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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官殇》(31、32、33)

    三十一 有情况

    老朱决定去寻摸寻摸,朱希望所说的那个老坟究竟在哪里呢?

    老朱非常自信地坚信,在这样的氛围里,在这样的夜晚,与那个白衣女子说不定会不期而遇。或许她是个冤魂儿,或许她是个千年白狐幻化的呢?真那样的话,那也算是一桩奇遇了。或许,她会突然冷笑着轻飘飘地站立在自己身后呢。

    老朱可不是个胆小的人。58年大跃进,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村里饿死好些人,那些死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哪一个死人不是他朱支书亲自葬埋的?就算她是个冤魂儿,老朱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文化大革命,村里两派人都斗他,要不是板儿急了眼挺身而出,半夜把他从仓库里偷放出来逃跑出去在黄河南边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躲了段时光,没准儿就会把他这位当权派走资派给活活揍死。公社杨书记给批臭了,他这个杨书记的狗腿帮凶也跟着没少挨整,但是面对鲜血横流的疯狂殴打,老朱没有气馁过、没有妥协过,甚至觉得陪着杨麻子书记挨斗是莫大的荣幸。杨麻子书记有骨气,肋骨折了三根都没有吭声。老朱支书也够硬气,肩胛骨被踹变了形都没有吭声,直到今天阴天下雨那肩胛骨还有整个后背就从里往外地生疼,那个痛不喝上一茶碗酒根本就压不下去。也不知是谁出下的馊主意,陪俩人一起批斗的,还有一位卖炸油条的白姓女人。生得白白胖胖,头发油黑,一身肥膘,大眼睛、红嘴唇。她炸油条时,身穿对襟盘扣月白大褂,腰里系着白围裙,下身穿一条白裤子,上下一身白,外号“小白鞋”。她成年累月都是这身打扮,每天都是这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身装束在那个年代里就显得分外另类,让某些人看着眼睛冒火,又让某些人看了心里有气。不但叫人看着心里有气,她还浑身毛病,又偷盗又养汉,是作为坏分子跟着挨批斗。这个女人胆大心细,曾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天黑风高之夜,把村食堂的大师傅勾引到村头一处场院里,硬生生把那个肥头大耳壮似公牛健如猛虎的老家伙折腾地半死不活昏睡了过去,然后她悄悄地返回食堂,偷了集体小半袋黑豆,蹑手蹑脚地悄悄背回了家。她人尽可夫养下的汉子跟她搬回家里的黑豆粒子一样多,水寨公社的男人们被她尝得数不胜数,人们都说她的身体就像她亲手炸出的油条那样既油腻松软又筋道够味。此刻她头上也顶着老杨老朱头上一模一样的,仿佛阴间里的牛头马面戴的那种圆锥状的纸糊高帽,另外比老杨老朱还多了一个道具,脖子上挂了一只破鞋,每推搡她一下她就大哭大嚷地嚎丧:“各位大爷,各位英雄好汉,饶了俺吧,求求你们啦,饶了俺寡妇失业苦命一根吧。”“以后还敢偷集体的财产不?”“家里孩子饿得哇哇哭,俺也是被逼无奈,没了办法呀……”“都啥时候啦,还这么嘴硬?”革委会苟副主任身穿一套草绿色军装,严严实实扣着风纪扣,腰间扎一条赭红色武装带,阳光下威风凛凛,浩气凛然,浑身散发着造反有理的革命气息。他大踏步向前,气势动作仿佛杨子荣打虎上山智擒座山雕一般,上来就“噼噼啪啪”结结实实地给了小白鞋两记耳光,小白鞋的嘴里立刻吐出两颗掺杂着血丝和黑豆皮的烂牙,“好大爷!好大大!俺不敢了不敢了,俺再也不敢偷啦。”“那你以后还浪不浪了?”“……不知道领导上让俺浪好呢,还是不让俺浪好呢?”小白鞋晕头转向,完全被打糊涂了……哄——台下一阵哄笑。“不要乱不要乱”,民兵们挥舞着长杆压场,现场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交代下你跟杨麻子的奸情!”“都有都有。”“什么都有?”“张麻子王麻子苏麻子钱麻子……还有你爹那个挨千刀的苟麻子,都跟老娘睡过!还有你,苟副主任!你这狗日的,你这狗日的,小白脸没好心眼儿,睡了老娘还不算,你还批斗老娘!你们这帮遭天杀的呀……忘恩负义狠心的贼呀……”小白鞋发起疯来,台下一片哄闹,原本批斗会杨麻子书记老朱支书的主角,她的配角,现在戏演得跑出了剧本跳出了导演的掌控,小白鞋变成了主角,朱杨二位倒成了配角,其实从她被押上台批斗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万众注目的主角,现在她的发疯使得整个会场场面彻底失控,批斗大会这场闹剧只好草草收场,革命小将们赶紧去堵她的嘴巴捆她的双手,把她拖下台去。如果会场旁边有个马厩的话,估计小白鞋的处境肯定会跟宁国府里的焦大一样,被塞满了马粪牛粪扔进去了。此刻审问她的那位年轻潇洒的革委会苟副主任,早已被她气得吐了白沫子……她罪孽深重,把村办食堂里的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中坚力量掌勺的大师傅玩成了废物不算,又把前途无量的公社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小苟主任气成个半疯,小白鞋没能活着回家,拖到荒郊野地里,草草收葬以后,她的一个儿子逃难去了外地杳无音信,一个闺女长大成人以后嫁到了朱堡村,不用说大伙也都能猜得到,她——就是修路捐资五千元的大名鼎鼎的李兰草!……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以后,老朱先行一步,在全乡带头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本来老朱觉得刘主席当年的“三自一包”政策就正确嘛,朱堡村的经济基础底子厚实,跟他早一步分开地,实行改制大有关系;改革开放了,老朱又一次审时度势,积极鼓励村民们脱产做买卖,村里收棉花的,干维修的,卖布匹的卖服装的卖水果的,甚至烤地瓜的,卖糖葫芦的,带动起一大片……你说,这大大小小的运动,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经历过来了,什么孤魂野鬼儿,俺老朱还怕它个球?

