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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说,他叫不活

    那个不想活着的人。

    在我们夜村,我最害怕的就是那个不想活着的人,他称自己不活。

    记得初次见他,我正在荒原里背着双手散步,画者拉着他的猪匆匆赶来,说要介绍一个村民给我认识。我笑说:“干嘛?这么急,是要死人了吗?”

    “是啊,是不活,不知是谁不小心将他从生命树上给撞了下来。”

    “然后呢?”

    “他要寻死!”

    “为什么?他不知道我们夜村的村民是死不了的吗?”

    “是啊,所以他想死啊!”

    “那该怎么办呢?”

    “让他死啊!”

    “让他怎么死啊?”

    “真的死不了,就假死呗,他说曾跳过湖,上过吊,将自己埋在土里,从天空之城笔直的坠落,他尝试过各种死法,可是都没死成,后来干脆将自己暂停在球蛋里。可是,不知谁将他从球蛋里给撞了出来,他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死成。”画者一边向事发之地走去,一边和我解说。

    我见到不活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亮,他身上晶莹剔透的颜色似乎在发光,模糊的脸庞上透着一股安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他身边,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寒凉。

    他看见我,仰着下巴,目光上扬的说道:“你就是村长?”他的声音也同样透着寒凉。

    “是的,你为什么想死?”

    “首先,我从来没有想要活着,第二,想不想要生命是我自己的事,却没有人问我要不要,就硬塞给我,第三,我希望我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最后,我只想没有意识,也就是我不希望我存在。”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们夜村?”我说。

    “没有为什么,纯粹个人喜好,对于夜村,我不做任何评价,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只是不喜欢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安排屈服,被硬生生的安排在一个陌生的世界,还不能选择自己的样子,世界的样子。”

    “我们不都是一样吗?”

    “你们和我是不是一样,对我有区别吗?难道你们和我一样,我就能选择吗?”

    “就将生命当作一个礼物不好吗?就当做逛一趟花园,看看,瞧瞧。”

    “那是对于你,不是对于我,抱歉,我只想死,既然死不了,就请将我永远的尘封在球蛋里,永远不要打扰我,我不想再一次醒来。”

    “这个世界,就没有一丝值得你留恋,值得你活下去的什么吗?”

    “没有,我打心底曾很那个给我生命的人,我注定不应该活着,如果你不想我将夜村弄毁的话就请尊重我的选择,就像我尊重你们选择活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一把火将我烧成粉末,然后风带着我远去。”

    “你最长一次在夜村待了多长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不知道,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想到一件事的回到我张开眼睛以前,然后我想尽办法回去,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去。”

    “我没有不让你死去,是你自己无法死去,我只是希望你能给自己一次机会,好好的看看我们夜村,看看我们夜村的村民,看过之后,你再决定是否要不要生命,不是更好吗?”

    “不用,若不是希望我再也不要醒来,我也不会和你说那么多话,最后说一次,请尊重我的选择,如果你当我是夜村的村民,如果你是村长。”

    我一直不明白,会有一个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杀死自己。画者说不活曾想尽各种办法将自己杀死,可是我们夜村的人是死不了的,不活说,他不曾希望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活着,为什么会有生命,他憎恨那个给他生命的人,他只想没有意识。

    没有办法,我将他的生命暂停,放进球蛋里去,可是他总是被不禁意的村民从树上撞下来,不管他已经暂停了生命多久,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杀死自己,这是我始终也无法理解的事,画者说,在我们夜村不可理解的事太多,不必太在意。我也想过不在意,可是那些奇怪的事如同网在我身体里打成死结,常常让我觉得沉闷。

    画者说他梦见了一棵奇怪的树,树枝坚硬如铁,尖锐如刺,那是一种殷红如火的颜色,树枝上开满了耀眼的白色花朵,它从我们夜村中央的土地上升起,每一朵花上都悬着一位我们夜村的村民,村民们在尖叫,在哭泣。

    听见他的话,我是如此的害怕,害怕我们夜村毁于一旦。石巨人说,那只是一个梦,不能当真,小怪物甩着细长的尾巴说,那是一个征兆,表明我们夜村就要有大事发生,而且是不好的事。

    我心里那个不安的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影响我的表情。

    画者安慰我说:“别忘了,我们夜村的村民都是拥有无休止的生命,只要拥有生命,我们还怕什么呢?”

    我回答他的是一个苍白微弱的微笑,我明白那是安慰的话。

    我又坐在生命树上,左边坐着石巨人,右边坐着画者,前面小怪物倒悬着秋千,后面躺着画者的猪,我很累,很想借一个肩膀依靠,我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终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远方,夜村里白日和黑夜混淆。我来没有如此鲜明的觉得,自己离夜村好远,石巨人和画者也离我好远,我似乎坐在秋千上,距离熟悉的地方越来越远,没有人可以将我拉回。

    我又一次来到玻璃屋前,站在女孩儿的正前方,投过透明的玻璃看着她,伸出手臂,玻璃的温度和我手掌一样。

    我问:“你是谁?”

