多保重,再见!女儿,方洁,即日。”

    看完便条,方洪生来到窗前,眺望停靠在江边的客轮,他仿忽看见方洁也站在船头上,在把他眺望。这时,他毫无倦意,信步来到江边,呆呆地望着东方红48号轮,站累了,他就坐在一个石头上,他多么想能看见方洁的身影,但方洁始终没有出现,这时,江边的海关大钟敲了两下,已是零晨二点,东方红48号轮,缓缓离开了码头,在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后,告别了石州港,消逝在夜色之中,向长江三峡驶去。

    第十九章周旋说服

    一列火车在崇山峻岭飞驰。

    方华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注视着窗外,但他并没有在欣赏那迷人的景色,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就连那车轮与钢轨发出的撞击声:“咣当叮咚,咣当叮咚”,也好像是方岚信中那句骂他的话:“不孝之子,不孝之子”在千遍万遍的重复着。越是想到这一点,他内心越是难过和不安。

    那天,他接到方岚的信,打开一看,使他大吃一惊。信上开头就写道:“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特大新闻,爸爸又要娶老婆了,你还不回来喝喜酒,恭喜他老人家!你可是有名的孝子啊!……”

    “说句老实话吧,爸爸走上这条路,都是你这个孝顺儿子孝顺他老子的结果。你要不在外面讨老婆,不在外面安家,爸爸也不至于没人管,你现在倒好,一不寄钱,二不写信,三不回家,什么都不管了,真轻松,爸爸讲了,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他还骂你是不孝之子。你要还有点良心,就赶快回来。没有良心,就随便你去,我们反正管不了啦……至于我的态度:坚决反对他这个老不正经的讨老娘。现在,也请你表个态吧!”

    方华接到信,就与朱金英商量怎么办。

    “我看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把父亲接出来。”朱金英说。

    “唉,接他出来嘛,他又不肯,不出来嘛,生活又没有人照顾。我这个儿子也难当呀!”

    “你回去一趟,对老人也是个安慰,实在不愿出来,也要把老人的生活安排一下。总不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朱金英从抽屉里取出一叠800元,放到方华手里:“这几百元,是准备买收录机的,先用了再说吧!明天我去请假,然后上街给父亲和妹妹买点东西。”

    方华低着头,抓着头皮,为难地说:“回去也是个难题,叫我怎么表态?是同意他找老婆?还是不同意?”

    “要叫我说,他要是不同意出来,还是让他找个老伴的好!”朱金英停了一下说:“不过,这个话,我只能在你面前说,要让你妹妹知道了,非恨死我不可。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火车钻进隧道,方华把视线从窗外移到窗内,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地说:“我拿主意?我还真没有主意呢!”

    突然,车厢的那头不知为什么事发生了争吵,打断了方华的思索。他站起来,朝那边望去,发现一对穿着挺刮时貌的青年夫妇(大概是旅行结婚吧),在跟一个衣着不洁的农民老头子吵架。由于车厢人太多,老头子找不到位子,就在那青年夫妇旁边的过道上坐下来,结果遭到蛮横呵斥,只见那年轻姑娘大声说:“臭死人啦,快走开吧!”

    “我往哪走?到处都是人?”老头子说。

    “臭老头子,滚开点!”男青年跟着吼道。

    “你们嫌我臭,没有我们农民这个臭,哪有你们小青年身上的香?”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说。

    “少罗嗦,快走开!”那姑娘用手绢捂着鼻子叫喊着:“熏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老头子扭头斜看了姑娘一眼,仍不肯动。

    “你走不走?”那男青年摆出好斗的架势,扯起嗓门说:“老家伙,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头毫不畏惧,站了起来:“哦?瞧你那付二流子德性,你还把我老子怎么样?我们农民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打下粮食,种出棉花,给你们吃穿,如今倒嫌弃我们脏来了?”

    “空屁少放!不准坐这就是不准!”女青年说。

    “你莫得这个权力!”老头子反驳道。

    “我就有这个权力!”男青年狠狠地推了老头子一下。

    老头子火了,举起手中的烟杆,就要敲那男青年,男青年一把扭住老头子的衣服。旁边的旅客连忙站起来劝解。

    “老大爷,算了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们两个青年人,也太不像话了。”

    “一点礼貌都不懂。”

    其他的旅客也议论纷纷。

    方华走上前去,把老头子的东西提到自己的座位跟前,然后把老头子拉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说:“老大爷,到我这儿坐。”

    “嗯,还是解放军好!”老人坐下后,吸着烟说。

    “照顾老人是应该的。”方华帮助老人整理着东西,问道:“老人家到哪里去呀?”

    “找儿子去!”老头子说。

    “找儿子是高兴的事,怎么不换件新衣服?”旁边一个旅客说。

    “想是想呀,可没有钱呀!我一个人生活,身体又不好,儿子不寄钱来,哪有新衣服?”

