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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三十六章)

    钢铁洪流从通红灼热一下子变得冰凉,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一夜之间没了动静,村北坡地里的炼钢炉像一个个黑色的坟包,风水侵袭着。大食堂也开不下去了。国家给的那点大米白面吃光了,场院里的粮食垛也瘪了。村里原来的囤粮,家家户户收上来的户粮,还有一些种子全部吃光了。眼下已经是残秋,每天早上,地里披上了一层霜,全村男女老少涌向地里捡拾地里的烂地瓜,发过芽子的玉米棒槌子。人们都感觉到了,这个冬天将是一个缺粮断顿的冬天。村里人还听说,连续几年了,政府每年为每个人发一丈四尺布票,今年可能只发七尺了。七尺布,仅够中等个儿的做一条裤子。折腾一阵子后,李蛮子也回公社去了,见人也不扬巴了,有人问起这吃食堂的事儿,进共产主义的事儿,他只是说没想到能这样。

    初冬时,老蓑衣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他掐算的所有事都得到了验证,朱同泽的大难,吃食堂的狂热后带来的自然灾害 ……他天天盘坐在堂屋中间,拐杖在身子一旁,闭着深深下陷的双眼,嘟嘟囔囔地不停地叨念着。眼下他动弹不得了,有人来他家串门子让他给孩子掐算成亲的黄道吉日的时候,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了。这一天,他托人把口信捎给了李大全,李大全立即找了几个人来到他家。

    李大全带着几个人,在老蓑衣有气无力吩咐下,把早已做好的棺材抬到院里,头冲大门口,堂屋门外搭建起了一个灵棚,把老蓑衣家祖上三代牌位及点心供在灵台上,香炉插着的香,冒着弯弯曲曲的白烟,慢慢地升腾着。老蓑衣让李大全他们把他抬到灵棚台前,盘坐着,还吩咐人把堂屋门关上锁好,又吩咐人把他早已用白纸黑字写好的一副对联贴在两扇屋门上:

    人作惹天降灾祸三年,

    天作报应三年作人死。

    老蓑衣闭眼念完一阵子,众人扶他起来,费劲巴力地朝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吩咐众人把他抬进棺材里,把棺材盖盖上,用四寸大铁钉钉死,抬到朱家老林里,下葬在早已建好的空坟里。

    李大全看着这位一百多岁的老祖宗,已经心魂归天,就吩咐众人按照老蓑衣的吩咐去做了。

    老蓑衣苦心坐观天象,掐算天时吉日到底准不准呢,他留下的两副对联到底灵不灵验?人们无从知晓,也并不在意,只觉得老蓑衣已经是一百多岁了,到岁数了,该死了。

    姜玉芹在家北的地里,在霞云的坟边子种了几垄白菜,如今下霜了,也到了砍白菜的时节。她想,等到中午暖和点儿的时候,白菜上的霜化了,再去把几垄白菜砍了收起来。如今,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只有几天前从地里刨回来的一点儿烂地瓜,捡回一些发芽的玉米棒子,今冬怎么过来,她心里也没有个谱。原来家里养的十几只鸡,也在八月十五日那天让大食堂给抓去吃了。这事儿倒让她不心疼,被吃掉的还有队里的牛、李家的羊、徐家的猪、陈家的兔子、朱家的驴子……想到这些,她的心里也就平衡了。这个时候,她同所有人一样,已经看到了大食堂共产主义并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老蓑衣活着进棺材的场景,她也亲眼目睹了,堂屋门上的那副对联让她觉得挺有前兆的。毕竟老蓑衣掐算的事情错不了,孩子爹的事他早早地给算出来了,可是,他们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这时,她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小八十用一辆地排子车拉着满满的一车白菜。

    “这是?”姜玉芹不解地问。

    “噢,天都下霜了,明后天可能有冻,俺帮你把白菜砍了,拉回来了。”小八十说。

    姜玉芹一听,心里激动了一下,没说出什么话来。小八十已经抱着好几棵白菜迈进院子垛在了墙根下,一连几趟之后,姜玉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顺手也抱了几棵白菜跟了进来,说:“俺寻思着中午去砍,没想到你给俺砍回来了。”

    小八十一趟一趟地把白菜搬进来落好,然后说:“先落在这儿,俺明天来,给你在院里挖个地窖子,把白菜装到里面去。”

    没等姜玉芹说点什么,小八十走出大门,拉起了空排子车走了。姜玉芹站在门口望着小八十,听着车轮子发出的嘎嗒嘎嗒的声,望着小八十越来越小的身影,靠在门框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掠过一阵温暖和激动。