    她低头不语,意料之中的事。

    “我是村长,他们都叫我村长。”

    她专心致志的低头看着地面,有那么一瞬,我想将玻璃屋打碎,闯进她的屋子,让她的眼睛正对着我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低头不语,总是不看我。”

    更多的时候,我也希望,她就在那晶莹剔透的屋子里,坐在屋子中央,手掌搭在膝盖上,手背抵着下巴,就这样安静的坐着,夜村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好。

    我想,也许那玻璃屋的女孩儿和睡不醒的人一样,我所看到的她只是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投影,那个真实的她正在另一个精彩的世界逍遥。从此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看那个住在玻璃屋的女孩儿。

    画者和我说了他的梦以后,我常常不安,曾经恍然消失的情况又再次出现,常常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没有腿脚,坐着坐着,发现自己只剩一双眼睛,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个沙漏,在渐渐消逝。也许,因为我是村长,所以死亡这件事,要从我开始。

    没了一开始的恐惧,我渐渐习惯,也慢慢平静。我想死亡也只是生的延续,也许就像那个在荒原里挖坑的人所说,除了夜村,还有另外的世界,也许,我在夜村消亡,又在另一个村庄延续生命。就像在我此刻所处的世界里一样,夕阳从西方落了下去,又变成另一个地方的日出,而在夜村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要去某个地方的时候,石巨人总是问我:“村长,我也可以跟去么?”

    大多的时候,我笑着回答:“我去看看我的村民们,你跟着不太方便,你和小怪物随处逛逛吧!”

    我想,我和那玻璃屋的女孩一样胆小害怕,如果得不到什么,就不去期许,如果得到了终究要逝去,那就干脆一开始就不曾得到。

    画者说:“村长,没想到你那么缺乏勇气?”

    我笑着说:“是啊,怎么办?你分一些给我。”

    画者笑了,抱起他的猪递给我说:“我把我的猪借给你抱抱,他是用勇气做成的。”

    我常常觉得应该感谢画者,可是却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感激。似乎看见的第一张脸就是他,认识的时间太长,不习惯太正式的表示感谢。

    夜城下雪的那天,我和画者坐在生命树上,仰望着生命树,我忽然想到那个不想活着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真的消逝殆尽,只剩下一副没有生命的肉体,那时,该怎么办。我转过脸对画者说:“如果有一天,我只剩下一副没有生命的躯体,请将我消融在风雪里,那么我仍然能够在夜村里游荡,就像我还在你们身边一样。”

    画者笑着回答:“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一定不忘嘱托。”

    遥望着夜村,看见的只有苍茫的白雪。远远的,旅行者供楼着背,拖着常常的尾巴,在天际徘徊。放牧人坐在村口的树枝上,树上结满了他的猪。大夯还是坐在湖泊中央,雪花将他淹没成雕塑,湖面一道灰色的影。

    我抱着画者的猪,向湖边走去,然后慢慢走向湖底,那是我第一次走向湖底,只因为那个没有记忆的鱼人。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鱼,她长着人的脸庞却长着鱼的尾巴,常常在黑夜里探出脑袋,爬上村口的树,坐在树枝上将自己晾干,然后又回到湖底里去。

    “湖底好玩吗?”我曾问她。

    “不知道,忘了!”

    “可是你刚刚才上来?”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记住,你再说一遍。”鳞片在她的身上闪烁,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的问题,得到最多的回答是:“什么?你说什么?我没记住,再说一遍。”

    画者说,那条鱼人,没有记忆,如同一张白纸,也许有一天,她会记住一种声音,将她的空白填满。

    有很多次,我站在村口的树底下等鱼人从湖底上来,当她在湖面探出脑袋,我便蹲在她旁边,第一时间问她:“湖底好玩吗?”得到的回答是:“啊?不知道啊,忘了!”

    我和鱼人坐在村口的树枝上吹风的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鱼人什么都能忘记,唯一不忘的是从湖底爬出来又爬回湖里去呢?她从湖底出来坐在村口的树枝上吹风是有理由的吗?我不知道,我得不到回答,只能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有一天,石巨人忽然对我说:“村长,你的思绪瞬间万变,同一个开始,可能在你的大脑里有万千结局,可是,你知道吗?只有一个结局是既定的,那就是你付诸于行动了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答案呢?”

    当我和画者坐在生命树上看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石巨人对我说的话,忽然抱着画者的猪就向湖底走去。画者拉着我:“你现在就想死吗?”

    我愣了,看着画者说:“我只想亲眼去看看海底,看看海底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鱼人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画者一脸的释然,他似乎总是忘了,我说死不了的,就连不活想尽办法都没有死成,我怎么会走一趟湖底就没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