    “那就找儿子要嘛!”又一个旅客说。

    老头子磕掉烟锅巴,说:“这次,我就是去找他要的。他要再不给,我就上法院告他。”老头子越说越生气:“现在有些年青人,就是讨了媳妇忘了娘,你说是不是?”他问方华。

    方华吱吱唔唔的点头回答:“嗯,嗯!”

    “还是你们解放军好,我们村出去当解放军的,年年回家看父母。”老头子说。

    “哦?”方华不知讲什么好。

    “你也是回家看父母的吗?”老头子又问方华。

    “是的,回家看父亲。”方华回答。

    “好,有孝心,有孝心。”老头子又连连夸奖。

    听到老头子的赞许,方华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就是因为我不孝顺,才匆匆走这一趟。这会,他从老人对他儿子的责备,仿佛是听到父亲对他的责备一样。随着火车向前飞奔,离家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紧张。此时,他有些急于见到多年没见的父亲,又有些怕见到对自己极不满意的父亲。然而,风驰电擎的火车,终于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方华拎着包,下了火车,随着人群走出站台,眼前的家乡——石州城。跟自己记忆里的完全两样了。大楼多了,高了,马路宽了,直了,车辆多了,新了……甚至回家应该坐什么车,也搞不清楚了。是呀,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时,家乡还还未通火车,如今变得连家门都摸不着了,好似一个外乡人到了此地,难怪父亲要骂自己“讨了媳妇忘了娘,”唉,这号儿子是该骂!

    他用多年不讲,十分拗口的四川话,向一个卖茶水的老大娘打听了该乘的汽车路线,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汽车在山城崭新的街道跑了半个小时,才到了他往日常进出的百步巷。方华拐进百步巷,爬上石梯,这儿的一切,还是照旧。自己的家,还是那幢住过五代人的老式房子,只不过显得更加陈旧了。那儿时爬过的槐树,也显得更加苍老了。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一个老人的身上。在石梯前面,一个老人弯着腰,挑着一担水,十分吃力地向上一步一步爬着。出于解放军的本能,他赶上前去,放上手中提包,在老人背后喊道:“老同志,来,我来帮你挑。”

    老人听见有人喊他,便放下水桶,直起腰来,转过身。两对目光相视,双方都愣住了。方华看见站在面前的老人,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一棱一棱的。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现在还是秋天,却已穿上了棉衣,脚上一双布鞋,已被大拇指戳穿了了两个洞。这就是方洪生,这就是自己的父亲。而自己身上穿的是崭新的干部军装,脚蹬崭新的皮鞋,相比之下,感到极其羞愧。方华不自然地喊了一声:“爸爸!”然后就挑起水桶,继续向上爬去。方洪生提起儿子的提包,默默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方华把水倒进缸里。方洪生便淘米做饭。方华赶紧从父亲手中接过米,淘了起来。接着,方洪生又从罐子里摸出四个鸡蛋,放在灶台上。

    方华解开提包,从里面取出从上海买给老人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满满摆了一桌子,说:“爸爸,这都是朱金英和我给你老人家买的。”

    方洪生对儿子的突然到来,感到很意外。心想,过去几年不回家,这时候突然回来,肯定是为了他找老伴的事。是赞成?还是反对?还不知底细。说实在的,在这个时候,方洪生并不希望儿子回来,也不需要他买什么东西来孝顺他。因为由于儿子的到来,搞不好会影响他的计划和决心。所以,他对儿子买的这些东西,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花这么多钱干啥?”

    方华对父亲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早有思想准备。他认为:自己十几年来,对父亲未能报答养育之恩,虽然是父子关系,实际上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特别是最近半年多来,连信都没有写一封,因此,对我有意见,对我冷淡是正常的。所以,方华并不在意父亲的态度。他这次回来,一方面是想解决父亲的问题,同时,也想用实际行动来向父亲表明,我方华对父亲是有孝心的。他的心并没有变,娶了媳妇,并没有忘记父亲。他拿起一个药瓶,对方洪生说:“爸爸,这是从外国进口的,专门养胃的补药。”

    “哦!”方洪生敷衍地看了一下。

    晚上,父子俩坐在灯下,谈家常。方华对自己过去关心家里不够,关心父亲不够,作了诚肯地自我批评。他说:“过去,我只认为,爸爸一个人生活,四十来元钱的退休工资够花了,不愁吃,不愁穿,没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可以不管家里的事了。但我没想到,儿子对父亲的关心,父亲所需要的温暖,父亲一个人生活的困难苦处,是用钱买不到的。我自己有了幸福的家庭生活,就忘记了爸爸的幸福生活,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检讨,向爸爸请罪,请你能原谅我……”

    儿子发自内心的认错,深深地打动了方洪生。他想,过去的事就算了,现在重要的问题,是看他如何对我找老伴的事的态度。就说:“过去的事,就别说了,你路上坐了几天火车,也够辛苦的,天不早了,快休息吧!”

