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南风苒苒 > 第十二章 往事的秘密

第十二章 往事的秘密

    暮雨五岁以前的记忆,只剩西北小城里漫天的黄沙。

    她那个时候并不叫暮雨,奶奶叫她晴晴。

    父亲当年是部队里的医生,随军在春城驻扎。母亲是春城人,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她只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她和嫂子水火不容,便从家里跑出来,当了一名护士,再也没有回过家。她和父亲在相遇的第二年,便结了婚。

    母亲怀孕后,为了家里人照顾方便,父亲送她回到西北老家待产。西北小城里的萧瑟和荒凉,让这个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长大的姑娘,几近奔溃边缘。晴晴出生后的第五个月,她便狠心把孩子丢给婆婆照顾,返回春城,寻找到丈夫并一起开始了工作。

    晴晴五岁那年冬天,奶奶去世,父母回来奔丧,顺便带她离开。那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有了印象,但并没有感情。

    她记得,他们乘坐的是那个年代非常古旧的军用螺旋桨飞机,很小,低空飞行,耳边无比巨大的声响,让晴晴在之后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摆脱那种恐怖的噪音噩梦,常常一想起来,就头痛欲裂。但是她很多类似的痛苦和之前对父母有过的想念,从来没有对他们表达过,奶奶过世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了依凭,颠沛流离便是内心的浮萍。

    来到春城以后,她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起初的一段日子里,她对这个弟弟满怀怨气和嫉妒,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就可以把他带在身边,而把自己独自留在那个偏僻的小镇上,整整五年不曾回来看过她一眼。

    后来,父母上班期间,保姆不在的时候,他们嘱咐晴晴照看弟弟。她对父母虽然依旧疏离的很,但是,却在一天一天看护弟弟的过程中,开始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小家伙是亲人,他们似乎应该互相爱,她有了一种想保护他的感情,她的细微的转变,令父母都十分惊讶。

    可是,她却在与他们相聚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再次分离。

    那一年春城的灯会持续了一个月,很热闹,父母难得放假,带他们姐弟俩出去游玩看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父亲抬头看灯笼上的字谜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晴晴的手,去触摸那些灯笼。母亲在旁边哄着哭闹不止的弟弟,并没有注意到女儿。

    晴晴被人群挤散的时候,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她不知道撒娇和求助是孩子在父母面前的本能和权力,她没有享受过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甚至在那一瞬间她邪恶地觉得,父亲是故意放开她的手的。被人群推的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只来得及看到了弟弟胖乎乎的小手越过母亲的背影向她胡乱地挥动着,但是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懂得如何去拯救他的姐姐。

    夜空中满满的一城灯火,而此刻晴晴的头顶上却只剩下黑压压的人群,她像是在洞里的蚂蚁般微不足道,时时刻刻担心着头顶的洞穴因踩踏而陷落,从此以后她害怕无尽的黑暗。

    晴晴是在先听到一声铿锵有力的喊声之后,感觉刚才把自己挤倒在地上的人群突然分散开来,她被一个叔叔从地上抱了起来。叔叔揉了揉她被踩伤的小手,还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她心里一暖,哭了出来,喊了一句:“爸爸。”

    听到这一声呼唤,叔叔也差点落泪。

    他问她:“妞妞,你家在哪里?”

    她只记得西北小城里奶奶家住的那个镇子的名字,她说:“李家镇。”她不熟悉春城,更不会记得这里的任何一条街道巷陌。

    叔叔说:“爸爸妈妈呢?”

    她说:“没了。”

    这样的沟通落差里,叔叔以为她是被人从外地拐来的孤儿,便当下决定,带她回家。她很开心的样子,口里喊着,回家,回家喽。

    父亲在晴晴的眼里只留下一个来来去去的白衣男子的身影,他平时很少在家,回来了也不怎么和孩子们说话,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眼里只有他的理想。她从来都没有在他那里感受到过点滴贴心的爱,他们似乎只有一个父女关系而已,没有任何可供分享的情感的归依。从他把她弄丢的那一刻开始,连那份仅存的关系也被扯断了。

    眼前的这个叔叔就是她心里真正的阿爸,阿爸的手里紧紧地牵着她的小手,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铁血男儿,顿时满腹柔情。这个晶莹的小人儿的出现,重新托起了阿爸心里对这个人世间最初的那种眷恋和热爱,他内心的伤痛被晴晴天真的笑脸一一掩盖,他必须得从现在开始,陪着孩子笑着面对她未来的人生,她是无辜的,她又是那么神奇的存在。

    责任有的时候能够让人变得强大和坚毅,也能够把一个人随风飘散的灵魂重新凝聚在一起,在内心能慢慢地开出花来。

    离开春城的那天傍晚,绵绵的春雨为他们送别。阿爸说,暮色揽春容,好雨知时节,妞妞,我给你取个新的名字,就叫暮雨吧。她咯咯地笑着,跳着,似乎她都懂得。

    告别这个暧昧伤感的城市,对阿爸和暮雨来说,似乎都是一件莫大的喜事。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亲情的牵挂和温暖,给了他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光明和力量。从此,他们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亲人。

    回忆起离开繁华的春城之后,沿途看到的那些蓊郁曼妙的青色山脉,无数的山路转弯,大山深处遥遥相隔的少数民族的村落,清澈的溪水蜿蜒盘旋在山间低谷处。那些美丽的风光常使暮雨内心充满惊颤过后的寂静。

    奶奶家的小镇,除了夏天,山上什么也没有,它的心事敞亮而枯燥。眼前的这些大山却好像都是由大树堆积而成的,盛满了密密麻麻的悄声细语,在月光下更加动人心魄。暮雨的小脑袋里,一路上都闪现着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快要走到梅河湾村寨的那个山口处时,暮雨在阿爸后面哇啦哇啦直叫唤:“蛇,蛇。”

    阿爸一惊,以为她被蛇咬伤了,连忙转身去看她,却发现暮雨只是盯着一块小土坡发呆,满脸的惊恐让阿爸疑惑不解。

    他说:“暮雨,告诉阿爸,你怎么了?”

