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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别时的月光

    西北的早春刚到,杨柳的新芽在一场春雨后一下子全都苏醒过来,个个翘首盼望着,心事随着春风肆意摇摆,柔软缠绵。

    暮雨踩着昏暗的月光,慢慢地走路回家。她心里时时挂念着石航,他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从母亲离开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他把自己织在一张网中,拒绝搭救。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他卧室的门,想约他陪自己一起出去走走。

    “石航,我们明天一起去对面的山上看杏花吧,那里也许有母亲喜欢的春天。”

    这句话,让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瞬间有种失魂落魄的无力感。打开门的那个瞬间,暮雨被他那分外悲伤的眼神看得手足无措,转身迅速地跑了出去。

    他关上门,又回到一个人没有开灯的房间。他不想让姐姐担忧,可是他无法给出安慰。

    如果人真的可以在一瞬间老去,那么他希望就是这一刻,因为这一刻的他,有无法言说的懦弱,以及无处可逃的命运。痛苦蔓延在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里,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这一刻,他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魔鬼,抖落所有人间的负累,无情而嚣张地活着。

    暮雨重新又拿起沙发上的一个大布口袋,随意地往里面扔了一些东西,然后又走进了浓浓的夜色中。

    这一晚,又是破碎疼痛的夜晚。

    许若晨从青城开车行走了三天两夜,终于开到了杨城。南方下午七点已经是傍晚时分,而杨城却夕阳正好,纬度真是个奇妙的存在。又累又饿,许若晨一眼就瞥见了那个米线店的老板,恍然之间他意识到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原来这里竟然是暮雨的故乡,所以那些她梦里的沙尘都不是梦,而是她残存的记忆。

    他停好车,点了一份和上次来一样的砂锅排骨米线,可是这一次他吃得更有味道。他向老板打听落川镇在哪个方向,老板嘱咐他明天白天再去,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熟悉路况的人走那些山路很危险。

    他终于下定决心,见面之前先给暮雨打个电话。可是一句句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传来的时候,对她的担心战胜了所有的理智,今晚必须见到她。

    暮雨出去的时候,把手机落在了沙发上,她一夜都没有回来。石航知道她在堂姐家里,就没有去寻她。许若晨打来电话的时候,石航盯着暮雨手机上的名字,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他不接也不挂,就那样听着电话铃声一次次的响起,终止。

    石航一想到舟柠前两天告诉他的那些关于许若晨和苏磊的事情,他就恨这个男人,恨他对苏磊的残酷。他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找自己的姐姐,但是他就是想折磨许若晨。电话终于不再响起的时候,石航已经喝醉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半夜,暮雨的电话再度响起,石航迷迷糊糊中按下了接听键。听到对方说完之后,他在一阵阵的后怕中浑身感到凛冽的清醒,是杨城人民医院打来的,许若晨在来落川镇的途中发生意外,车子翻落悬崖,他的通话记录中有好几十个都是打给这个号码。石航现在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暮雨,他得马上赶到杨城的医院去。

    一路上,石航都在祈祷许若晨千万不要有事,他不知道他已经来到了杨城,他更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向暮雨解释这件事情。

    凌晨,暮雨刚刚入睡,窗外却传来风沙的哀鸣声,她做了噩梦,梦见许若晨很不好了,她一遍一遍地问他,你没事吧?没事吧?很快又清醒了过来,坐起来,想拿纸笔写出这夜晚的哀恸,可是她却不停地流泪,心里莫名地恐慌。她想念阿爸了,她想回蓝沙镇,明天就回去。

    小镇落了春雨,空气中有泥土的清香和雨的润湿感。暮雨穿过雨雾中的落川镇,回到家中,她只看到满地的酒瓶,石航已不知去向。暮雨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机陷落在沙发的角落里,她看到那无数的未接电话,昨夜的恐慌再度袭来,那个侵扰了她的噩梦依旧那样清醒,她拨动他的号码的时候,手在颤抖。无人接听,她便回拨了那个未知来电,被告知是医院。

    暮雨在医院的大厅里给石航打电话,“你在哪儿?”

