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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畏惧

    在计划经济时代,考上大学,是农家子弟的唯一出路。考上大学,意味着脱胎换骨,成为吃皇粮(商品粮)的国家干部。本来我野性大,青少年读书打基础的黄金年代,恰恰处于十年文革时候,1977届应届高考名落孙山,顺理成章。

    我想复读,家庭经济困难,父亲不支持我复读。家里父母亲在生活队劳动挣工分,养着我和六妹。

    六妹读书比我有天分,她低我两年级。我从入学到高中毕业,从来没有得到过奖章。仅在高一那年,班上搞背书比赛,我背课文获得了全班第二名,班级给我奖励了一本欧阳山的长篇小说《万年春》。

    六妹每学期被评为优秀学生,领回家的奖章把堂屋的墙满了。大姐在文革那年高中毕业,功底扎实,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考了省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荆沙市一家医院工作,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二姐三姐四姐读不进去书,姐妹仨念了高小毕业,回家种地先后嫁人。唯一的儿子在校读书,在父亲看来就是混日子。如果家里还能出个人才,父亲把希望全寄托在六妹身上。我高中毕业这年,六妹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一中重点中学住校读书,父亲对六妹考上大学信心十足。

    一个农民家庭,能供一个女儿在县城住下来一心读书,经济压力很重。

    六妹得到县城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在饭桌上,一家四口在闷声吃饭的时候,父亲对忽然对我说,你想复读是好事,我们应该全力支持。如果你复读一年能够保证考上大学,老子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书。

    母亲和六妹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六妹还冲我一笑。

    这种保证,我万万不敢。除非复读,我的成绩能像火箭一样直线上升。

    我不甘心就此认命。在暑假里,我给大姐写了一封信,求她利用关系,把我搞到县城一中去复读,这样,考取大学的把握大一些。县城一中每年都办复读班,我的高考成绩不够进县城一中复读的资格,我试着走走后门。

    1978年3月,各校开了学,我迟迟收不到大姐的回信,以为进县城一中复读无望,只好遵从父命,拜木匠二姐夫为师,从师学木匠手艺。

    其实,大姐接到我信,替我联系好了在县城一中复读的事,给我回了信,信却被父亲藏了起来。父亲的思想有点儿怪,支持六妹读高中考大学,却不肯给唯一的儿子一个复读考上大学的机会。

    父亲觉得儿子既然不是读书的料也好,留在身边成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养老。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女儿们迟早是人家的人,读书读出去了,可以少受一些苦,能够增加攀龙附风的资本。高中毕业离开学校走向社会,我有一种断奶般的感觉。我是农民的儿子,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与一个脸朝黄土背朝青天的农民划上等号。我读了高中,没有考上大学,离开了母校,必然要成为一个农民吗?这是我天生的命运吗?我年少无知,懵懵懂懂,对前途一片茫然。儿时第一次断奶,父母喂给了我米饭。少年离开母校第二次断奶,只有接受父亲的再教育。

    俗话说,天荒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在农村,具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受人尊重。做父母的见孩子读书读不进去,就叫子女们趁年轻学一门手艺,或学木匠,或学裁缝。长大成人,男婚女嫁,有手艺的人比没手艺的人多了一份身价。姑娘家有裁缝手艺,嫁人可以攀高枝,小伙子是木匠,找对象容易找到俊俏媳妇。父亲担心我读书没出息,又没有一技之长,日后找个老婆都成问题,于是等我初中毕业,叫我学木匠,师傅念我年幼,让我继续读完了高中。

    小学毕业,我第一次照毕业登记相也是第一次照相,觉得照样很好玩,我有过当摄影师的理想。看漂亮女子的脸,盯人三秒是不礼貌没有教养的表现。照相可以把天下的美女尽收到相机里。我这个最初的理想与我是男性有关,很快因无钱买一个相机而破灭。

    初中毕业,我又有过当画家的理想。我老给姐妹们画相,总是画不出一个人样来,渐渐地,这个理想不了了之。

    高中毕业,我什么理想都没有了,当农民是我的本分,是最底层的营生,不能算理想。父亲硬塞给了我一个理想当木匠。一时间我也有些心动,要是真的如父亲所说,学了一门手艺,将来能找个俊俏的媳妇。快快活活过一生也不错呀!于是我有了当木匠的理想。

