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老朱唱戏
晚上，见没有旁人，板儿拿衣襟擦着眼里的泪花，小心翼翼地悄悄问他丈夫：老头子！到底你有没有事？你跟俺说实话，你会不会被公安局给抓起来啊？我看，要不……你就跑了吧。老朱心里一阵好笑，跑了那畏罪潜逃的罪名那可就真真地坐实了！这个老娘们儿，净出些馊主意！你以为这还是过去文革批斗那阵子吗，逃跑了躲一阵再回来就屁事都没有了？可笑！老朱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看看可怜巴巴的板儿，那样子好像检察院查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老朱安慰板儿道：没事，你放心吧，屁事没有！我能有啥事？接着又自嘲地说道：你看看咱这个家，破沙发，破电视，除了菜厨是新添置的，就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说我贪污，这像个贪污犯的家吗？其实他心里的独白却在告诉自己：唉！现在的事情，哪有个准呀。他接着又叮嘱板儿，不要把检察院查他账的事在外边说出去，现在村里的形势是稳定压倒一切。
老朱从菜厨里取出一瓶“老村长”，也不管有没有菜肴，就蜷缩着狗坐在圈椅子里，自斟自饮起来。老朱平日里喝酒喜欢细斟慢饮，有时候板儿没炒菜，他也不计较，就着半只咸鸭蛋，就能让他喝上满满两大茶杯，而且这一喝就是大半天。他颤巍巍的用筷子挑着鸭蛋皮，仔细把稳地吃——这是真正爱喝酒的人！真正爱喝酒的人是不计较菜的，虽然他未必懂酒，虽然他未必喝过茅台汾酒五粮液，但是就手里这杯勾兑的五块钱的“老村长”，已经足以满足他的酒瘾了。他慢慢地品味茶杯里的这一碗苦情烈火，用味蕾去探寻里面蕴含的那份奇妙的美好。酒里有辣酒里有香酒里有苦酒里有酸酒里有愁酒里有甜……人世间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酒里都能让你寻到知音找到同感，酒，可真是男人的一个好东西啊。当然，酒对喜爱它的女人来说，同样也是好东西。白辣水，香咪咪，谁说不是个好东西？虽然人们喜欢这样相提并论，但是老朱觉得，女人的奶子哪能比得上这杯中之物？有一次，中午的时候，他就这样细细地用半只鸭蛋喝着酒，恰巧希望有什么事闯进来看到，希望取笑道：支书！你可会享受！半只鸭蛋都是菜啊？哎吆吆……您吃得可真细致！扒皮吃雀子——你还玩仔细得！老朱放下酒杯，滚滚滚，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还敢俏皮你叔！哈哈哈……希望笑着赶紧赶地溜走了，生怕晚跑了半步就挨踹。老朱好喝酒，老朱还好梆子腔，老朱喝了酒以后更好吼河北梆子腔。平日不唱他今天要唱，平日他唱板儿拦着不让他唱，板儿说他的梆子腔呜呜咽咽大悲调门儿听起来活像出大丧，今天他唱戏板儿不拦着板儿由着他唱，知夫莫如妻，板儿知道，老朱若不痛痛快快地吼上一嗓子，他哪出得来胸中这一口闷气？老朱喝罢了两杯酒，他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今天他准备要大唱一场要高颂一曲——他对着话筒打开了喇叭——今天他要吐一吐胸中的块垒要诉一诉满腹的衷肠——他要让全庄台的老少爷们都听见，你们的当家人在唱戏！尽管他嘱咐希望等人不要说出去，但是他心里明白，纸里毕竟包不住火，说不定今天晚上村里的许多小门小户人家都在议论着检察院查他帐目这桩事呢。他甚至能看到那个“痊愈”出院的朱强，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儿子朱成军，说他朱守岩这个老杂毛这回可算是姥姥死了独生子——没了（舅）救啦……老朱必须要用歌声压住风声，老朱必须用一个调儿去镇住那些不和谐音符，老朱必须要让全庄台上的老少爷们儿明白他朱守岩是清白的，朱堡村的天有他朱守岩在还翻不了！今天他不唱“杨延辉坐宫苑自唉自叹”，今天他不唱“诸葛亮坐城楼我观山景哪”，但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或许是下意识起作用，今天他竟然唱得是一段跑了调的《戴乌纱》：
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