    老朱边走边在脑海里一一过着电影,一路胡思乱想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停下脚步,隐隐约约便觉得那白衣女子像从镜子里走出来一般,迎面撞了过来……顿时后脊梁毛骨悚然,一股子寒嗖嗖的冷气从腚沟一下子猛窜到了头顶,仿佛身子被钉在当地,哪里还躲闪得及?“你是小白鞋吗?”,老朱失色地问,一阵烟消云散,他稳住了神擦了擦眼睛,仔细向前望去,看到一个人在推着独轮小车正使着劲儿拱着,前面一人背着绳子吃力地往一家院子里拉。老朱稍稍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三十二 吃了大亏

    老朱一个箭步跑过去,大喝道:朱强,你这是在干嘛?你偷工地上的白灰干嘛?是不是你娘死了,等着你使这白灰裱糊灵棚子呀?

    他瓮声瓮气这一嗓子并不高,朱强却“啊”了一声车一歪白灰全撒到地上了。帮他爹拉车的朱成军反映机敏,连忙一扔绳子,跑上前给老朱支书递过一只哈德门烟卷儿,点着火,连声说:

    爷爷,亲爷爷!别喊,别喊,我是成军。

    老朱支书没接他烟,说道:你们爷俩吃饱撑得不睡觉,弄这白灰干啥?

    成军说:爷爷,你看,俺家西边这一溜子院墙都快要倒塌了,我跟俺爹爷俩合计着想拉两车白灰,赶明儿找人砌砌墙。这不,头一车还没拉进门,就被你逮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挤眼笑笑,老朱敲了敲他脑壳,说道:

    呸!下三滥东西!跟你爹一路货色。倒说得轻巧,砌墙用白灰,你不到大集上去买,你跑大道上来偷?为了省那三瓜俩枣钱,背个贼名声就那么好听?

    朱强脸上挂不住了,他这位前任村党支部委员兼村委会主任,去年冬天村委会选举落了选,村党支部“两推一选”得票也没能过半。下台以后,自己觉得灰头土脸,便不再怎么出门,对村里的事也不再参与,但是私下里却对老朱支书起下了芥蒂,总觉得自己的下台是老朱捣得鬼。他觉得老朱有些过分,自己用点村里的白灰,算什么大不了?支书真是太不给自己这个前任主任面子,还吹毛求疵小题大做,心里强压下一肚皮怒火,忍不住说道:

    支书!不就一小车白灰吗,多大的事儿?又不是你家的,就凭咱俩同过事、办过公,你也不该张口就骂。还骂得这般难听,偷啊偷得,还骂起来没完没了啦?”

