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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笑靥如花

    这几天家里一片忙乱,大嫂友梅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打麻将了,她忙碌着指挥下人打点行李,大厅里堆了大大小小的木箱、皮箱……

    玉瑶坐在露台上无精打采地翻着一本书,余妈妈在翻箱倒柜地整理着玉瑶的衣物,嘴里的唠叨不断,可惜玉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时不时搁下书本,看着余妈妈将她的衣物折叠放进箱子里。

    “小姐呀,我昨晚缝了一个手提袋,还特意在里面缝了一个夹层。”余妈妈将她新做的手提袋拿过来给玉瑶过目。

    玉瑶接过来,抬眼看着她的余姆妈——这个照顾了她多年的姆妈,今天看来是多么的亲切,她像玉瑶的母亲,但又不是,她对玉瑶有着一种愚忠的爱怜。

    “你的那些值钱东西得分开放,手提袋里放几个钱就好,其他的都放进手提箱里。啊呀,真不知道去了重庆会怎么样呢……”余妈妈又去忙活。

    玉瑶抬眼望着天空,远处朦朦胧胧的一道弦月,弯弯细细,像是一张微笑的嘴,可在玉瑶看来,那是命运的嘲弄。她有些后悔来到上海,短短这两年,在她的身边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有笑,有苦,还有她苦涩的爱恋。

    “父亲也要我去重庆吗?”玉瑶低头,看着膝盖上合上的书本,幽幽地问余妈妈。

    “是呀,大少奶奶已经交代我多次了,要我先准备好行李。”余妈妈的声音总在移动,一会儿轻,一会儿响。

    “那我的婚事怎么办呢?”

    “啊?”余妈妈站直身子,愣住了,她只知道听着东家的嘱咐做事,这几天脑子里全然被家里的乱象搅合,这件事情倒真的给忽视了,这会儿玉瑶提起,她也想到了。

    “他们江家也去重庆吗?”

    余妈妈无法作答,她记起那晚玉瑶和江先生的一幕,心里不免有些难受起来,但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得傻傻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忙活。

    友梅径直走进了玉瑶的房间,打量了一番余妈妈的工作,过来到露台门口:“玉瑶,你的行李快些准备好,你大哥明天去南京,听说这段时间去重庆的船票已经很难买到了……”

    “他们江家去吗?”玉瑶站起来,走到友梅跟前。

    “我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是,真的战火一开,那里还顾得及你的婚事,还是先跟我们去重庆,等太平点,再另做打算。”

    “他们家知道吗?”玉瑶的声音很低,已经难掩心中涌上来的悲戚。

    “这个,等玉康回来,由他去江家说。”友梅看见了玉瑶眸子里的泪花,以为她舍不得家祺,劝慰道,“大不了,让家祺也随我们一同去。”说着抱怨一番闷热的天气转身离去。

    余妈妈已经将这些话都听见了,心里明白小姐为何流泪,她又能怎么做呢,唯一的只是无奈的叹息,手里将几件不太穿的短袖旗袍用一块洋布包了起来。

    玉瑶丢下书,大步过去,提起这个包裹,塞进了衣柜:“该带的带不走,不该带的作甚带它!”说着扶着衣橱的镜子抽泣起来。

    余妈妈愣在那里,半响劝慰:“好吧,留一些在这里,说不定没几天又回来了。”

    …………

    书豪坐在书房里,他提起狼毫想写几个字静静心,可提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了。刘家在准备迁往重庆,他早就知道,没有担心家祺和玉瑶的婚事,心里却想起了许多往事,这些往事里都有着玉瑶的的脸,这几天关于她的往事日日温习着,越思量越清晰,越清晰也就越徒增烦恼。

    有人敲门,小婉挺着大肚子出现在门口:“书豪,玉瑶的大哥来了。”

    玉康胖嘟嘟的白脸出现在门口,书豪赶紧起身去迎,等玉康进了书房,小婉离去关上门。

    “书豪,你们有什么打算?”玉康说话一直都是小心谨慎的,这是他多年以来跟着父亲做生意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问完话,眼睛快速扫书豪的脸,观察他的表情。

    “我打算去国外的,可现在小婉……医生说要静养,一点点不能马虎。”书豪看见玉康来找他,已经猜到玉康的来意,他也为难,现在不说去国外,就连去重庆都是很困难了。

    玉康点头,书豪的几句话,他已经明白了:“父亲说要带玉瑶一起去。要不,让家祺跟我们一道去重庆?”

    书豪笑了,这段日子总不见家祺的人,他已经颇为着急:“那是好事,等他回来,我就找他谈。”

    “啊呀,太平日子怎么就到了头呢。”玉康嘀咕着,“他们的婚事怕是又要耽搁。”

    书豪接不上话,这是下人端来了茶水:“重庆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多亏我父亲早有准备,我明儿就去南京与他汇合,那家祺的船票我一并买了。”玉康想再等等家祺,和书豪坐着闲聊许久也没有见到家祺,家里还有一大摊子的事,玉康不得不告辞回家。

    刚上台阶,玉瑶就从大门里出来,拦住了他,看得出她一直在等他。

    “家祺不在家,我已经跟书豪说了。”玉康进了屋。

    玉瑶尾随跟上:“书豪他们去吗?”