穿蟒袍又好似坐狱牢
穿朝靴又好似拌足索
系玉带又好似犯法绳
不居官来我不受害
吃一日俸禄我担一日惊
孟良将
你取出那镇守三关
扭头狮子烈虎印
杨延景交帅印
我回家去为民
四十七、车祸
长生遭遇了一场飞来的横祸。
事情起源于他和苟鹏的一次外出考察。苟鹏最近开了一家小型预制厂，主要生产烟道、水泥檩条、盖板等建材，由于市场竞争激烈，产品单一，效益一直不是很好，勉强维持运转而已，苟鹏便开始寻找新的门路。一次同学聚会中，他听说黄河以南的淄博市建筑学院有位老专家发明了一项专利，即加气混凝土生产技术，该生产技术主要以粉煤灰（废渣和沙）为原料，以石灰、水泥为胶结材料，以铝粉为发泡剂，经粉碎、计量、混合、浇注、凝固、切割、蒸养等工序便可以制作出加气混凝土块，这种加气块能够取代传统的烧砖，具有轻质、保温、隔热、节能、环保、省工、使用方便等特点，应用广泛，市场前景十分看好。得此消息后，苟鹏如获至宝，因为咱这水寨镇一不靠山没有矿产可以开采，二不靠海没有鱼虾可以养殖，但是境内有条大清河，河堤下沉淀了数以万吨的沉沙，这不正是生产加气块的天然的原料吗？苟鹏喜不自禁，越想越觉得这个项目合适干，于是就来与长生商量，长生不以为然，他说：隔行如隔山，这方面我也不懂，帮不了你啥忙。他犹豫不决，苟鹏说：你不懂我懂，不需要你懂！哥，你这酒楼生意虽好，但发不了大财，小来小去得有啥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要么不干，要干咱就干大的。你干脆跟我合伙，咱兄弟俩挽胳膊掳袖子，大干它一场吧！一不用你投资二不用你贷款三不用你技术四不用你跑市场，那都是我的事，你就给我当个好管家就行。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娟说：苟鹏，长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他不合伙干咱俩合伙干。长生叹口气，说：唉，我也没说不赞成，好了，娟，酒店交给你了，苟鹏兄弟他有眼光，我相信他，我就跟兄弟去闯一闯。成功了最好，万一失败了，咱从零开始……苟鹏说：哥，在俺苟鹏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
于是第二天俩人开车去淄博市考察，不想，临到该市市区的时候，长生憋不住要去小便，好不容易看到对面有个洗手间，苟鹏停下车，就在长生横穿马路的时候，惨剧发生了——一辆原本停稳的越野车突然飞奔过来……苟鹏睁圆了眼睛，行人忘记了惊叫，树枝上的几只鸟儿忘记了叽喳，凄厉的刹车声伴随着惊起的飞尘把长生席卷进车轮下……
半月以后，长生睁开了双眼。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白色的墙壁，第二眼看到的是吊瓶在输液，第三眼看到的是老父亲朱支书老母亲板儿、娟和苟鹏、身穿白色工装的护士，第四眼看到的是锯掉了双腿剩下半截身子的他自己不敢认识的朱长生。
俺苦命的孩啊……母亲第一个哭出声，长生啊……娟第二个哭出声，苟鹏腮上滚动着复杂的泪珠，轻易不掉一滴眼泪的老父亲此刻老泪纵横……
长生笑了，笑得动人、灿烂，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孩，睁眼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不过新生的婴孩降临人世的第一声是哭不是笑……
爸妈，别哭，你儿子没事！折胳膊断腿儿碗大个疤，儿子我硬气着呢！
四十八、离婚
傍晚，娟推着坐着轮椅的长生在甬道上“散步”。长生问娟：苟鹏离婚了？
你咋知道了？娟一脸诧异。
妈临走前告诉我的。
哦。娟面无表情地答应一声。
你知道他俩为啥离婚？
过不下去就离婚呗。
那——咱俩也离婚吧？长生说道。
好啊，我同意。娟说。
很好，你这么痛快答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长生说道。