    暮雨还是盯着前面,一动不动地说:“阿爸,刚才那里有一条白色的蛇,可是它钻到土里面去了。”

    阿爸被她的童趣逗笑了,他牵起她的手继续上路。

    转过那个山口处,暮雨又开始哇哇乱叫:“蛇,白蛇。”她依旧是满脸不可置信的惊恐,可是阿爸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想着这孩子是不是被蛇吓怕了,太阳已经下山了,为了赶路,他背起暮雨往梅河湾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把脸贴在阿爸宽阔坚实的后背上,歪着小脑袋,偶尔嘟囔道,我明明看到山口那边的那条的白蛇又从山口这边的洞里钻了进去,也许是两条白蛇也不一定,她明明是看见了的,可是为什么阿爸你看不见呢?念叨了一会儿,她就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睡着了。

    很多年后暮雨的脑袋里都会清晰地闪现那两条白蛇的影子,她每每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许是那片大山里真的住着精灵与神明吧,用这样迷幻的方式,指引一个小女孩儿获得了最初的心灵的觉醒,以及对自然天地的原始敬重,这是多么难得的礼物。

    和霓儿阿妈和她的儿子阿布从山中采药回来,路过梅河湾村寨的东头。

    暮雨在阿爸的背上醒来,看到前面有人,她轻轻地把玩着阿爸稀疏的头发,口里念着:“哥哥。”

    阿爸猛地抬头,看到了月光下美丽婉约的和霓儿,这一幕多么像十年前的那一天啊,只是那天的月光下没有阿布和暮雨,只有青春如画。

    阿爸没有参军之前,阿婆曾经给他在梅河湾定了一门亲事。那时候他们的爱情羞涩隆重,以至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爸都没敢抬头看一眼和霓儿阿妈,匆匆告别之后他外出学徒。等到过年的时候回家,阿婆让他到梅河湾去与自己订过婚的那个女子约会,他直到走到她面前,都没有认出她来,这事被和霓儿阿妈当时的姐妹们笑惨了。

    和霓儿阿妈却不羞不恼,大大方方地拉着他去了村寨东头的山坡上看星星,看月亮。两个人的星光,明亮璀璨。他们的心事,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月光,都明了于心。

    他们两个人就那样破天荒地在小土坡上看了一整晚的星星,梅河湾的人都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虔诚地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与日月星辰同在,今天和昨天并无分别。

    它们存在了比他们的生命要长久的多的历史,它们也映照着未来的时光。虽然未来给了和霓儿阿妈和阿爸两片不一样的天地,彼此隔绝了很多年,纯白心事被无端搁浅,但是当他们再一次被命运眷顾,得以在这同样的月光下相逢,所有的过往都能够被彼此宽宥,只因为心中有爱和等待。

    阿爸说:“我以为你早就离开梅河湾,嫁人了。”

    和霓儿阿妈说:“我以为你在战场上死了。她指了指在一边和暮雨玩耍的男孩儿说,阿布,我们的儿子。这些年,幸好有他在我身边,不然我肯定等不到你回来。”

    阿爸抱着和霓儿阿妈,两个人哭作一团。

    两个孩子早早便睡着了,只剩下两个心思沉重的大人,在花前月下倾诉着这些年的苦难与深情,假装若无其事却几度泪下。

    第二天早晨,阿爸便要带着暮雨返回蓝沙镇。在寨子口的那片梨树下,他对和霓儿阿妈:“等着我,我要实现我当初的承诺,来迎娶你回家。”

    和霓儿阿妈一脸娇羞的模样,再次深深的嵌进了阿爸的心坎儿里。

    只是,从此,和霓儿阿妈却再也没有能够这样对阿爸笑过。

    一个月后,阿爸和阿婆在家做足了迎亲的准备,还没等来得及出发,便传来了梅河湾地震的消息。

    阿爸疯了一样地赶往和霓儿阿妈家,却只触摸到了她早已冰冷的脸庞,阿布下落不明。他跪在地上,问苍天,为何要如此得惩罚他,辜负一个用生命等待他的女人两次,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赎罪了。

    他把和霓儿阿妈带回蓝沙镇安葬,并在她墓前发誓终身不娶。

    那一场地震同时还掩埋了另一场关于爱的寻觅,只是当时没有人及时知道。

    暮雨心里清楚,阿布始终是阿爸这些年的一块儿心病。她听到春城有人在寻找自己,虽然她对苏磊只字不提,但是她内心却不停地翻涌着。她不知道线索的那一端,将会在自己和阿爸的生活里牵扯起哪一桩悲伤的往事,她都要慎重,她不想让阿爸再受到伤害。

    时间总是在那里以它自己设定好的周期,不停的画着圆圈,大圆,小圆,很多个圆。它把这些圆画完以后,就会开始画另外的一些圆。总之,它会以自圆其说的方式,让生活获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