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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孤独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父亲每天天亮起床,打开家门。生意人每天早早打开铺门,开张营业,抢占天时地利人和之中的天时,招揽生意。农民父亲清早打开大门,宣示一个家庭的兴旺。

    城里人上班,每周休息一天,国家法定了节假日。农民仅春节放几天年假。下雨下雪的日子,是老天给农民安排的休假日,不必出工,在家休息睡懒觉,一睡睡到日偏西。父亲最反对子女睡懒觉,天亮不起,关门闭户,成何体统。

    我读书的时候,父亲最见不得我睡懒觉,他起了床,敞开家门,放鸡鸭出笼觅食。之后喊我起床读课文。父亲要求我把语文课的每篇课文读得滚瓜烂熟,横流倒背。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是父亲每天喊我起床时念叨的话。

    父亲一生不会做饭,不会浆衣洗裳。他只会打算盘。每年年底,队里在分红之前的几天,父亲在家里挑灯夜战,把一把算盘珠子上上下下拨打得叭叭叭直响,像放鞭炮。农民一年出工忙到头,全家的人指望,都在父亲的这把算盘上。

    工人月月发工资,领薪水,农民一年分一次红,在春节前等父亲算清楚账,才能领到过年的钱。平时手头紧张,农民向父亲开具借条,队长签字,先向队里支钱度日。

    到了年底,生产队有少数人家,资不抵债,成了超支户。谁家分红最多,谁家超支多少,全靠父亲的一把算盘算得一清二楚。

    父亲一生忙于公务,家务全被母亲包揽。母亲手脚麻利,干活利索,走起路来,生起一股小旋风,能把人扫倒。在生产队,母亲挣的工分,数一数二。

    农民出工吃大锅饭,搞平均主义,出力不出力照样拿工分。农民到大队开大会,在生产队开小会,一样按人头记工分。患病不到会者,不记工分。只要开会,农民无一缺勤。大队干部在大会主席台上,高调发言,会台下面农民低头打瞌睡的打瞌睡,纳鞋底的纳鞋底,织毛衣的织毛衣。大会结束,工分到手。这样舒服便宜的工分谁不拿,谁是傻瓜。除非病得卧床不起。但有的工分,还得凭力气、凭技能去挣。

    挑大粪到水稻田里作基肥挣工分,凭的是力气。每家每户待自家茅坑里的大粪满了,舀到粪桶里,挑到队屋西头的粪坑棚屋里,经父亲检验,按干稀质地给记工分。干稠大便,一担记10分工。尿多粪少,分别记8分工、6分工。有的人家参了猪粪,父亲用搅屎棍一搅,发现了参了假,给记5分工。这种吃人饭拉猪屎的事,只有个别人会干。父亲铁面无私,发现了,也不批评人家,一律用笔说话,记工5分。队屋西头一个跟牛棚大小的粪坑棚屋,长年累月收取存储农民的交上来的大粪,待来年春暖花开,播种水稻时节,一担一担挑到离粪棚五里地的水稻田里。男劳动力挑一趟大粪到地里,记2分工。多挑多挣工分,少挑少挣工分。

    出工到棉田里捡棉花,谁也无法偷懒耍滑。太阳出来把棉花上的露水晒干,农民腰缠一个布口袋,下地干活。一个个成熟的棉桃被太阳晒裂,吐出雪白的棉花瓣子,再经风吹日晒,棉花瓣子成了松软的棉花絮子。必须赶紧采摘,遇到下雨,棉花絮子会被淋黑变质,这样的棉花交到棉花收购站,卖不出好价钱。农民出工捡棉花,与工人生产零件拿计件工资一样,多劳多计工分。农民出工捡棉花,天黑前回到队屋,一一过秤。捡得越多,记工越多。母亲每天捡的棉花,在队里总是名列前茅。队里有几个年轻女人,非常钦佩母亲,要拜母亲为干娘。母亲一一婉言谢绝。母亲说,我养了四五个女儿,吵死我了。再收干女儿,我还活不活啊?

