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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惊涛、尘网与青云(下)

    这边薛问仪又和母亲商量去何家赴宴的事。

    薛老夫人知道女儿想让珊瑚也跟着去,而珊瑚虽然不表态,但看神情就知道她非常想凑这场热闹,可是何家的请帖写得分明,只请薛问仪前往,领着陌生人同去,怕人家不欢迎。因此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老人家一时间也举棋不定。

    “您就是顾虑得太多。撰梦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再说珊瑚妹妹这么可爱,又懂规矩,到她家也不至于讨人嫌。撰梦又喜欢热闹,她还希望多请来一些宾客,到时候高朋满座,这生辰也过得气派。就这么办吧。”薛问仪一再劝说母亲。

    薛老夫人一副苦笑表情,心想:“你们两个只不过是没有知名度的小家碧玉,就是在座,怎见得就气派?人家在乎你们?何况珊瑚若去,这礼钱就得准备双份的,又花了不少闲钱。”却又不能明言,只说珊瑚文弱单纯,可能还不适应热闹场合,万一薛问仪只顾与同窗好友聊得高兴,忘了照看珊瑚,宴会上人多心杂,怕出什么事。

    薛问仪不以为然,还是坚持己见,又示意珊瑚说话。

    珊瑚略低着头,扳着手指数了一会儿数,小声说:“我,不去也行。我,姐姐,两个人,花费太多。”

    薛老夫人一听,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一考虑到自家状况,又实在是舍不得出这笔钱,深感为难。

    薛问仪微蹙着眉,似撒娇似生气地来到她母亲近旁坐下,说:“您看珊瑚妹妹是不是多心了?她借给我的缠丝夜明珠凤尾钗和万年寒水晶镯子,还有给我做的新衣裳,算一算值多少银子?没有这些,我怎么好去赴宴?不去?何家若是为此恼我不给面子,在耿大人跟前说些什么,误了哥哥的前程,只怕几车银子也不能挽回。您老人家说说,咱们怎么会吝惜这笔花费呢?”

    话说至此,薛老夫人也只好放弃了省钱的打算,唉声叹气地点头同意让珊瑚也去何家,又慢慢地从箱底取出一封银子给她俩收着。

    珊瑚忽闪着双目,瞧瞧薛老夫人,又看看薛问仪,想了想,说:“头钗,镯子,姐姐不用还了。赴宴,回家,可以拿去换钱,家用。”

    薛问仪说:“我是喜欢这两件首饰。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很可能是妹妹的祖传家宝,怎么可以轻易送给别人呢?只是借用,回家就归还。”

    薛老夫人也说:“咱们家缺钱用不假,可是也不能算计别人的东西。这和自家节俭用度不一样,人品问题呀。”

    珊瑚摇了摇头,说:“不是,祖传家宝。真的送给姐姐。我,有这样的家住,就好。首饰,没有,也无妨。”

    薛问仪再推辞,珊瑚却执意赠送,到后来,连薛老夫人都没耐心再看她俩这么客气来客气去,说:“好了。问仪,既然如此,你就先替你珊瑚妹妹收着这些珠宝也好,等到她想用的时候再给她就是了。”说着就准备回卧室去休息。

    两位姑娘照看着薛老夫人睡下,放轻脚步来到回廊里,低声细语,又计议如何为赴宴做准备。

    薛问仪自从见到珊瑚给她做的新衣裳,就觉得这衣料太引人注意,问珊瑚能不能想办法让它看起来更暗淡一些。

    珊瑚问原因。

    薛问仪说:“妹妹织的这衣料,比寻常绫罗绸缎精美贵重得多,不是我说应酬语哄你开心,银河织女都未必有这手艺,果真世间难寻,说价值连城都不为过。撰梦知道我家境清寒,一见我穿着这样神奇的衣裳,岂不怀疑?她的亲戚朋友,什么人品的都有,尤其是擅长八卦者居多,说不定会怎么寻根究底地探问呢,更怕有打坏主意的。即使只是传扬出去,也是惹祸根苗。而且,我也了解撰梦,当初给她当伴读,那学塾里还有几位有财有势的同窗,她与她们只是表面应酬,彼此心里却是不和。见我寒酸些,她倒是热情大方,待我好,这回我若是打扮得太惹眼了,看着比那些有钱的同窗都奢华,她可能不高兴呢。”

    珊瑚说:“听起来,好头疼。嗯,我试试看,衣裳,黯淡一些。”

    薛问仪一副神秘的表情,向她笑道:“妹妹一定能办到,我知道的。”

    珊瑚好奇地问:“知道?什么?”

