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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十三章)

    朱村坐落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东边六十里外是海拔一千多米的莲花山,夏季里,青山碧绿,像挂在远处的一幅山水画;冬季里,皑皑白雪挂满整座大山,又像一副雪帘。南边的河流,冰冻时节,平如镜面,是大人孩子们“打冰尜”、“打哧溜滑”的好地方。

    俗话说得好,腊七腊八,冻死叫化。这一年,自打进了腊月后,三九天里,老天爷就像过糊涂了一样,一连十多天像开了春一样,有时候还淅淅沥沥地下点小毛毛雨。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望着天空发着叹息,特别是老蓑衣,见人就说:“唉,该冷不冷不成年景,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这是老天爷反常,往后啊要有大灾啊。”暖春般的天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老天爷突然间回过味来,瞬间翻了脸。一场北风不歇气地连着刮了两天,冷得让人生畏,家家户户不敢出门。腊月二十到二十三,一场大雪连着下了两天,把整个朱家村给埋了起来,埋得人想出门都费劲。朱大强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可以在家里守着炕炉子,焐在被窝里,而他,还有二十多头牛和十几头猪等着他吃饭呢。村里原计划二十三小年杀猪,看来不行,大雪让杀猪的屠夫都来不了。

    腊月二十三这天,朱大强戴着一顶祖上留下来的黑破皮帽子,穿着跟了他多年的日本皮靴,去牛棚喂完了牛之后,踏着寥寥无几的几个脚印子,蹚着没膝盖的雪,赶集去了。呼呼的北风直冲他的裤脚里、脖梗子、袖口灌着,他觉得浑身就像根冰棍似的!风吹得两个腮帮子像针扎一样难受,眉毛上、胡须上都挂上了一层霜。

    今天是小年,他必须请张新的灶王爷回来,然后把旧灶王老爷送回去,还得买几个糖瓜子,好让灶王爷吃好走好,保佑他家一年平安,别让他老人家饿着肚子走。穷了自己,别穷了灶王老爷,下一年还指望着灶王老爷保佑呢。

    他终于在十几里外的小集铺里请来了灶王爷,买到几个糖瓜子,还特意称上一斤肉,又蹚着没膝盖的积雪回到家里。

    燕英和燕堂已经把院子里通往大门的雪铲出了一条道。雪堆得两边像雪墙。朱大强发抖的手指头冻得像一串串冰糖葫芦,不会打弯了。他在炕炉子前烤着,用嘴里的热气哈着。

    “太冷了,好几十年没这么冷了,真够劲。”他边烤着手边说。

    王寡妇和燕英坐在炕头上,掐着缏子,被掐下来的麦莛子头满炕都是。王寡妇说:“燕英,你下地吧,把你爹称回来的肉,还有地上的那几个大萝卜炖了吧。今儿个是小年,再炒点别的菜,让你爹喝盅酒暖暖身子,下午他还得喂牛去。”

    “唉。”燕英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活下了炕,开始洗萝卜切萝卜。王寡妇又吩咐一旁放躺的燕堂,“你也别在炕上偎着了,也下地,去外屋抱一捆棒槌桔子来,咱们用大锅炖菜,好让屋里暖和一些。”

    燕堂也应声下了地。他从厚厚的雪中抠出了一捆棒槌秸子,把雪抖落干净,拿进了屋。

    过了一阵子,肉炖萝卜粉条、炒白菜、炒土豆片都弄好了,连炖萝卜锅里的大饼子也一块烀好了。大饼子黄澄澄的、香喷喷的。这顿饭,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热热乎乎。朱大强把三钱的小酒盅抿得“吱吱”作响。

    “看样子,这一半天村队里杀不了猪了?”王寡妇问。

    “队长说只好等到二十七八了。”

    “爹,今年杀猪的时候,俺去抓阄,俺非抓个猪头回来不可。”燕英饭不离口地说。

    “算了吧,你抓了好几年了,什么也没抓着,今年俺去,俺就是抓不着猪头,也能抓套下水回来,最少能抓几个猪爪子。”燕堂说。

    燕堂的话让燕英想到了几年前队里杀猪时,她去抓阄的事儿来......

