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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消失的画者

    始终觉得,有一天,画者看完他的朋友,就会回来。每次回到天空之城,目光四处搜索,总觉得,他就在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

    那天,我牵着画者的猪,坐在生命树上,看着夜村。在灰白的视野里,画者留下的那枝殷红如火的花,如同一盏灯,在那里闪烁不息。画者的猪,躺在我脚边,它自从画者走后,始终安静,唯一不变的是,它从不看我一眼。那只七彩鸟,如同一个巡逻者,在夜村的各个角落里穿梭,它所到之处,都会引起一阵欢呼。我觉得画者是故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画者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很多时候,似乎无意中看见他,他牵着他的猪,在天际慢慢游荡,又似乎,他无处不在。

    我坐在生命树上,看着天际,漂浮的云,如同海浪一样慢慢飘散,我拉着画者的猪,向那云海走去,石巨人和小怪物似乎也不见踪影,不知道是我有意无意的避开他,还是小怪物拉着他不见我。

    我又来到玻璃屋前,坐在屋外,身体里暗云浮动,似乎瞬间就要电闪雷鸣。我总也不明白,为什么画者会那么久不回来,我挣扎着要去球蛋里将生命暂停,又害怕,从球蛋里出来张开眼,看不见画者的脸,那么多年,已经习惯,每次张开眼就看见那距离我一厘米之外的画者的脸,那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如同深夜里最后的一丝光明,我不敢让它熄灭。

    画者的猪隔一段时间,便跑到画者留下的那枝藤蔓前,趴在花枝下,我背对着花,觉得那花太过刺眼,我又回到画者离开的那天,看着那时的自己和画者的对话,仔细的研究画者的表情,看着画者离开的背影。

    答案悄然的从朦胧里绽放,画者说要送给我他的画的那一刻,让我照顾他的猪的那一刻,我应该就要明白,画者如此反常的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反常。

    即使当初心里有些小疑问,也不会想到,画者会再也不回来。那只鸟,那支花是画者的第一个作品,也是最后一个,他还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命。

    我坐在大夯的身边,和他一起坐在湖泊中间,天空倒影在澄澈的湖面上,我总是混淆不清,我到底是坐在天空之上还是天空之下。

    “你怎么知道画者死了?”我和大夯一起坐在湖面很久,看了湖面的流云很久,终于累了,想说了,于是问他。

    “他说了。”大夯不紧不慢的回答,他的脸如同一片山云,看不清。

    “他说了?”我的脑袋瞬间撕开一条裂缝,冷的风吹进去。

    “怎么说的?”我又问。

    “他要死了”

    “可是我们夜村从来就没有人死过!”

    “有的”

    “我们夜村人拥有无限的生命,我都不知道我已经活了多久了”

    “你才活了一瞬间,画者活了很久”

    “怎么说?”

    “你一直在沉睡,一直在夜村游荡,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画者一直都很清醒,他一直在寻找,他找到了,他死了,你要为他高兴。”

    “他死了,为他高兴?”

    “是的!”

    “不明白?”

    “画者说的不错,你之所以被称作村长,是因为你很笨,是我们夜村最笨的人,而不是因为其他的。”

    “还是不明白!”

    “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我们夜村的村民看似拥有无限的生命,可是那生命一直在潜伏状态,就像一粒种子,如若那粒种子没有生根发芽,那么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你明白了吗?你以前只是一粒种子,现在夜村的命运和你连在一起,你可不要辜负了画者对你的祝福。”

    “画者对我的祝福?”

    “他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

    “你说,你整天在干嘛?你的思绪如同浮云,在空阔的天际漫无目的的游荡,你应该让你的思绪变成一粒种子,在土壤里长出根须,长出破土而出的芽,最终变成一棵生命树,画者不总是提醒你修剪树枝吗?”

    我沉默着,想了很久,然后和大夯说:“大夯,你今天的话很多!”

    “是的,那是因为,村长,你今天需要开导。”

    “谢谢!”

    “不客气,麻烦你以后不要经常来看我。”

    “为什么?”

    “我需要安静的思考”

    “我明白了”我看着大夯,脑袋里一片浆糊,只是想和大夯说:“大夯,其实你才是我们夜村最笨的人,你说,我一直在游荡,一直在睡眠的状态,可是,大夯你呢?你整天坐在这里,你已经凝固成雕塑了,你没有走进夜村,你的思考只是空想,即使你想的天花乱坠,即使你的毛须都长在了猪身上。”

    “村长,你说的不错,只是,你总是用眼睛用你的身体去看夜村去感受夜村,而我用的是我的生命虫,我的血液去建造夜村。”

    我觉得颓唐,觉得彻底的失望,我从来没有那样的绝望过,夜村,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那我该怎么做呢?”我问大夯。

    “不用问我,你看着办吧!不要庸人自扰,也不要太过武断,你就灵活应变吧。”

    “大夯,谢谢你!”

    “不客气,你就像是一面镜子,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残缺了自己,我会继续将自己修缮,你也别忘了,常常去修剪村口的那棵树。”

    离开大夯,天空忽然一阵灰暗一阵明亮,抬头,只见天空的云少了些,如同一床棉絮,被人从中间掏了一个洞,我看见了天空被云长久遮掩的颜色,透明的亮白。忽然想知道,夜村之外是否真的有另外的村庄,是否,画者真的去了那里。

    我回到枝花前,画者的猪,还躺在那里,我牵着它在夜村里逡巡。石林上,坐着守林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凿子,还在继续凿石头,记得很久以前,那石林还只是一块大石头。有一天,我和守林人一起从那石头旁走过,守林人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说:“村长?我们打赌好不好?”