    薛问仪说:“妹妹不是寻常人,对不对?或者说,不是凡人?”

    珊瑚微微一怔,随即又呆呆地说:“那么,我究竟是谁呢?”

    薛问仪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只是妹妹这样的经历和本领,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人。失忆,也许是为了保密。不过,你放心好了,我虽然爱说话,却八卦有度,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我也不问。你帮助我解决难题,我还应该感谢你呢。”

    珊瑚神色一变,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忽然微微一笑。

    霎时间,照进回廊的清朗的月辉似乎化为轻灵飘忽的光雾,缭绕在她俩身边,雾中的珊瑚,容颜依旧,那气质却灵秀得动人心魄,清逸绝尘,与平时迥异。

    “看来又是罥心术出了问题。偷学来的本领果然不济。”她自言自语道,随手轻轻一掸薛问仪的衣袖。

    笼着清辉、焕发出瑞彩的新衣裙渐渐黯淡下来,直到视觉效果与寻常绫罗绸缎衣裳大致相当。

    这回换成是薛问仪发怔了。

    她虽然已经感觉到珊瑚不一般,却只猜测她是奇人,然而此时的珊瑚,在她看来却更像是传说中的仙子。

    珊瑚莫非真是天仙下界?

    自己有这等异想天开的运气,与仙人结义金兰?这奇遇也太惊人了。

    另外,珊瑚说的“罥心术”是什么?是她从哪里偷学来的本领?

    偷学法术的仙子下凡,隐瞒身份住到她薛问仪家来,目的何在?

    困惑,惊疑。

    可是,她又看不出珊瑚对她一家人有什么恶意,而且,这段时间家里顺心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莫非皆因珊瑚明里暗中相助?

    果真如此,认识珊瑚也算是三生有幸,管她是奇人还是仙子。

    于是薛问仪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惊异,只说:“咱们也回去歇着。引荐哥哥去拜访主考大人的那位祝步先生,或许明天就安排妥当,让人来请哥哥过去呢。我得早些起来准备茶点。”

    珊瑚也就不再说什么,还象初来乍到时一样,文文弱弱,安安静静地跟随着她回到屋中。

    夜凉如水,风过草虫鸣。

    本来就想着心事的两位姑娘,在这样的气氛中,困倦却又睡不着。

    尤其是珊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敖媞,也就是那位瞒着好友姮娥,暗自寻找星雾之帘的东海龙女。

    她这会儿心绪正烦。

    根据从姮娥那里听来的消息,她追踪寻到这座城来,已经在城中住了将近半年,以夜游的方式几乎寻遍了全城每一个角落,也将自己的感知力发挥到极限,却不曾探知半点儿关于星雾之帘的消息。那小玉兔也不枉多次下凡,隐藏气息的本领高明到挑战照妖镜都不成问题。

    但她知道玉兔并未返回广寒宫,否则,她暗中安排到广寒宫的卧底隐形小蚌仙会及时向她传递相关消息。

    星雾之帘寻不到,小玉兔也隐迹潜踪,不由得敖媞不心焦。

    未曾用障眼法隐藏晖采的仙界异宝丢失在如此喧嚣热闹的地方,时间又过了这么久,也许早就落到凡人手中了。

    姮娥曾对她说,凡人的悟性不可低估。当时她莞尔一笑,颇不以为然,如今却唯恐此言成真,自己枉费心神,到时候不但希望落空,还很可能陷进困境甚至绝境。

    别的事且不说,她为了解开“星尘镜影”咒,耍小聪明用计谋从掌管海市蜃楼的蜃影宫偷学罥心术,还到凡间来屡次施展这门仙术试看效果,惊动蜃影宫的主人蜃影夫人遣门人寻她追究过错,此时那奉师命处理此事者很可能已经追踪到这座城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她。

    一旦给对方找到,她敖媞自己挨罚还是小事,怕的是那位素与东海龙宫王后也就是她母亲不睦的蜃影夫人,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可以小题大做出心中怨气的时机,岂肯放过?少不得去见玉帝奏本。玉帝跟前好几位得势的神仙都是蜃影夫人的亲友,这位夫人参谁一本,谁就得做被打回原形贬为凡人甚至被打得形神俱灭的准备了,而且还会连累家人。

    以前去广寒宫访友时,敖媞还喜欢给小玉兔差评,说她惹是非、不懂事,而今她敖媞自己愈来愈为偷学罥心术之事懊悔不迭,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有恕己责人的习惯。

    “咳!惨。真没想到蜃影宫的人这么厉害。”她气恼地在自己的额头打了几掌。

    薛问仪听到拍打声,转脸看着敖媞,问:“怎么了?”