    她记得,第二个奶奶没有死的时候,在冬天里她和弟弟只有一件棉袄,一条棉裤,什么叫里衣外裤,她一点概念都没有。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都十一二岁了,还光着腚,看到和她岁数差不多的男孩子下面的小鸡,自己还纳闷,为什么自己和他们的不一样呢?她好奇地问奶奶是怎么一回事,奶奶说,她原来也有,是从苇塘捡来后用剪子剪掉了,才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早上起床时,屋里的尿罐子、水盆子的水都结一层厚厚的冰,她和弟弟脑袋蒙在被窝里不敢露出来,每天要过两大关,早晨是凉如冰块的棉袄棉裤,穿上后,她被凉得浑身瑟瑟发抖;晚上是脱下棉袄棉裤钻进被窝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不过当时她很幸运,奶奶长年有病卧床不起,她天天睡觉时就和弟弟钻进朱一壮和朱氏的被窝里。

    “瞧这脚冻的,简直像冰块一样。”朱氏抱着她的脚稍微推开一下。

    她翻过身,腚垂子又戳在了奶奶的肚子上,奶奶又是一句唠叨,说:“这哪是腚,简直是两个冻秋子梨。”

    那个时候,她才刚刚记事,听娘说她还有一个奶奶死去了,眼下,堂屋的老爷和活着的这个奶奶总是骂爹和娘,到底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对于朱大强和儿媳妇杨风风差辈弄到一块儿的事,作为一个孩子来说,她压根不会知道。而朱大强和杨风风、朱一壮和朱氏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燕英、燕堂。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是一件有辱朱家门风的事。

    当时她还记得在奶奶的被窝里睡觉的时候,奶奶从来是光着身子睡觉的,白天实在太冷了,她就吩咐爹和娘给弄两个火盆子,娘就把两个不大的盆子里点上豆秸子,当火快着完的时候,分别放在奶奶和爷爷被窝里搂着,这一招真灵,不一会儿,被窝便带着浓浓的烟味暖和起来。虽然奶奶和爷爷总是骂爹和娘,但爹娘从来不怨恨,总是十分勤快地伺候他们。奶奶老爷要起炕时,总是拿点柴火点着,把他们的棉袄棉裤在火上烘一下,给老爷奶奶穿上。

    这一天,娘又用小小的火苗给奶奶烘完了裤子,奶奶对娘说话了,“英她娘,天太冷了,你就把那件单褂子单裤子套在身上吧。”

    朱氏所说的那件子单褂子,可有年头了,那是她年轻时嫁到朱家村时的彩衣,她一直也没有穿。朱家被撵出朱家大院后,看着孙媳妇杨风风年轻轻的就一下子从天堂跌入地狱,怕她一时想不开,便找出了这年代久远的丝绸单褂子,送给了杨风风,而杨风风也始终没穿过一次。

    “没事,娘,俺不冷。单裤褂子等到开春时穿。”

    奶奶问:“那件子雨衣煮好了吗?”

    “煮过两次了,上面的胶挺难刮去的。”

    “把它刮干净点儿,过年的时候,给燕英和燕堂做棉袄的时候当里子用。这燕堂的棉袄里面都开花了,大块儿的补丁也没有啊。”

    “他俩的棉袄又没坏,用不着再做新的了,再买棉花,扯棉袄面,又得两三块钱。”娘说,“要做的话,给你和爹做一件吧。”

    “俺和你爹也不出门,整天价偎在炕上也冻不着。”娘说:“不还有两只鸡下蛋吗?”

    “过年哪也得钱,生产队里每人发二斤肉,每人还需要二毛五呢。”

    奶奶长叹一口气,说:“哎,想不到老了老了,这日子越过越穷了,这是什么世道啊?看来这青砖青瓦的大院日子,俺恐怕是再也看不到, 你们也恐怕过不上了。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啊!”

    娘告诉奶奶说:“谁不想过富日子,可有什么法子。还有咱这个家,让俺和她爹弄得....”

    “好啦,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已经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了。”

    娘又说:“只要你和爹的身子骨壮实,俺就不在乎人家说什么了。”

    “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好这样了。也许是命中该有走到这一步田地。”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灶王爷上天回家的日子,燕英高兴极了,爹买回了四块灶王糖,弟弟、奶奶、老爷每人一块,她捧在手里舍不得吃,用尖尖的舌头,不停地舔着,香气一个劲儿地朝鼻子里边钻,经不住诱惑的她,没到中午,还是把灶王糖吃掉了。这一中午里,她始终在生产队里的养猪圈里看杀猪,一直等到下午两三点钟,白胖的猪柈子终于倒挂在了木架子上,下晚就能吃上猪肉了。

    可是,分肉之前,她委屈地哭了,她哭得是那样伤心,因为她失去了她想要的东西,甚至是企盼一年的愿望,能抓上一个猪头或者是一副猪下水,实在不行,抓上两个猪蹄子也成,但是,手气总是像抹了大粪一样臭,一连几年了,她从来没有如愿过。

    每年生产队里杀过猪后,因为户多下货少,队里总是把猪头劈成两半,四个猪蹄分两份,肠一挂,肝一套,猪花油一嘟噜,摆在地上,让二三百多户人家,家家出个代表抓阄。

    她曾经记得,为这事,她和弟弟还吵了起来。

    转眼间,又到年关,又到村队里杀猪的时候了。奶奶盘坐在炕上呷口茶水说:“好几年了,咱们家从来就没有抓到过猪头、猪下水之类的,看人家海子家,真有福气,连着三年都抓到猪头,真是邪门了,今年,他们家八成还能抓到。”

    “奶奶,俺姐的手太臭。”弟弟燕堂不服气地说。

    “俺才不信呢,都好几年了,你抓到过什么啦?”