    第二天,姜玉芹让王寡妇叫了去。小八十照样来到姜玉芹的家,发现家里没有人,便在院里挖了一个地窖子,再把地窖子的两边挖了四个通气孔,把白菜一棵一棵地头朝上摆放了进去,上面盖上一捆苇帘子,让中午的太阳再把白菜晒上几天,去去水气,过些天后,好用枕土埋起来,到了冬天吃白菜的时候,吃一棵起一棵。小八十忙活完,又重新上了大门,便离开了。姜玉芹回来,一看白菜整整齐齐地装进了窖里,上面还蒙着一层苇帘子,知道是小八十干的,心里更热乎了好一阵子。此时的她仿佛一下子冲散了对小八十的恨。想到了小八十在她面前下跪的样子真的很真诚。在朱村,一个女人举家过日子,最难的事就是垫栏出粪、挖窖打场和推磨压碾,这些都是男人干的活儿。

    今天,小八十为她家干了男人干的活儿,让姜玉芹心里热乎乎的,像自己家里有了男人一样,遇到这种活儿再也不用愁了。

    按季节,村里收了棒槌子后耕了地,马上就得种冬小麦,那个时候正是白露季节,翻完地了,也就到了秋分,所以有句谚语叫: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适宜。有的人家砍了白菜之后,也可以种冬小麦,不过有些人家就干脆不种了,留着地开春的时候,可以种春棒槌子、蔬菜之类的。但是,地必须得翻过来,冬天里把已翻好的地冻着,要是下了雪,土地大量地吸收雪水,对来年保墒十分有益。

    姜玉芹家的白菜让小八十给收完了,她想把地翻一下,明年好种点蔬菜。她知道,种蔬菜来得快,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好应个急,特别是种上过冬菠菜,过了正月十五就见青,有两个月就可以吃上,种玉米棒槌不行,得七月份才能吃上,如今家家户户没有多少粮食,明年春脖子又长,只好种菜了。

    这一天,她扛着镢头,朝地里走去。飕飕的北风,把她刮了个透心凉。她又返了回去套了一件衣服,重新走出村外。她走到离地不远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小八十正在为她刨地,从地茬子两种色上看,小八十已经把整个地快刨完了。姜玉芹止住了脚步,撒腿就朝家跑,找出了一件朱同泽穿过的棉袄,返回地里,给穿着单衣单褂的小八十披上,眼圈第一次湿润了,“孩子,穿上吧,从今儿个起,俺再也不恨你了。”

    “俺一点也不冷,俺说了,从今后,俺要当你的儿子,喊你娘。俺在这里干活,就好像霞云在地头上躺着歇着呢。”

    小八十的话一下子让姜玉芹心里热浪翻滚,说:“别介,你还是喊大婶吧,听起来也顺口。”

    小八十刨完了地,又把姜玉芹家栏里的粪掏了出来,一车一车推到地里。这些粪冬天冻着,明年春天化开后再撒开,然后用耙子挡一下就可以起垄种菜了。小八十的勤快,让姜玉芹重新对他建立了好感。她想:要是小八十不对霞云干出这种事,顺顺当当地娶了霞云该多好啊。他里里外外地干活的确是一把好手,霞云在家做饭,一天三顿,热汤热饭的,自己该多享福啊。可是......唉!霞云没这个命,自己也没有这个福分,小八十更是这样……

    小八十埋头干活,总是累得满头大汗,姜玉芹时不时地给他端上一碗水,递上一条毛巾,表达着一种原谅之后的情感。是小八十的真诚改变了姜玉芹,仇恨变成了深情。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转眼间已经是过了数九,按天气来说在鲁西南地区,叫“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八十一,这里做饭地里吃。”言外之意是家里女人做饭可给下地的男人送到地里了。这个时候,正值春暖花开的时候,是村里各家各户翻地的时候。小八十为姜玉芹刨着院子里的那两畦子地,准备种上些生菜、小白菜什么的。姜玉芹看到小八十默默无语,任劳任怨的实诚劲儿,为他端上水,递上毛巾,劝上一句,“慢点干,别着急。”

    “没事,俺不累。”

    “开春了,明儿把你的被褥和棉衣棉裤都拿来,俺帮你拆拆洗洗。”

    “俺自己能干。”

    姜玉芹的确被小八十给她当儿子的实诚心征服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对小八十说:“要不的话,俺把霞云住过的屋拾掇一下,搬过来吧,俺给你做点儿吃的也方便。”

    “俺家的屋也空着。”

    姜玉芹不再说什么了,看着镢头举得老高,一下又一下刨地的小八十,难道总这样下去?顿时,有了心疼的感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八十那诚恳实干的劲儿。小八十拽一下搭在后脖梗上的毛巾,擦一下眉头上的汗珠子,大镢头在空中挥舞得十分有劲儿。此时小八十,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一个心眼包下姜玉芹这所有的活,回报姜玉芹。让霞云知道,自己的一念之差,害死了她,也失去了爹娘。如今,活着的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回报,至于其他的事,他一点也没去多想。

    小八十的真诚和勤劳像一块吸石把姜玉芹给牢牢地吸住了。他用真诚换取了姜玉芹的真心,而姜玉芹的的确确为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个迟来的小八十儿子而感动高兴、满意。她在想:要是小八十和霞云没有那场悲剧发生,该多好啊!看来,人对命运是琢磨不透的。于是,她对小八十知冷知热地当儿子似的关照和疼爱起来。