    “怎么!你偷东西还不容说了?你偷东西你倒有了理啦,嗯?干部下了台,一个比仨坏,朱强!我看你比十个都坏,刚不在一个锅里轮勺子,你就往咱村集体的大锅里拉起屎尿来了?刚不当村干部你就跑出来拆台啦,如果大伙儿都学你,都往自家屋里偷白灰,那咱这路还修得成修不成?嗯?我告诉你朱强,有我朱守岩在咱庄台上干书记一天,就不容许你这种贼向村集体里边伸手!”

    朱成军年轻气盛,听到老朱一口一个“贼”,早已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骂:老东西,竟坏老子的好事!好不吃食歹不吃食的玩意儿,给脸不要脸!叫你多管闲事!上前就是一拳,老朱哪里有防备?只觉得鼻尖子一酸,一记闷拳落下来,眼泪、鼻血、哈喇子全冒了出来,酸的咸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争相涌到脸上嘴上,说不上是痛是酸还是憋闷,他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抬不起手迈不动步,浑身做不了自个的主儿,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上。朱强正想分辨几句,见儿子沉不住气动了手了,上前制止已来不及了,索性也动起手来,过来就给老朱屁股上咣咣地踹了两脚,嘴里边骂道:

    让你这个老王八蛋多管闲事!和尚训道士——你管得倒宽!

    平日介当书记,就从没把我这村主任当回事,蛮横霸道,欺上瞒下,今门也让你尝尝挨收拾的滋味……

    拳脚雨点般洒落下来,密密麻麻,如电闪雷鸣,似狂风怒吼,忽急忽缓,忽重忽轻,这雨点淋得人全身生疼,砸在头上如五雷轰顶,老朱耳朵里风声雷声阵阵轰鸣,眼睛里金星闪烁跳跃,全身瘫软如泥。他强咬着牙紧闭了双眼一声不吭。他知道,只要他忍不住叫唤一声,他这支书的形象就算是毁在这对狗父子手上了……这时候似乎听到朱成军悄声问他爹:

    人,是打服了;这灰,咱还要不要?

    朱强忿忿道:呸!还要个屁!你傻啊?赶明儿他一报案,咱这白灰不就成了罪证了吗?

    嘻嘻……要这么说,今门儿他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谁打他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他了?

    那这?

    这什么这,他这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你没闻到他嘴里喝了猫尿?他自家喝醉了不小心跌倒摔着了怨着谁去?

    爹!还是你老小子厉害。

    这熊色孩子,咋跟爹说话呢?以后跟着你老子学着点吧,对付他这种物,你就得这么办!不然他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父子俩的声音渐渐飘远了,夜色逐渐昏黑起来,这回老朱吃了大亏,他强忍住痛挣扎着慢慢爬将起来,扶着墙,缕着墙根挪着脚步,一步一步向自家踱去。

    长生自搬到镇上生活一年多来,那真是太兴奋太开心啦。

    自从跟苟鹏结拜兄弟以后,长生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一脚迈到报纸上——走了滋(字)啦,财神爷仿佛钻进了他家门,赶都赶不走了。这不,前天晚上砸金花,赢了八百块,小赚了一笔。昨天苟鹏开着小车,拉着他和娟三人去滨州市里玩了一天,娟脖子上的金项链金光闪闪,为了搭配那条金链子,她在渤海七路的商厦里买了一套韩版的女装,还有一盒薰衣草香水儿,黑丝袜,小皮鞋,脚趾甲也染红了,打扮得更加晃人的眼睛了。娟捯饬自家的同时不忘给长生买了件鲜红真丝衫,朱长生腆着个大肚子,穿上大红蚕丝衫,脖子上挂了只大块碎玉观音,俨然有一种当老板的派头了。中午,苟鹏引着,三人在海鲜城吃了一顿自助餐,然后又去洗浴城桑拿了一番,弄个盐包往肚皮上一放,漂亮的小妞给搓着背,真是神仙过的逍遥日子呀。

    今天一大早,长生抬头望望天,一大片乌云不见首尾黑天黑地般压过来,天色顿时便黑暗下来了,看来无疑将是一场瓢泼大雨。正是下雨阴天喝酒砸金花的好日子!看来,老子又要捞上一把了!真是人走了财字运,你挡都挡不住。长生心里不无得意地想着。娟一身睡衣摇晃着身子走过来,提醒道:朱长生,为人可不能忘了本,咱能有今天,是靠你朱长生的本领吗?