    父亲仗着有文化,在队里当了个小干部,一生家懒外勤,母亲任劳任怨。精于算计的父亲有时候很小心眼,使母亲忍无可忍,便与父亲争几句嘴。

    父亲给了母亲一笔钱作为家庭生活开销,母亲很节省地花着家里的每一分血汗钱,从没有记账。母亲是文肓,不会读不会写。偶尔父亲追问某笔钱干什么用了,母亲一时记不起来,于是父亲追问更紧,母亲就发火了。母亲一发火,父亲马上让步,不再过问。

    父亲一生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睡觉,他像一个永动机,不停地干这干那。在队屋里,父亲不住地收收捡捡。下雨的日子不出工,父亲在家里总得找点儿的事情做做。磨磨菜刀、锄头,修修猪圈,补补被野狗钻了个洞的自留地菜园篱笆。

    实在无事可干,父亲搬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前,看些手抄本的韵文书。这些书跟白居易的《长恨歌》那样,是七字句的叙事诗文。书中内容无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父亲对一本《杨门女将》手抄本,百读不厌。父亲看这些历史书是带着一种哼腔在唱书,一板一眼,哼声悠扬。

    下雨的日子,隔壁三家的妇女小孩都喜欢来我家串门听父亲唱古书。她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织着毛衣,听父亲哼唱书中人物的命运。间或也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谈论发表一下感慨。

    母亲早起撒一把谷在门前禾场上唤鸡鸭吃食。舀一桶猪食拎着到猪圈倒到猪食盆里,回厨房生火做饭喂人。把一家人喂饱了,洗好一家人的衣裳晾在屋檐下的绳索上,上午的家务到此结束。

    母亲很少串门,下雨天不出工,干完家务,也搬一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母亲有时也纳纳鞋底,大多时候,静静地坐在家门前,望着屋外的下雨天气发呆。父亲像蚊子嗡嗡嗡的读书声,很像催眠曲。母亲听得瞌睡来了,就去房里睡回笼觉。阴雨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是一首美妙的催眠曲。

    到了傍晚,母亲舀一碗谷子,撒在堂屋里,咕噜咕噜咕噜地唤鸡鸭回家吃食。母亲像一个守卫,守在大门口,不准邻居家的鸡鸭混水摸鱼。邻居家的鸡鸭一旦靠近大门,母亲立马扬手驱逐。

    1981年,我21岁,生产队与我同龄的姑娘小伙子有的结了婚,有的生了孩子,当了爸爸妈妈。我整天不是以牛为伴,就是以书为伍。这一年,又有人给我张罗对象,姑娘姓何,18岁,初中读了一年,是邻组的,幼年丧母,和父兄一起生活。找个没有岳母的对象,一定是缺乏一种人情味。常言道,岳母娘最心疼女婿。这位何姑娘我认识,以前经常见面。她的哥哥是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我在放牛途中,常与何老师相遇。作为农村少有的知识分子,彼此猩猩相惜,每次路遇都会相互点头致意。

    有一次我见到何姑娘,场景格外难堪。有一天晚上,在野地里挖野菜给猪吃的何姑娘蹲在一条干涸的排水沟里方便,我骑牛拐进排水沟吃草。何姑娘慌忙提上了裤子,一溜烟跑了。我禁不住呵呵直笑。我对何姑娘有些好感。她害羞的样子,别样迷人。

    谈一个没有一个岳母娘的对象,结婚后少了一个女人的疼爱,我不知该不该找这样一个姑娘做老婆。我还没有考虑好见不见面,介绍人却回了信,说何姑娘不想与我相亲了。最终,何姑娘嫁给了我队里的大毛。大毛与我同龄,初中未毕业辍学学了一门瓦匠手艺。我高中毕业学木匠半途而废,大毛已经成了大师傅。

    高中毕业,一事无成,人家姑娘看不上我。介绍人先给我介绍不成,转而就把姑娘介绍给大毛,一拍即合。

    这一年,六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在学,全家喜气洋洋。其实六妹去年应届高考达到了一本录取线,只能上普通大学,六妹不甘心,在县城一中复读了一年,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重点高校。

    医生大姐通过关系,打听到了六妹的高考成绩,请假回家指导六妹填报高考志愿。那天下午,大姐回到家,一家人以为肯定是带好消息回来了。大姐先卖了个关子,告诉家人说,六妹今年又考砸了,说着把一张条子递给了六妹。

    六妹听说又考砸了,全身像木头一样发呆。大姐递给六妹纸条,她看到这次的高考成绩远远超过了重点大学的录取线,狠狠地打了大姐的胳膊一巴掌。之后抱着大姐又是哭又是笑。

    六妹成为家里第二个跳出农门的人。二姐三姐四姐先后请六妹到家里吃饭,对她考上大学表示祝贺。我作为五哥,一边为六妹高兴,一边暗自神伤。全家人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六妹团团转,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花儿红,有人捧。草儿绿,无人见,甚至人人踩上一脚。我也是高中生,没能考上大学,没有人重视。什么时候,我才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一家人会高看我一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