    我说:“什么?”

    “看我们谁先将这块石头凿成风雪。”

    “好啊!”我立即回答。当时懒虫也在,懒虫是我们夜村长久被遗忘又常常被提起的村民,她胖嘟嘟的,软绵绵的,喜欢趴在那石头上看风云,任凭风吹着她前行。有时,我忍不住好奇,走到懒虫的身边,看她在干嘛,只看见一团白云一样的身体,长在石头上,伸手触碰,如同果冻一样有弹性,我问守林人,懒虫是否有眼睛和耳朵或者嘴巴,守林人说,这些器官,因为懒虫长久不用,所以长到肉里面消化了,如今,她只是一条懒虫。

    我牵着画者的猪从石林旁经过时,守林人正埋头凿石头,风雪从他的手中飘逸而出,雪覆盖在懒虫的身上,风又将雪吹跑,于是风雪如海浪在她身上起伏,她还留在原地,风吹不动。

    “村长,我一定会比你先将这块石头凿成石林,你看,你要输了。”守林人举着他凿子向我挥舞着大叫。

    “不一定啊,我不过是先去磨砺我的凿子,我有一个锋利的凿子,很快就会将这块石头造成风雪,而你的凿子已经变得痴呆了。”

    守林人看着他手中的凿子,摸着光秃秃的头顶笑了,后脑勺上露着的一圈白发给光串联起来闪烁着。

    我牵着画者的猪离开的时候,守林人站在石头上看着我,他凿过的地方已成石林,雪又开始飘舞起来,落在懒虫的身上又被风吹走。

    以前,当懒虫还不是懒虫的时候,她还是一只蝴蝶,总是穿梭在生命树的花枝上,飞鸭载着面条人在空中飞舞,看见她,总是笔直的飞过来,然后直接撞在了生命树的树干上,撞掉了几根鸭毛,落在我的身上。

    那时,肥鸭常常躺在我身边,仰望着生命树上的蝴蝶,拍打着短小的翅膀,嘎嘎的乱叫。蝴蝶自顾自的翩跹玩耍,忘了身在何处。肥鸭跑到蝴蝶的身边,盯着她发呆的时候,蝴蝶才猛然发觉,于是落在肥鸭的扁嘴上,翘着二郎腿,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仰望着站在肥鸭身上的面条人。

    面条人总是冷着脸,仇视的看着蝴蝶,责怪她抢走了自己的肥鸭。面条人如同打结的海草在风浪里摇摆,他不敢放开手中的鸭毛,因为,他一松开手,风浪就要将他带走,所以,他依附着肥鸭而存在。蝴蝶在面条人的四周穿梭,那时,肥鸭总是在云里乱窜,夜村的村民们向我抱怨,说肥鸭的鸭毛总是不偏不倚的落在他们的脸上,风吹不掉,结果便长在脸上扯不下来。他们不愿意脸上长鸭毛,于是排着队,上天空之城摘树叶,将树叶栽种到头顶上,以此来遮挡从天空不断飘落的鸭毛。

    有一天,我看完村民,来到天空之城的时候,画者坐在生命树上看着远方,他的猪和他并肩坐在树枝上,两个前蹄夹着一片树叶,它盯着树叶发呆,蝴蝶立在猪尾巴上,如同一个蝴蝶结。

    我正奇怪,为什么肥鸭没有来,画者说,肥鸭回到球蛋里去暂停生命了,画者用他的手指指着一个方向,在繁茂的树枝里,我看见一个透明的全球,慢慢发光,变亮。然后很多的圆球都慢慢浮现,都亮起来,整棵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灯做的塔,在那个画者指给我看的球蛋里,我看见肥鸭趴在那里,面条人如同挂在墙上的画,紧贴在球蛋的蛋壳上,他们看起来很安详。

    我问画者,他怎么可以找到那些将自己影藏起来的村民,因为,当一个村民回到球蛋想将自己影藏起来的时候,别人是找不到的。

    画者冷着脸扯开话题,开始言及其他。他说他喜欢那只蝴蝶,我问为什么,他说:“那蝴蝶就像是一个旅行的窥密者,偷窥每一朵花的世界,看完了,然后逃离,逃到另一个世界去继续偷窥,如果哪天,她将生命树上每一朵花的世界都看光了,她会去偷窥什么呢?会不会去偷窥,我们夜村村民的世界?”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恍然惊觉,原来,懒虫曾经是如此的勤奋,以偷窥每一朵花的世界为己任,曾经,她是那样的美丽耀眼,如今,她只是一只懒虫。一条器官都消融在身体里的懒虫。

    “我想,她一定对面条人的世界感兴趣,因为,我看见她常常盯着面条人不放。”我对画者说。

    “也许吧!”画者站起身,牵着他的猪离开,那猪尾巴上的蝴蝶从猪尾巴上慢慢滑落,躺在生命树的树根上,我将她放在掌心,她如影的身影,穿过我如影的手掌,躺在我的骨头上。她的血液在温热的流淌,她的呼吸均匀。

    我将蝴蝶贴在生命树北边的树叶上,光穿过她和树叶的身体,在她的身体和树叶的距离里,我看见银色的丝线,将她和树叶链接在一起。我曾尝试着将她和树叶分开,可是我既不想伤害树叶,也不想蝴蝶受伤,画者跑的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