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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雷

    1.

    阿爸寄来很多山里的特产和补品,信里说让暮雨把这些东西送给许伯伯。

    暮雨借口准备期末考试,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许若晨了,她心里少了很多悲伤。突然又要去面对,窗外的微雨顿时喧哗了她的心事。

    她没有提前打电话给他,她不愿意彼此见个面还需要刻意的心情准备,那样的话,会令往昔的日子显得多么可笑。她想着直接去家里看望许伯伯就好,还不一定能碰上许若晨呢。碰不上更好,碰上了就见招拆招呗。

    没想到的是,等待她的是紧锁的两扇大铁门,和萧条枯败的庭院。她心里既惊讶又非常难过。

    不得已追问许若晨,“你们在哪里?”

    许若晨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叫她找个地方避雨等待。她走进了对面的“外婆家”餐馆,准备解决午餐。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了,她和许若晨读书时经常来这儿,这里的一餐一饭里,似乎还留存着他们那时相互陪伴的温馨岁月,后来怎么就彼此分开不见了呢?

    为什么长大了,却没有了往日的自在?

    暮雨记得,当年许伯伯接她来青城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已经搬到这里来住了。院子里的前面有个很大的花园,被许伯伯打理的生机勃勃。院子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游泳池,那是许若晨的游乐场。院墙外面长长的街道两旁,长满了高大的银杏树,暮雨最爱它们秋天时那满枝桠金黄的颜色,像她梦里仙子的衣裳般迷人。

    可现在却只剩下满院子的寒凉与冷寂。

    她从“外婆家”的玻璃门里看到许若晨从车里出来,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出门才发现把伞落在了楼上的座位里了。她冲过雨帘,跟进去把铁门摔得叮当作响。许若晨还没来的及给她拨出去电话,她便站在了客厅里,怒目而视。

    你怎么不打伞,他找了毛巾想给她擦头发。

    她躲开了。

    “许伯伯在哪里?”

    “他出国访问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来也不提前打招呼,我平时也很少回来住,所以房间里都落了灰尘。”他眼神闪躲。

    “那你现在算是职业医生?还是职业商人?”

    “都算。”

    其实,在暮雨眼里,他是什么都不重要,那些身份都跟她没有关系,她在意的永远都是许若晨这个人自身的存在。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她从楼下走到楼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去,许伯伯房间里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都异常的整洁,书房的门把手似乎也已经坏了很久了,厨房里锈迹斑斑。

    阴天,屋子里很暗。突然,暮雨感觉到灯光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她看到自己卧室的灯也被点亮了,窗帘还是自己喜欢的蓝色,她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许阿姨在客厅里喊她和许若晨,孩子们,出来洗手,吃晚饭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许若晨站在楼梯口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逢一样,彼此的目光里尽是不安和探寻。

    这里至少有好几年没有人住了,岂是许若晨口里胡言乱语的“一段时间”?她对许伯伯的安好开始有些隐隐约约的担心。她害怕仇恨和疏远让许若晨做出什么疯癫的事情来,他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她回到楼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不断地敲打在早已经没有了花朵的花园里,仿佛每一滴都砸在她的心上,那种清冷和混沌的感觉,很空洞,也很疼。

    “我再问你一遍,许夏,哦不对,应该叫你许若晨,你爸爸他到底在哪里?”

    许若晨觉得,暮雨每次安静地愤怒着的时候,都像是只嗅觉灵敏的豹子,让他浑身发怵,他知道瞒不下去了。

    有很多时候,他都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他在养老院里。”

    “带我去看他,我给你两分钟时间,锁好门窗。”

    今天刚好是元旦,青城养老院的小礼堂里,正在进行着每年例行的新年联欢晚会,来了很多慰问演出的艺术家和爱心人士,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暮雨拉着许若晨从后门悄悄地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她提醒他保持沉默。

    看着前面一排排的老年人的背影,暮雨觉得他们很可怜,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正是该需要被子女照顾,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被送来这里,不知道他们内心该是怎样的一种凄凉,他们对这样的晚年生活作何感想?

    她内心里由衷的敬佩这些穿过沧海桑田,抵达日暮时分的老者,他们最有资格谈论人生这两个字。她也有些明白,唯一支撑着他们能够安度在养老院里的剩余时光的力量,在之前的那些年里早已沉淀厚实了。

    目光搜寻了一圈,她并没有在那些人里发现许伯伯的影子。

    怎么回事?

    许若晨此时是真的无辜,他起身去询问护理人员,被告知老头子在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他每天都在那里等自己的儿子来接他。

    暮雨听罢很是心酸,她更加的不解身边的这个已经成年的男人对待自己的父亲何至于如此无情?