    石航想找理由搪塞。

    她说:“我觉得我弟弟本是个善良的人,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我的手机调成静音?你隐藏了什么?我现在在医院大厅,你是不是应该出来给我合理的解释?”

    石航只得从许若晨的病房退出,去见他的姐姐。

    暮雨在他闪躲的眼神中看到了真相,“告诉我,许若晨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你什么人?”

    “石航,你听着,在你没有找到我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他是我唯一的兄弟姐妹。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如何安心?我知道你喜欢苏磊,可是,如果,你真的觉得,我说些什么能够让你心里舒服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我和他永远都不会在一起,你是否满意?”

    “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当时心情不好,恶作剧,我不知道他来找你了,更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深沉的情感。”

    “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我告诉你,他活不成了……”

    石航看见暮雨的眼神里已经失去了灵魂,他不忍心再做试探,她是他唯一的姐姐啊,他到底想要干嘛。他上前两步紧紧地拥抱着她,说:“姐,放心,他很幸运,被及时搭救,只是腿部受伤比较严重,需要好好休养,不过没有什么大的危险。”

    她对石航讲述了他们的故事,故事讲出来的时候,是多么平凡无助,可是,它已经是故事了,已经永恒。暮雨安静下来,她让石航去把许若晨的车尽快修好,然后办理转院手续,她要把许若晨送回青城去疗养,那里的各方面条件都要好得多。

    暮雨带来午餐,许若晨已经清醒过来,他们对这场差一点儿的生死离别,只字不提,甚至连过往的所有痕迹都被精心抹掉了,以此来掩饰彼此的惊魂未定。

    这个相逢的瞬间,他们心里都记得那些少年时代,两个人的很多次山月之行。于是,他们知晓,他们爱过。

    他想说,暮雨,我真的很想知道,何谓不会叫人伤心的“有情人?”昨夜,我觉得自己飞起来的那个时刻,我感觉到我即将离去,溃散,而我和你,感觉那么冷…曾经想过要赠予彼此的爱恋和温暖,现在最好的选择却是全权放弃,才能够保全。

    她亦想有所言语,也许爱从来都没有轻易呈现过,只是在渐行渐远的年华易逝里,把你一刀一刀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即使你随时光逝去,我的心也早已被你赋予我的蚀骨温馨所迷惑,久久地不愿回过神来,直至成魔成活。

    许若晨住在医院的那一个月里,是他们自年少分离之后,在一起度过的最为长久的一段时日。暮雨没有想到过,他会独自驱车数千公里,还差点送命,只为来见她一面。但是他这样的异常举动,也让她心底的猜测更为清晰。

    他说:“对不起,阿姨去世,你那么难过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可那时,我最难过的时候,你却一直在我身边。“

    她帮他擦了把脸,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说:“正是因为我知道你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所以我不想让你陪着我再经历一次,你相信我,我很坚强。“

    他没有说起他的即将逃离,她也没有说起她这温柔背后的冷酷决定。这好像成为了他们对待彼此人生的某种惯性,默默做好承接一切未知的准备。

    石航在电脑前赶新闻稿,暮雨无意中看了一眼,是关于地震纪念日的主题。她心里闪过疼痛,说,“我们一起回趟梅河湾吧,去那里祭奠一下父亲的亡灵。”

    他没有抬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嗯。”

    暮雨知道,他同自己一样,这几分钟的时间里,为了保持平静,必是也经过了一番情感上的洗练。

    他问:“那许若晨怎么办?”

    “我们把他送回青城,然后把他的车开走,反正他一时半会儿还无法驾驶。”

    石航被暮雨的调皮逗乐了,他知道她在很用心地当这个姐姐。

    暮雨在落川镇过完生日,她和石航告别了沉睡在山上的母亲,便返回杨城接许若晨出院,开始了他们一路向南的归程。

    因为腿伤,许若晨只能仰躺在后排座位上。他一路仔细打量着暮雨,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悔恨,是疼惜,还是她身上,他怎么也握不住的楚楚动人?她留给他的那些永远无法被取代的时光?还是他们之间深深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