    方华见父亲原谅了自己的过去,心里感到舒坦多了,于是,他连忙主动给父亲端来洗脚水,放好凳子,拿好拖鞋,让方洪生洗脚。方洪生也毫不客气,就坐下来洗脚。方洪生洗好脚,方华又赶紧把揩脚毛巾递上。然后再帮父亲倒掉洗脚水。末了,又摊开被子,请父亲先上床。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很自然,很紧凑。方洪生想:过去,我从来没享受过儿子的福,今天,他应该伺候我。方华也想:过去,我未尽到儿子的孝心,现在应该好好伺候他。

    父子俩躺在一个床上,都没有很快入睡,各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方华感到父亲老多了,他想起方洁信中描写的父亲,联想今天看到的情景,已经深切地感到父亲的可怜和孤独。面对这个现实,反对他找老伴是不应该的。如果他能同意跟我到上海去,那当然很好。他要是坚决不去,看来只好同意他找老伴了。但他还是想试探一下方洪生的态度。而方洪生呢,他决定:上海是不去的,如果儿子要反对他找老娘,话只有一句:“老子的事,用不着你管。”

    方华从床上坐了起来,说:“爸爸,你还是跟我到部队去吧!金英要我无论如何把你接去。”

    方洪生明明听见儿子的讲话,却不吭声,他翻了个身,把脸转向另一边。

    “你一个人生活,太寂寞了,还是到上海去住一段时间,住的惯,常住更好,住不惯,短住也行。”

    方洪生仍然不响。

    方华又说:“你去了,我们保证好好侍候你,什么事也不让你做,你没事就出去散心,逛逛大上海,多好!这几年,上海又有了新变化,还是去吧!”

    “不去!”方洪生简单而又生硬地说了两个字。

    方华觉得再说下去,不但没有用,反而会引起老人不痛快,也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方华过江来到方岚家。方岚住在一栋新工房的六楼。他推门进屋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现代化的家庭。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格外醒目,大衣橱、五斗橱、三人沙发,全是新的,墙上贴着装饰花色墙布,地板是水泥掺107胶水做的打蜡地板。弄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可以看出,方岚过的是一种既称心又舒适的生活。

    经过一阵寒暄之后,兄妹俩就进入了实质性的会谈。方岚说:“爸爸要讨老娘,完全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一些人,吃饱了饭没事干,专门出歪点子。你平时不在家,他一个人的生活,我们都照顾不过来,再找一个老娘,以后爸爸这个了(死了,她不好意思说),那老娘怎么办?不又要我们来照顾?”

    “这个从法律上讲,我们是有责任的。”方华说:“只要我们承认她是我们的后母,我们就有瞻养的责任!”

    “要我去养她?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方岚说:“还有,我们家里的房产,财产,怎么处理?”

    “法律规定,后妻有继承权。”方华说。

    “那可不行:说句老实话吧,我一不愿意侍候那老娘,二不愿把家里财产白白送人!”

    “你考虑那么多干啥?还是把眼前的问题商量一下吧!你这个人呀,心眼也太小了。”应文德插嘴说。

    方华说;“这些当然要考虑,但爸爸眼前的痛苦更应想想。”

    应文德又说:“我们就是担心后面的麻烦事。”

    “就是为了这个,你们就不同意爸爸找老婆?”

    “那当然!”方岚说:“就这个理由还不够?”

    “爸爸如果硬要找呢?”方华问。;

    “我就再也不管他了。”方岚说。

    “这也没有必要。咱们还是好好同他说说,”方华说,“我这次回来,一是动员他跟我去上海,万一他坚决不肯去……”

    还没等方华说完,方岚接上说:“不肯去也不准他找老娘。”

    “你这个态度也不解决问题,总还是要给他一条出路嘛!”方华说。

    “不找老娘就没得出路了,”方岚反问一句。

    “老人有老人的想法,我们也不能过于委屈爸爸。”方华说。

    “那你依着他好了。你依着他,你那脸上就光彩了?你没有听见人家都骂你不孝之子。”方岚有些生气了。

    应文德见方岚的火气有来了,就对方岚说:“还是好好商量吧!”

    方岚瞪了应文德一眼。“这是方家的事,你少跟我插嘴。”

    “我是叫你别跟哥哥吵。哥哥这么远回来,是跟你吵架的?”应文德耐着性子说。

    “行了行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训我,你给我滚开去!”方岚对丈夫吼道。

    “好好好,我走我走。”一向怕老婆的应文德退进里屋。

    房间里静了一会,方岚说;“只要你回来,一百个问题都解决了,还说啥子。”方华说:“不是我不想孝顺,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总不能脱下军装,回来照顾爸爸吧,这个问题我有我的苦处。当然,作为一个军人,有自己的天职,保家卫国。正因为有我们这些当兵的守大门,千千万万的爸爸妈妈才能过上幸福的晚年。有人说,当兵吃亏,我却认为:吃亏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亏了我一个,幸福九亿人!在这一点上,我感到很宽慰。”

    “我不喜欢听你唱高调,我只知道讲实惠,我只顾自己,顾不了什么九亿十亿。”方岚愤愤地说。

    “方岚,你变了,你变得太自私了。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恐怕最后连他自己也顾不了了。”

    “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我不跟你辩论,只要你把爸爸说服了,我就服你。”方岚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