    久而久之,俩人如同母子一样,情感在不断地升温,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像一家人。村里的人对姜玉芹说,你失去了一个闺女,换来一个儿子。姜玉芹听到这话,十分满意地笑一笑,并为小八十说上两句好话:俺闺女的事,也不光怨小八十,都怪他爹娘,到如今,一个人也挺可怜的,还一个心思要报答俺,非要给俺当儿子,拿闺女换儿子也许是命里注定的,俺认了。小八十到了俺身边,俺身边也算是有个人,帮着干点儿活,没事说说话,省得闷得慌。

    在姜玉芹的心里,有一件大事她一生也忘不了。

    这一天,小八十正在院子里浇菜,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姜玉芹把饭和菜等都准备停当了,想等一会儿和小八十一块儿吃饭。她刚迈出门喊小八十,突然觉得眼前发黑,心里突突直跳,脑皮也发紧,刚要伸手扶门框,扑腾一下子便倒了,门口石台阶把她的脑门子磕了一个大缝子,鲜血直流。小八十看到后,马上跑了过来,扶着她坐了起来。血顺着她脸盘往下流,无论小八十怎么呼叫,她始终闭着双眼。

    小八十急忙扯上一块布条子,把姜玉芹的头包上,疙瘩系在耳朵一侧,把被铺在地排子车上,踏着刚上黑影的天拉着她,急速地朝公社医疗所跑去。

    到了医疗所,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姜玉芹的心脏,号号姜玉芹的脉搏,问了姜玉芹发病的情况,摇了摇头说:“这病在咱这里看不透。”

    “到哪里能看透?”

    “到县医院。”医生又说,“不过,这病就是到了县医院,恐怕也够戗……”

    “这到底是什么病?”小八十急切地问。

    “是血堵住了血管子。”

    小八十听了大夫的话,只有一个心思,无论如何也得救活刚认了不久的娘。于是,他重新把姜玉芹放在了地排车上,朝六十里外的县医院奔去。

    黑夜里,小八十拉着地排子车一溜小跑,姜玉芹在车上来来回回地晃动着,偶而还发出点儿哼哼声。小八十听到后,更加快脚步,他知道,他的脚步就是娘的生命。天蒙蒙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终于来到县医院门口,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不容多想,他背起姜玉芹一溜小跑进了医务室内。

    大夫对姜玉芹马上进行了抢救。小八十在抢救室外焦急地等着。几个小时后,姜玉芹从抢救室被推进了病房。不大一会儿工夫,小八十伏在姜玉芹的病床前睡着了。几个小时后,姜玉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看着这雪白的墙面,看到小八十坐着头拱在自己身旁昏然大睡,身上衣服还湿漉漉的,她晃了一下小八十,小八十睁开眼睛。

    姜玉芹摸一下绷带包着头,说:“俺这是怎么了,俺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儿呀?”

    “娘,咱这是在医院。昨天傍黑,你一下子栽倒了,头也碰破了。俺怎么喊你,你也不和俺说话,俺就把你拉到了公社医疗所了,那里的医生说治不了你的病,俺又把你拉到这儿来了。不好,你终于醒过来了。”

    姜玉芹听了小八十的话,心里像针扎的一样,她用颤抖的手,摸着小八十的头,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大夫走了进来,为姜玉芹量血压,说:“你的命是你儿子给捡回来的。六十里路,他硬是拉着地排子车给你拉来了,他把你背进医院的时候,浑身上下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姜玉芹听了大夫的话,泪流得更多了。

    大夫说:“我们抢救你的时候,他又跑到县城十里外的姨家借来了钱,你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姜玉芹再也忍不住了,说:“他,他不是俺亲生的儿子。”

    “什么?”大夫十分地惊诧。

    “娘。”小八十拉着姜玉芹的手,“俺是你的亲儿子。”

    闹不大明白的大夫只好摇摇头,然后又说,“你得的是心梗,按理说,这种病在十几分钟之内就会死亡,你活过来的主要原因是地排车不停晃动,缓解了你血管的堵塞程度,所以,你渐渐趋向好转,再加上我们的进一步抢救,你化险为夷了。打打滴流,观察几天,没有什么意外出现,你就可以回去了。”

    几天过去了,姜玉芹又被小八十用地排车子拉了回来,静养了几天后,身子也恢复过来了。姜玉芹说什么也要小八十搬过来住。此后,姜玉芹的心里,自己就是小八十的亲娘,小八十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原来小八十为自己当儿子是补偿自己的过错,而今天,小八十捡回自己的一条命,这比什么都重要,就是霞云活着的话,遇到这种情况,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有时候,姜玉芹想:因为她的命是小八十救回来的,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八十总这样下去,她得为他张罗亲事,让小八十有儿有女,自己也当一回奶奶。打那以后,姜玉芹逢人就张罗为小八十提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