    走廊里,暮雨忍不住问他:“许若晨,你坐拥你父亲呕心沥血打下的半壁江山,人模人样的。从小到大,老爷子没有让你受过一天的苦,即使在你离家出走以后,他还是千方百计地暗地里打探你的消息,他纵然经不住人世的某些诱惑,犯过错误,可是从你母亲过世,他就已经在忏悔了。他病倒的那一天开始,你就该放弃你所谓的那些怨恨,尽你作为一个儿子的本分。”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在可以有那么多办法的情况下,你竟然让一个病弱的老人在养老院里待了这么久?没有给予过他半点的爱,哪怕只是出自怜悯。许若晨,在人之所以成为人的角度上,你让我无比的困惑。”

    暮雨的斥责激起了许若晨内心的隐痛。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要走到爱他的份上有多艰难。我能用我的手术刀缝好别人的伤口,却唯独割不掉我内心的痛苦,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现在我真的做不到。”

    “那你打算让你的父亲还待在这里多久?”

    “不知道。”

    “那好,我希望半年以后,我能在家里见到许伯伯。”

    老爷子听到外面有人在吵闹,心有灵犀似的想要站起来去打探,手脚还不利索,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桌上的糖果盘子。

    暮雨听到声响,连忙跑了进去,她想要搀扶起跌倒在地的许伯伯,吃力中喊许若晨:“还不赶紧来帮忙。”

    他走进来一把抱起了老爷子,把他放置在床上。暮雨看见老爷子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也许这个不经意地拥抱,老人都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许若晨始终没有再和老爷子说过话,他也没有参与暮雨和老人的对话。

    老爷子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他拉着暮雨,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倾诉了好多心里话,暮雨好几次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被她强忍了回去,她不想破坏老人的兴致。

    起身告辞的时候,老爷子看起来并没有不开心,暮雨知道他是不想让她和许若晨不放心。他在用行动告诉他们,他谁都不怪。

    暮雨说:“你自己开车走吧,我决定从这里步行回到学校。”

    那你得走到什么时候?别闹了,赶紧上车,你是在和我赌气吗?

    我是想惩罚我自己。

    三个小时后,许若晨看到暮雨终于出现在了她学校的大门口。她的倔强,让他的冷酷变得一文不值。见她平安归来,他黯然离去。

    记得在养老院门口分别的时候,她几乎把他的胳膊都要抓断了,对他吼道,我阿爸说过,人有半条命是换来的,我信。如果日后,你许若晨胆敢做出什么不仁不义,违背良心的事情,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暮雨第一个不会饶恕你。

    青城,暮色渐浓。

    2.

    一声春雷过后,来势凶猛的雨席卷了南方海滨城市的午夜。

    苏磊刚刚从焦虑中入睡,许若晨却被这暴躁的雷雨声惊醒过来,这里的下雨天真是恐怖。他竟然第一时间想到了暮雨,上学的时候,暮雨最喜欢在下雨天的时候,躲在书店的二楼里待一个下午,她说,那些书山书海会让她变得安宁和勇敢,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翻腾前的浪花,有种隐秘的快乐和期许。

    暮雨是那个曾经最初陪他念叨海的人,也是陪他度过了十多年像海一样深邃的成长时光的故人。那个时候,他们尚且未满十八岁,海离他们很远,像少时的梦那样遥远。陪在身边的彼此,就是一起仰望蓝天白云,一心做梦的人。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情感,总是会突然发生链接,然后就能够一起嬉笑欢闹,或者一起伤春悲秋。而现在,却连打个招呼都显得有些吃力。

    遗憾的是,他和暮雨从来没有一起去看过海。

    他回头看了看苏磊在安睡中的侧脸,内心感到一丝无奈,自己似乎离暮雨越来越远了,这甚至让他觉得失落。无心睡眠的许若晨悄悄地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继续着他的焦虑。

    来到东城已经半个多月了,许若晨没想到这趟陪苏磊回家的探亲之旅,竟会演变地如此令人瞠目结舌。他既有些后悔来到这里搅合进苏磊的家事,却又在内心深处有某种狡黠的欣喜。

    腊月二十八那天,苏磊带着许若晨回到了东城。她家住在未来海岸边上的别墅区,司机直接把他们接回了家。

    她欢欢喜喜地进门,喊着爸妈,却并没有获得往日那般的亲切回应。母亲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旁边的小侄子之夏一脸天真,咿咿呀呀地在和奶奶“认真”地吵着架。父亲不在,哥嫂也不在家。

    母亲看到女儿女婿回来,有些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喜悦的神色,她嘱咐苏磊看着之夏,自己进去厨房准备晚饭。苏磊发觉家里有些怪怪的,她把之夏放进许若晨的怀里,也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许若晨被她这个举动整得有些僵硬,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平衡好自己的内心,开始适应那个小家伙的喜怒哀乐。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纯粹地爱护过别人了,此刻面对一个两岁的孩子,他的那些精明毫无用武之地,这让他在惊讶之中觉得特别放松。

    母女二人在厨房里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偷偷地掉眼泪。许若晨瞥见这一幕,暗自斟酌,自己应该给予何种适当的探问和劝慰,才显得慎重又不失尊重?