你现在提出跟我离婚，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娟说道，不过，先别得意太早，离婚前先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长生一拍大腿，哪里还有大腿？他双手拍了个空，很不习惯地把手放在扶手上，说道，商场那座楼归你，闺女也归你，提前说一声，孩子的抚养费概不承担，另外，欠咱爸妈那三万块钱，也得你还。我知道老人不会要，但是我们也得必须还，咱不能厚起脸皮啃老——就这些了，够可以了，你还提什么条件？
什么时候你的腿长出来，跟原先一样了，我就跟你离。娟说着，脸上珠泪滚滚。
真不讲理，熊娘们儿！长生恨恨地骂道。
娟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双腿，仿佛此刻也被锯掉一般，仿佛也已经消失掉了，不能承载她身体之重。悔恨、难受、绝望、感激、羞愧、失落、困惑、亲情……种种情绪涌上心间，平时入不了她法眼的朱长生，这个跟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生平第一次在她心目中高大了起来。而她自己，猥琐、自私、无耻、虚荣……相比之下何等得渺小，俨然无颜面对眼前这个坐着轮椅的男人。人是世界上最复杂最奇怪的一种动物，在生活中既熟悉又陌生，既彼此相爱又相互欺骗，即便是生活了多年的夫妻，也未必会真正看清真实的对方。此刻，娟就是这种心情，她现在才看清了长生，也看清了她自己，又悔恨又难过的她已经完全被长生感动了，她蹲在地上嚎啕痛哭。这时就听长生说道：
娟，你跟苟鹏结婚吧，他比我更适合你。
天下，有你这样的丈夫吗？娟泪飞如雨。
我知道你们……相互有爱意。你俩之间的事，别以为我是瞎子。”长生轻轻地说，他回过头去，栏杆外的街上，人流如潮，车流滚滚。
让我去死吧。娟跪了下去。
该死的是我！我本来就没啥本事，而现在，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累赘。长生一脸坦然地苦笑。
长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要脸，长生，我配不上你！娟忏悔道，上帝，让我去死，去下地狱吧，求您！
老婆，我笨嘴笨舌，也没啥眼光，这次车祸使我真正想明白了，也看明白了，我很感激我们生活的那二十年，我已经知足啦，我也很愧疚这二十年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罪，离婚吧，娟，你去找你的幸福，我愿意成全你们，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否则，我将一辈子不得安生！长生泪光闪闪，一脸平静地说道。
不！你安生了，你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朱长生，你别说了，你想离婚，门都没有！娟跪爬着扑过来，搂着长生拼命地亲吻着他的头他的脸。
你想让我活得有尊严，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婚。
求你原谅我，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朱长生，就算离了婚我也绝不离开你半步！我要好好伺候你，你就把我当做你的使唤丫头吧，让我伺候你一辈子，亲爱的！
娟，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长生激动地几乎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以前啥都依着你听你得话受你得气，不是我怕你，那都是因为我爱你！你和苟鹏……我也早已原谅你了，如果我不原谅你不爱你，今天我能跟你说这些吗？你要真懂得爱情，就按我说的做，以前咱家凡事都是听你的，这回，你就让我做一回主吧！去吧，去嫁给苟鹏，人活着都不容易，我知道他是真得爱你，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到了真正的爱情，从你的眼神里，我也读到了真正的爱情，这次事故没把我撞死，但总算把我撞明白了，我认识到：成全了你们，你们俩幸福，也就是我朱长生的最大幸福！
“长生”……娟匍匐在地。
长生独自转动着轮椅远去，夕阳映红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