    我明白。苟鹏兄弟真义气,真仗义。

    明白就好!以后你跟着你那苟兄弟多学着点,多学点正经本领,做好了生意才是根本。别老惦记着玩你那砸金花,天天砸,不嫌累呀?

    咱不白砸,咱不是挣钱了么?

    钱钱钱!你就光知道钱!

    大清早,犯邪啦?你这是发得什么疯?人不知道钱,那不傻了吗?

    呵呵……你不傻,全世界全中国,就你朱长生不傻啊。娟神色悠悠的说道。

    三十三 苟鹏家世

    苟鹏是本地人,四十岁出头,个头不高,瘦小精明,一张干把脸,两只三角眼,眼下垂着两个肉泡,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家就坐落在水寨镇水寨村里。他老婆前些年承包了村里五十亩荒地,雇人栽上了结花棉,这种棉花是专门用来培育棉花良种的,所以收购的价格也高,是普通棉花的两倍多,只是雇工多,费事费力,但收入颇为可观。这个贪活的女人在棉田里摸打滚爬了几个春天几个夏天几个秋天,咬牙连续干了两三年,汗珠子摔八半儿,人累得又黑又瘦,终于算是起了家,也在镇商场街盖了一处三间小楼房。苟鹏对农活丝毫不感兴趣,他除了在老婆忙不过来时下地打打农药拔拔草,其他活计不粘手。买了辆二手吉利优利欧轿车,在水寨镇上跑出租,有时还给附近村子里娶亲的人家当婚车搞录像,一年下来也能挣个两三万收入。开出租只是苟鹏明面的营生,赌博那才是他真正的主业。

    据老辈人讲,苟鹏的爷爷苟普礼,当年可是耍天九玩麻将的一把好手,论打牌,水寨镇赫赫有名的大财主苟奉贤苟大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为人狡诈,只赚便宜不吃亏,铜蒺藜,铁锨毫,玻璃耗子,琉璃猫,油滑得很,坏事做绝,平常吃他亏的人极多,大伙儿都恨他,暗地里送他个外号“狗不理”,意思再明白不过,人见人恨的主儿,狗都不理睬他。“狗不理”吃喝玩乐一辈子,靠耍麻将牌玩天九,挣下了一份大也不大也不小的家业,您瞧,村西南角那处青砖到顶两进两出双跨院的四合院,就是苟老爷子的大手笔。苟普礼虽然为人奸诈吝啬,但是你不能不说他是个奇才。凭借读了三五年私塾的底子,识文解字的他居然写出来一部奇书《麻将要诀》。打牌打得好的人多得很,能把打牌集成理论写成文章的,在整个山东,整个鲁北地区,唯他苟普礼而已。他认为,麻将非赌博也,其技艺博大精深。围棋是小隐隐于林,两人隐于山林之间林泉之下便可切磋把玩;麻将可谓中隐隐于市,登堂入室,处庙堂之远于市井之中密室之内便可彼此鏖战。苟普礼在书中对打麻将练习技巧方面做了大量的论述,实战性极强,比如训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将对手们的每个动作每个摸牌弃牌都观察到位,而且要暗记于心,之后打起牌来则不断综合分析,计算概率,作风险判断。类似上述技巧,苟普礼条丝细缕,抽丝剥茧,分析透彻。在分析剩余牌势,计算得牌概率,判断对手牌面情况方面,他们有什么要什么会打什么,自己该等什么弃什么碰什么吃什么杠什么听什么,判断有几飞叫该几飞叫,如何扣张如何诛下家诛对家甚至诛上家等方面,更是将无数技巧融会书中。看过苟普礼这部奇书的人,无不犹如醍醐灌顶、云开月朗,有洞察天道恍然大悟之感,对自身的观察力、记忆力、判断力、逻辑推理能力、统筹规划能力、边际风险计算能力简直简就是一大步飞跃提升。苟老爷子曾经说过:“一局麻将就是一代江山!在上一牌局里,你是皇帝是宰相是官是民是富人是穷人,在下一牌局你还是皇帝是宰相是官是民是富人是穷人吗?未必也。官不能禅位,富不过三代,皇亲国戚展眼间便会灰飞烟灭,穷棒子造反几年也能成帝王将相,夏商周秦两汉,隋唐宋元明清,每个朝代看上去轰轰烈烈,到头来还不是你方唱罢他登场、最后都成了黄粱一梦?说到底,一个朝代其实就是一个麻将牌局而已。在上一牌局里你能赢个盆满钵满甚至赢个锦绣江山,在下一个牌局里你也可能会输个片瓦不存、甚至输个家破人亡人头落地,牌局无常人生无常,牌如人生人生如牌啊。”他这话甫一落地,院落外不远处的水寨大桥上便传过来一声枪响,把牌桌上的几溜刚排布好的长城给震塌了一片,落在牌桌下面满地都是子儿——牌友们跑出来一看,原来大财主大善人苟奉贤吃了枪子儿,脑袋崩成了血葫芦瓢,鲜血飞溅在桥栏杆上,碎肉落到桥洞子里,尸身如同一片吹落的树叶婆娑飘零,苟奉贤——昔日水寨镇赫赫有名的首富,数一数二的大善人身着崭新的长袍马褂——倒在桥下黝黑污浊的阴沟里。一条毛色明黄黄、舌头红彤彤、牙齿如雪刃,目光如闪电的饿疯了的土狗疾驰过去叼起一颗眼珠子便飞奔而去跑没了踪影……在1951年农历大年初一这天清晨,人民政府把他给镇反了!连苟奉贤这样的菩萨心肠吃斋念佛一辈子行好事做功德、脚下不踩死蚂蚁灯前不烤死飞蛾的苟大善人都被镇压了,见此情景,苟普礼眼冒金星,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半夜苏醒过来,想想自家平时做下的种种不肖诸多伤天害理,又惊又怕,不久竟在一片“斗地主,分田地,杀劣绅,砸狗头”的口号中惊厥而死。苟奉贤大善人府上留下的酿酒家什成了惠风县国营酒厂的起家本钱,苟普礼的麻将天九则被县文物局没收了去当做了历史文物。他的那部奇书下落不明。有的说被破四旧烧掉了,也有的说被棋高一筹的苟老爷子先走了一步棋给隐藏了起来,众说纷纭,总之成了一桩奇案。那套两进两出的四合院,后来在八十年代被苟鹏雇人拆除了中间有月亮门的那道曾经青砖翠瓦一片粉白、如今根基腐朽墙皮脱落低矮残破的院墙,变成了一个大杂院子,也就是苟鹏现在一家人居住的地方,商场上的楼房他不住,出租了出去,给一个南蛮子在那开了一家肉食店。苟鹏仍旧住在村子里的旧四合院里。