    “算啦,今年还是让你姐姐去抓去吧,一下子换了生手,恐怕更抓不到什么了?”

    “听见没有,咱奶奶说了,今年还让俺去抓。”燕英很有理由地说着。

    燕英记得,她为了一定要抓到猪头,在家里特意洗干净了手和脸,还把头梳得利利整整的,早早地去站排。因为抓得越早,抓住猪头或者下水的机会就越大。她虽然去得很早,还是排了个第十八名,弟弟一直在一旁看着,心里想,姐姐要是能抓个猪头,今晚上就能吃上一顿猪头肉了,那该多好啊。他还没尝过猪头肉是什么滋味呢。

    “站好喽,开始抓阄了。”村里会计李蛮子说。

    “刘老歪,空。”验阄的喊道。

    刘老歪终于停止了抓到猪头的三连胜,很不高兴地摇了一下头走了。人们窃窃私语,“真是吃惯了甜柿子了,都三年抓到猪头了,今年还排第一号,还想抓猪头,净他的了。”

    “可不是嘛,风水轮流转,赌气轮着来嘛。”

    “刘嫂子,你们家去年抓的是什么?”

    “嗨,两只猪蹄,用它炖了一大锅豆芽白菜,从年三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狗剩子的娘对问她的人说。

    “你真有福气。”旁人说。

    “俺今年,一定要抓个猪头,俺要炖它两大锅豆芽白菜,一定要吃到二月二,龙抬头。”狗剩子的娘说。

    “说什么呢,快点抓,轮到你了。”李蛮子十分不耐烦地绷着脸说着。

    狗剩子的娘连笑加点头,嘴里一连蹦出了好几个“嗯”字。看上去,她那高兴劲就像纸盒子里直接拎猪头一样,她的手在盒子里把卷得针一样的纸阄扒拉过来,扒拉过去,不知如何下手。

    “你干什么呢?”李蛮子语气很冷。

    “哎哎,好啦,好啦,就这一个。”狗剩子娘抓了一个递给验阄的,眼睛瞪得溜圆,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验阄的人打开后喊着:“空。”

    狗剩子的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木桩子一样站在那里愣了许久,双眼直勾勾地瞅着那只抓阄的手,直到旁人把她挤到一边,她才缓过神来,委屈的泪都流了出来。

    “十五号,空,十六号空,十七号空。”验阄人不停地喊着,轮到燕英了,她显出一副激动又高兴的样子,因为前面的十几户没有一个抓到猪头下水什么的,这让自己抓到猪头和下水的机会增多了。临来时她还特意洗干净了手和脸,梳了头,肯定能行。自己很干脆利索地把手伸到阄盒里就抓出了一个递给了验阄人。

    “空。”

    话音刚落,她迟疑了一下,便呜呜地哭了起来,袖头子不停地擦着眼中流下的泪水。弟弟燕堂当时也哭了,嘟囔着说,俺又吃不到猪头肉了。

    燕英伤心地哭着回到了家。奶奶劝着说:“别哭了,咱们没有那个福气,明年就差不多了。那个海子家抓到猪头了吗?”

    “没有。”

    奶奶为她擦试着委屈的泪水,点点头,“他今年抓不到,明年更抓不到了。该轮到咱们了。”

    “明年俺抓。”弟弟燕堂在一旁说。

    “不,明年俺还抓,俺就不相信就抓不到一个猪头。”燕英抹一下眼角流出的泪水很坚决、很有信心地说。

    “好啦。”奶奶说,“明年,你们俩先抓阄,谁抓到谁去。”

    “成。”燕堂高兴地拍着手,他感觉到最起码他有一半去抓猪头的机会了。

    燕英的委屈和失望把脸拉到了临黑天,还是爹从队里花了两块五毛钱,分回了十斤肉,爹特意要的猪腰部,那块肉虽然有几根排骨,但肥油多呀。

    奶奶吩咐着:“把肉剔巴剔巴,把油耗了,装进坛子里留着以后炒菜时用,然后剁上几块排骨,炖上锅白菜豆芽吧。”

    娘按奶奶的吩咐去做了,把带膘的肉全部剔了下来,然后用剔得溜干净的排骨炖了一大锅干白菜叶子和黑豆芽,还掺上了不少粉条子,炖好后, 一家人坐了下来,过了一个乐呵呵的小年。

    那天,燕英吃了四五块排骨,两大碗白菜豆芽,还有四个窝窝头,真是香极了。弟弟比她吃得更多,七八块排骨,三大碗白菜还外加五个窝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