    大姐读了大学,远走高飞。高小文化的二姐三姐四姐先后嫁给了本生产队的农民汉子。三个农民姐夫也是各有千秋,二姐夫是木匠,三姐夫是泥瓦匠,四姐夫是生产队队长的儿子,在生产队开手扶拖拉机。要想当我们羊家的女婿,没有一技之长进不了羊家的门。

    六妹在县城一中念书,考上大学同大姐一样远走高飞是铁板钉钉的事。如果我没有一门手艺,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我在姐妹中会混得最差,将来也许真的娶不到俊俏媳妇,哪怕我有高中文化。

    形势逼人,万不得已,我选择了拜木匠二姐夫为师,从师学艺。

    师徒如父子。从师学艺首先要向师傅下跪,三拜九叩。我师傅是二姐夫,他没有叫我行如此大礼。

    二姐夫比大姐还年长3岁,比我年长15岁。一个是20世纪40年代的人,一个是60年代的人,我们之间有代沟,平时见了面,我客气地叫一声二姐夫打个招呼,无话可说,敬而远之。二姐夫来我家做客吃饭,我对他恭恭敬敬。逢年过节,二姐携二姐夫一家拖儿带女回到娘家,家里大宴宾客,我和六妹成了服务员,给二姐夫端茶倒水。

    父亲饱读经书,深知周公之礼。总是教训我,兄则友,弟则恭。二姐夫到我家拜见岳父岳母,酒席间必坐上席,我成了陪侍,席间不断地给二姐夫酌酒。二姐夫吃完了一碗饭,我放下自己的碗筷,去取二姐夫的空碗,给他去厨房的大饭锅里续盛一碗白米饭。相比之下,大姐夫、三姐夫和四姐夫来家我作客,很少这样端架子,我要给他们盛饭,他们说不用,自己去厨房里添饭吃。

    有时候,我懒得侍候二姐夫,三下五除二扒完了饭,跑到外面去玩,逃避当服务员的差使。父亲见姐夫们吃完了饭,想叫我给他们添饭、倒茶,四顾找不到我的人,便吩咐六妹代劳。

    二姐夫小学文化,1米85的个头,体重近100公斤,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虎虎生风。在生产队务农磨洋工,二姐夫最倒霉,他块头大,目标也大,如果干活不出力,干部首先发现的就是他。自幼身材瘦弱的我,对二姐夫这个庞然大物有一种敬畏之感。

    小时候上学从二姐夫家路过,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恐惧。二姐夫家没有喂狗,我每次经过他家,感到会有一只狗随时可能向我扑来令我提心吊胆。我路过二姐夫家,多半是遇到二姐看见了我,从家里跑出来,塞给我这样、那样好吃的东西。比如一节甘蔗,一个饼子,几粒糖果。

    二姐嫁给二姐夫是否幸福,只有二姐自己心里最清楚。二姐夫在生产队是首富,二姐夫还私下里向人家放高利贷。

    二姐夫与二姐两口子常常吵架斗嘴,彼此一两个月成了哑巴,互不与对方说话。日子还是照常地过,二姐做了饭,二姐夫照样吃。缸里没水了,二姐夫照样沟渠里挑水。二姐夫换下的脏衣服,二姐照样给他洗干净。最后到底是谁打破冷战的坚冰,谁先开口与对方说话,说不清楚。也许水到渠成,彼此的气消得一干二净,随便一个什么小事情都会成为他们合好下台的阶梯。

    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二姐和二姐夫吵架的原因,多半是在人情往来方面的事情上意见不合发生口角。三姐生了孩子,大姨父送了三百元人情款,如果二姨父只送了二百,二姐面上过不去,就说二姐夫小气,令二姐在娘家丢人,二姐就与二姐夫争嘴呕气,不与他说话。我家姐妹多,事情也多。大姐远在荆沙市工作,在农村,二姐升级成了老大,少不了力所能及地关照一下娘家弟妹。

    有一次,二姐夫与二姐大吵了一架,二姐痛不欲生,跑回了娘家。二姐在母亲怀里哭诉,说她做不起人,对不起娘家人。二姐帮了娘家,二姐夫说二姐把婆家的钱塞进娘家了这个无底洞。二姐想做一个人却做不起人,因此她不想活了。

    母亲听二姐说出这样短气的话,立时放声大哭:儿啊,如果你不活了,我也没有活头了!你什么时候走,娘什么时候随你而去。

    二姐随后又哭,我就是舍不得娘才忍气吞声过日子啊!母女俩的这曲戏深深地印在了少年我的心里,打这以后我对二姐夫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