    苟普礼咽气以后,到了苟鹏的老爹这一辈,可真正算是改了门风。此人老实巴交,不良习气丝毫不沾,而且天生还是个拾掇庄稼的好把式。大集体的时候,他就是全公社有名的种田能手,而且心灵手巧,会赶大车,会修农用机械,会做针线活儿,会做衣服被子,甚至还会做豆腐脑儿,就差会生孩子啦。因为他会的多,又因为他姓苟,所以大伙也送他个善意的外号叫“够全活儿”,意思是没有他不会的活计,样样都行,是个全活儿。八十年代初实行责任制以后,“够全活儿”的种地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全水寨最好的庄稼,不用问,一准是这老汉家的。老汉还是一个只会拉磨不会享受的主儿,糖酒茶一概全免,吃喝赌半点不沾,凡是与消费花钱有关的事情,几乎都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你看他长年累月一年四季一身土黑色的粗布衣裳不离身,腰间扎一根破草绳,前面系个大疙瘩,疙瘩旁边别着一杆旱烟袋,至死进了棺材都是这一副老农打扮,在享受这方面,他就不是个够全活了。他辛辛苦苦一辈子一分一文积攒下来的钱,都给了苟鹏挥霍了,但是老汉至死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苟鹏那是他千顷地里一颗独苗苗,他觉得老子的钱儿子花天经地义。

    他一咽气,就轮到了苟鹏这一辈上。仿佛是老天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也仿佛是基因遗传的因素,风水竟又转了回来,苟普礼的打牌天分没传给儿子“够全活儿”,倒被他孙子苟鹏继承了下来,这也算是家学渊源吧,苟鹏继承祖业,完全可以“家祭无忘告乃翁”、使祖父大人含笑九泉之下了。而且苟鹏在他爷爷嗜赌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一项新特长: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