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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四十章)

    还是那座带铁丝网的围墙,还是他曾经住过两年的地方,这儿依旧是高墙寒窗,又一次朝他敞开了大门。

    因为刘三大的死,小八十又重新进了监狱。有一天,他低着头,拎着个饭碗去吃饭,一下子被朱同泽给认出来了。苍老了许多的朱同泽挺理直气壮地问:“小八十,你又奸了谁家的闺女,还是又杀人了,怎么又进来和俺做伴来了,是不是这儿的日子没过够?”

    小八十告诉着朱同泽说:“俺一失手把刘三大给打倒在地,头磕在石台上死了。”

    “你小子有种。”

    “俺不是有意的。”

    “你招惹她干什么?”

    小八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缘由和朱同泽说了。朱同泽听后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八十说:“将来,俺要是还能出去,俺还伺候俺娘,俺还给她养老送终。”

    朱同泽说:“你喊她娘了,你怎么不喊俺爹呢?”

    小八十说:“她是俺娘,你不就是俺爹了吗?”

    “俺听监狱的人说,俺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能出去了。”

    “你出去后,可要替俺好好地伺候俺娘,她一个人真不容易。”

    “小子,这事还用你教老子。不过,俺出去后,俺也等你回去,你既然是俺儿子了,也得为俺养老送终。”

    朱大强的老宅子自从土改之后,一直闲着没用,原来想当村队部,后来也没用,大门长年有铁将军把着。解放多年了,村里把这里当成仓库装破烂。满院子里是不怕雨淋的铁家巴什,屋里有耕地的犁、耕地的耙子、耪地的耪子、耤地的耤子;还有牛棱头、车轮子、簸箕、木铣,应有尽有。当初利利索索的四合院,如今墙角里都长出了一人高的树丛子,屋顶上,树棵子在风中摇曳。大堂屋里每年存有村里晒干的草、晒干的玉米秸、高粱叶子,用来冬天喂牛。

    上秋的一天,场院里晒干的青草、玉米秸、高粱叶子都结结实实地打成了捆,用地排子车或小推车拉到四合院堆码在堂屋里。这份差使自然少不了朱大强,因为这活是又脏又累。他拉来的草捆子,从山墙一侧开始像落麻将牌一样,错落有致地一捆一捆摆好,一层一层地码好,一直码到顶到屋梁了。他用脚踩着,想尽量能多码一些。三间堂屋有两道木梁,每道梁都是圆的,上面涂着一层金粉,多少年来预示着朱家财源滚滚。朱大强对这两道梁不陌生,刚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指着梁问爷爷朱保齐说梁为什么是金的。

    朱保齐对他说,梁是圆的,是咱们家财源滚滚来,上面涂上金是咱们家有金山,永远花不完。朱大强问朱保齐为什么咱们家的屋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朱保齐说,朱家从几辈上就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有钱就盖得起这样的屋,穷人家没有钱,就只好住茅草屋。

    朱大强边垛草边回想着,原来宽宽绰绰的堂屋,如今成了村里的草料仓库,事隔十几年后,来装仓库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

    此时的朱大强,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他成亲的时候,也是在这堂屋里,喜庆当中和徐彩凤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又进行夫妻对拜 ……  回想起来已经成为一场梦。朱大强一手扶着梁,身子在梁的一侧用两只脚踩着成捆的干草、干叶子,突然间,他的手一下子抠进了梁里头,梁里有一个小洞,他的手不经意把空洞木挡板给戳进去了,戳的地方上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吉星高照”,他的手戳进去的地方正是贴着星字的后面。他好奇地伸手进去,取出了一个小口袋,口袋沉甸甸的,一晃荡哗啦哗啦直响。他打开一看,全是金银首饰。他突然想起来,那一年夜里,村北头响起枪声后,他老爷朱保齐感觉到朱家的末日即将来临,把全家人佩戴的金银首饰全部收了起来。他没想到老爷会把这些东西藏在了这里。老爷突然死去,没来得及说出这些东西的下落。后来,爹和两个叔叔及婶子互相问过,大家都摇摇头,这件事就成了无头案。朱大强拿出首饰挨个看着,他到现在都能辨别出哪个首饰是谁戴过的。