    她们从厨房里出来,便直接布置好了餐桌和菜肴,招呼许若晨过去吃饭。之夏黏着姑父,奶奶和姑姑竟都没了办法,许若晨说不碍事,我喂小家伙吃。苏磊看着眼前的男人,满目温情,他竟然也会做这样的事情?想起母亲刚才说的那些变故,心里又觉得悲凉,低着头默默吃饭。

    饭后,母亲催促他们快些出门,早去早回。许若晨不说话,只是等着苏磊的指令。她递过他的外套说,我们去看望爸爸吧,他身体不好,在医院里。

    苏爸爸见到女儿,兴致好极了。连连说,明天就要出院,我要回家过年,磊磊,你和小许明天一定要来接我。他和女儿都小心翼翼地没有提起苏鑫这个名字。

    从医院里出来,苏磊让许若晨先打车回去,她要去看望一下哥哥苏鑫。许若晨提议一同前往,她拒绝了。她告诉他,若晨,改天我们再一起去,今天不行,情况有些特殊,等我回去以后和你慢慢解释。你在家等我好吗?

    许若晨说他会在别墅前面的那片海滩上等她回来。

    苏磊怎么也没有想到,两年多没有见面的哥哥,竟然会变成这样。母亲说他现在是深度抑郁症,任何一缕光线都会令他恐慌不止。

    三年前,苏鑫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一年后儿子之夏出生,交给爷爷奶奶抚养。他们夫妻俩双双出国深造。看似美满的童话,却并没有这样结局。今年夏天,妻子竟然出轨,并和那个男人共同欺骗了他的研究成果和巨额支票,他自此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陷入沮丧的深渊,心灰意冷。

    苏磊知道,哥哥是个心地纯良的人,任何欺骗都会对他有所损害,更何况是他曾经真心相待了那么多年的爱人和妻子。

    父亲千里迢迢地去国外把他带回来,母亲抱着变得呆呆傻傻的儿子痛哭失声。他再也没有笑过,也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话。他只是独自待在他们曾经的婚房里,拉紧窗帘,在黑暗中的木地板上,度过暗无天日的时间。母亲按时去送饭,他吃得很少,也不许母亲做过多地停留。父亲在担忧和煎熬中终于病倒了。

    苏磊想象着母亲这半年来照顾这一家老小的辛苦,便倍感心酸和自责,他们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当自己是小女孩儿,然而这个女儿是多么地失职啊。

    苏磊用母亲给她的钥匙打开了房门,轻轻地叫了声,哥哥。

    房间里一片死寂,她心里堵得慌。

    他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人,依旧没有任何感情。他迅即又低下了头,长发掩盖了他大半个脸。

    苏磊忍住难过,转身在抽屉里翻找到剪刀,她在床沿坐下来,用手慢慢地把哥哥苏鑫的乱发理顺,然后开始适度地修剪。苏鑫在这样温柔地抚慰中,像个孩子那样梗咽起来,他浑身颤抖着,苏磊也无法再使用剪刀,害怕伤到他。她也跪坐下来,把哥哥揽在怀里。从小到大,都是父亲和哥哥在这样保护着她,现在,角色换了,爱没变。

    虽然哥哥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但是苏磊能够从哥哥送别自己的目光中感觉得到,他能够接收到来自这个妹妹的心意。她似乎找到了一条通往哥哥内心世界的路,那路上有很多曾经的爱和期待。她要让哥哥重新知道,他仍然值得爱,值得被期待。

    海风吹乱了苏磊的长发,她的裙摆飞扬。远远地看见许若晨一个人坐在只有微弱的星辰闪耀的夜色里,大海在不远的地方包容着他们彼此内心的灰暗与光明,一切都是朦胧的,神秘的,相互吸引却又携带着某种离心力。

    苏磊觉得,有的时候,自己的脚步在靠近他,心却始终在飘摇。今天这样的一个夜晚,因为她内心的悲伤和海滩的浪漫而显得动人。她走过去,依偎在他的身边,等待他问起那些应该被问起的故事。然而他什么也没有问。

    “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家人吗?”

    “不,关心。只是我知道自己什么不该多问。”

    “你难过吗?我怎么不觉得。”

    “苏磊,并不是每个人的难过都得表现在脸上,尤其是男人。他们更多的时候是要做出更多的准备来应对这令人难过之事背后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时时保持客观,是他们的必修课程。”

    “好吧,事情就是,我哥他现在是抑郁症患者,我爸也是因为这事住院的。”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春节过完你自己先回去,我想留下来照顾他们一段时间。”

    “你决定。”

    “若晨,我想问你个问题。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去了国外以后变得面目全非,对我哥下这么狠的手?她怎么能够安心度过她的后半生?”

    “一个人在被欲望诱惑,进而被吞噬的时候,她只能感受的到美妙的幻觉。幻觉破灭的那一刻,她才会想要洗白自己。”

    “欲望?”

    “对。”

    “若晨,你有那样的欲望吗?如果有的话,请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别乱想了,我们回去吧。”

    许若晨没有办法回答苏磊的问题,因为在听到她说她哥哥和父亲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时,他心里正有一团新的欲望升起。他知道苏磊家境很好,这一次来才真正知道那个“好”,不是一般的好。而他现在刚好需要这份好。

    苏磊挽着许若晨的胳膊,深深地眷恋着爱情。

    她不知晓,他们的爱情正在他的预谋中开始渐渐搁浅。

    又是一声春雷,苏磊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早晨了,而许若晨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打开窗户,看见他在雨中的岸堤上散着步,目光望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