    敖媞叹着气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以后再告诉你。”

    薛问仪说:“我的烦恼事也不少。不过办明白一件是一件,总比除了着急、发呆或者发狂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好些。”

    敖媞暗中冷笑。

    她在透过窗纱照进屋来的澄澈月光笼罩之外,薛问仪看不见她的神情。

    办明白一件是一件?

    那是因为你薛问仪这样过着简单生活的人遇到的烦恼事容易办明白,甚至可以说,你心中的烦恼事几乎不算什么真正的烦恼事,只是你自己非要烦恼罢了。

    你可知我是谁?可知我必须面对什么样的风浪,经历怎样的忧惧和煎熬?

    对了,还有一件令我头疼心慌的事情,就是,罥心术的效力已经明显减弱了。

    从薛老夫人为是否出钱让她参加何家宴会而犹豫之时,敖媞就对这个情况有所察觉,后来在回廊里听到薛问仪猜测她的来历,终于确信了这个事实。

    炉火纯青程度的罥心术效力究竟可以维持多久?

    是仙术的有效期本来就短暂,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学到登堂入室的境界?

    如果罥心术本来就只适合暂时施用,那她就更不值得担风险偷学这么一项对她来说解决不了关键问题的本领了。

    还要再施展一次罥心术么?

    敖媞没这个胆量。

    那样做,蜃影宫的弟子就会立即感知到她所在的确切、详细、具体位置,瞬间赶来。

    薛氏母女所中的罥心术失效,倒是有利于敖媞躲避来自蜃影宫的追踪者。

    算了,这户人家看来还能再让她住一段时间,她在这里暂时还能安居,没必要再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了。

    敖媞稳住心神,渐渐平静下来,感觉到薛问仪还在注意她,就问:“姐姐,想说什么?”

    薛问仪叹道:“每次去何家赴宴,我都怯场。还好一年只去一趟,可是也够郁闷的。”

    敖媞说:“怯场?又不是应试,赴宴为什么怯场?以前愁的是衣着打扮,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薛问仪给她的印象,可不像是拙于应酬者,郁闷的原因大概也就是缺少像样的服饰。

    谁知薛问仪摇头说:“我何止是为衣着打扮发愁。撰梦这个人,看起来待人热情大方,认真与她来往却很为难。你太弱太差太潦倒,她不屑于理你;你厉害优秀运气佳,她也疏远冷落你。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与她相处,也不知当初怎么就成了她的好友,其实让我感觉很累。有时候打算不去应酬她,又怕她为此恼恨我,毕竟我惹不起她。”

    敖媞说:“姐姐对这些事情太认真了,才有这么多的顾虑。应付过这个宴会,回家来,说忘也就忘了。”

    薛问仪说:“只要还有下次,就算暂时忘了,终究还会想起来。”

    敖媞说:“从这次开始,姐姐就别郁闷了,我替你拿主意。”

    薛问仪说:“也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敖媞问她不放心什么。

    薛问仪说:“以前去参加她的生辰宴会,也是借来衣饰打扮得体面一些才敢去,在座的其他同窗还三言两语的暗讽嘲笑我,她没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来她赞成我那么办。她的父母待我也是那样的态度。只是我这边,年年借衣饰求人也难,别提有多尴尬了。这次有妹妹相助,虽说省心,却又怕这么贵重的衣料珠宝,给撰梦看见,她心中不悦。给别人看见,她们又瞎猜疑,宴会有可能闹得不欢而散呢。”

    敖媞说:“这么一说,有我跟着,问题恐怕更多。”

    薛问仪说:“可是,我看你那么想参加这个宴会,又可以给我壮胆,何不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

    敖媞说:“这是姐姐思虑不周全,顾此失彼了。不过,去同窗好友家参加个生辰宴会,就怕成这样,也太夸张了。”

    薛问仪以耳语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我怕去她家,可不是只为面子问题。”

    敖媞说:“另有缘故?是什么?”

    薛问仪说:“撰梦的父母并非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本来还有一位姐姐,名字是撰微,年长她一岁。那位姐姐,前年忽然丢了性命,据说是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来的。她们姐妹的书房、卧室,还有每次办生辰宴会用的厅堂,都在那座楼内。”

    敖媞笑道:“你怕赴宴遇到鬼怪?”

    薛问仪叹道:“才不是。我怕的是心中有鬼的人。”

    敖媞说:“姐姐认为何撰微出事是因为有人故意害她?”

    薛问仪点点头,说:“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认为。”

    敖媞问:“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