    他发现了口袋底下有一封信,立即打开。信纸发黄了,用毛笔写的,字迹十分清楚。他知道这字出自老爷朱保齐之手,他太熟悉老爷的手迹了。小的时候,老爷手把手教他写字,但是,由于他玩心太大,没能写出一手好字。朱大强把信贴到眼皮上,费劲儿地看着,原来,这封信是老爷写给四叔朱苗壮的。

    苗壮:

    这封信当爹的也只能写给你,因为你是咱们朱家最能挑起大梁的人。如今,穷棒子们闹土改分田地闹得挺凶,看来,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要保不住了。穷棒子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今儿个给你写这封信,就是让你知道咱们家已经完了,你刚出去的时候,俺就和你说过梁上有个洞的事情,这个洞只有俺、你娘和你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账本,本上写清楚了谁家分了咱家多少地,几间屋,都记得清清楚楚。将来有一天,蒋委员长要是再打回来,你可以拿着这个账本和他们算账。这一天,俺恐怕是看不到了,俺打心眼儿里恨共产党,恨这些穷鬼。这里边的首饰都是咱们家人戴的,是俺放在这梁洞里的,因为藏在这儿安全。俺想,当你回来的时候,这些首饰可以变成钱,用来对付共产党和穷酸们……

    你千万不要忘了喽,你是朱家的根……

    朱大强看到信上提起账本,伸手摸了一下,果然在家下面还有一个本子。他打开看着,土改时期的农会人名单,还有分到他家地的人名都一个不落地记着。像李大全这样的几个农会分子在名字上还用红色笔画了一个圈,看样子是重点。

    朱大强看完信,觉得老爷给四叔写的这封信的事是不可能实现了,都十多年了,蒋介石一直没打过来。于是,朱大强又悄悄地把所有的首饰、书信、账本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把木盖盖好,把那张纸用唾液当浆糊重新糊了一下,跳下草垛,回家去了。

    朱大强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觉,以往的他,只要是一躺下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了,一旁的王寡妇看到朱大强这种反常状态,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一样地折腾过来捣腾过去的?”

    “噢,你睡吧,俺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朱大强没把今天的所见告诉王寡妇,只是敷衍了一句。困意仍然和他不搭边,当他刚有困意的时候,天快亮了,他只好起身去了牛棚。

    朱大强看到的那些金银首饰,那封信,那本账本,像是一堵墙,一直堵在他的心里。他拿不定主意。这些东西该怎么办?是取出卖掉还是交给政府,还是让那些东西永远躺在梁里?要是卖掉用来买粮买油盖屋,容易露马脚。本来挺穷的日子一下子变富了,让人怀疑又是麻烦。要是把它交给政府,那封信和变天帐都是反共产党的,政府如果反而调查自己一口,自己又吃不了兜着走。要是让那些东西永远躺在那里,待到屋子塌了架,这些东西又会落到谁的手中?这一连串的问题不停地在朱大强的脑海里盘旋着,挺长时间了,也没让他拿个准主意来。

    大跃进、共产主义就像一场旋风,不长时间便刮过去了。这一通折腾,家家户户,各村各队,家底子折腾光了,连村里的狗都被勒死了,沤在村外的大瓮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臭气能熏出十来里路。这还有个美其名日的说法,叫沤狗肥,种地用。老天爷也顺不过眼去,来了大发脾气,不给好脸子看,从一九六零年到一九六二年,一年洪涝一年干旱的交替灾害下,地里的庄稼是颗粒无收,饥饿像瘟疫一样袭击着鲁西南成千上万个的村庄。没了吃、少了穿,多少个村落和朱村一样,一下子变成了死村、空村。这时,人们想起老蓑衣临死前写的对联,太准了,他真是个神人。村里除了年老年幼的外,凡是能走动路的男人女人,都出去讨生了。眼看着进了深秋,地里没有一粒粮食可以收回来,而且暴雨把朱村破旧不堪的房屋冲倒了不少。没有粮食,又没了住房,人们只好携妻带子去几十里几百里,甚至上千里之外讨生活。鲁西南地区的人们面临的是一个极度的寒冬。队里原来剩下的花生皮被人们一抢而光,玉米秕、高粱秆子都成了人们充饥的抢手货。不少人饿昏在街头。饿死的人横尸街头,亲人只能用苇席裹巴一下挖个坑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