    玉康愣住,回头看着玉瑶,他细细地品味玉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仿佛觉察出点什么异样来,脸色凝重起来:“小婉走不了,这么大的肚子,一路辗转,怕是受不了颠簸,书豪自然是留下了。”

    玉瑶知道自己因为太过着急,泄露出一点心声来,观察大哥的眼神,大约已经被他觉察到了。

    “玉瑶,家祺如果跟我们走,等在重庆安顿好了,就把婚事办了吧。”玉康不想因这点事纠缠,说完回头要往里走。

    “他如果不走呢?”

    玉康停住,回头:“那——你又当如何?”

    玉瑶无语,垂头。

    “不管他去不去,你得跟我们走。我不会将你丢在这里的,父亲更不会!”玉康丢了话,走了,留下玉瑶站在大门口,身后是浓郁的黑夜,眼前是闪烁的水晶灯,身边是磊叠在一起的各种箱子。

    …………

    傍晚,玉瑶在房间里转悠,地上整齐地叠着几个箱子。

    玉筠穿着挺括的军装出现在门口,见到玉瑶回头,取下帽子,他看到了小妹眼中浓浓的忧郁,这种忧郁他也有,他的忧郁是为了国家,为了他人的,小妹的他无法探知,他想她开心,于是冲她微笑。

    “二哥!”玉瑶挽着玉筠将他迎进她的房间。

    “二哥带你去一个地方?”玉筠说。

    “哪里?”玉瑶问。

    “有个募捐舞会,我缺个舞伴。所以来邀请你。去吗?”

    玉瑶点点头:“募捐舞会?”

    “是上海各界名流组织的。我受邀前去。快点打扮一下。我去楼下等你。”玉筠离开了。

    天黑时分,玉筠开着吉普车,边上坐着一袭白色西式长裙的玉瑶到了法租界。

    在一幢豪华的西班牙式大别墅前停车。那里已经是人头攒动,门前的大草坪上有西洋乐队在演奏,周围一片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玉瑶挽着二哥的胳膊,提着裙摆,走上高高的台阶。

    玉筠穿着挺括的军官服,非常亮眼,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像他这样的军官出现在这样特殊的舞会上,立刻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身边的玉瑶也沾光不少。

    玉瑶随着二哥和前来相迎的各界人士走进大厅,她忍不住抬头打量着豪华气派的大房子。大厅零时搭的大舞台上响起了司仪的声音,邀请刘玉筠副团长作为军人代表上台。玉筠整整军装,从人们自动让出的通道上走上台,一个帅气的立正,向着在场的人们敬礼。玉瑶的目光自然地追着二哥,突然余光扫到舞台的一角还站着一人,他暖暖的目光正在玉瑶的身上流恋,柔柔地情愫在蔓延。

    “……河山破碎,社稷危亡,生灵涂炭,我等忧心如焚,此一战……马革裹尸,何所惧哉……”二哥的慷慨陈词玉瑶只依稀听到了这几句。不见是思念,见了就动情,她的目光,她的心都被那人牵着,情至深处难自己。

    “玉瑶!”不知何时,玉筠已经回到了玉瑶的身边,见玉瑶还盯着舞台出神,就唤醒了她。

    玉瑶注意到大家都开始到舞台上捐钱捐物,司仪在大声地感谢这些爱国人士。书豪在台上忙碌着,他在为那些巨额的捐款登记。不时地扭头来找寻玉瑶,冲她淡淡地笑,正如玉瑶初见他时的那般笑,那是无心的,如今的笑饱含着许多只有玉瑶才能体会到的情深。

    玉瑶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迷糊起来,只剩下远处那个清晰的他。她不由地向他走去,一步步向他靠拢过去,直至走到了他的面前,看到了他手中的笔,他手背上的疤痕也清晰入目。

    书豪仰头看着玉瑶,轻声提醒她:“这里是募捐台。”

    玉瑶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钱来,交到书豪面前,觉得太少了,低头看见自己腕子上的雕龙翡翠镯子,不顾一切的使劲褪了下来,摆在那些那些丑陋的大洋上。

    司仪在表示感谢,台下响起掌声。书豪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瞄见玉瑶的手上一片绯红,那是褪下镯子时摩擦的。

    有更多的人上台来,玉瑶缓缓下了台——就这么看一眼,她就心满意足,爱他成为了她的执念,她总想摆脱,可越是压抑,越是浓郁。

    玉筠正和另外几位军官在边上交谈,玉瑶就随意地找了根柱子,靠着,远远地看着台上的书豪。

    “今天的舞会,我们将用新的方式进行。”台上司仪在故弄玄虚,书豪等人将募捐台子撤了下去,交由另一拨人查点数目,将手中的事项交接完了,他到人群中找寻着玉瑶,看见一袭白裙的她正靠在一根罗马柱上。他悄悄地走到柱子后,闻到从她身上飘逸出来的幽兰气息。

    “男士邀请女士共舞,须得出价,喊价,同一女士有多人喊价,则由价高者携手共舞,所出的钱款将同今天的募捐款一同用于抗日……”

    玉瑶已经听见了身后的喘息声,没有回首,只是微微地笑着。

    书豪从后面看见了玉瑶的脸颊微微鼓起,知道她已经晓得自己在她身后,就冲她白皙细长的脖子轻吹了一口气,轻声问:“想跳舞吗?”

    玉瑶回首,笑靥如花,双眸闪着灵动的光,点头。

    刚刚有人出了价,顺利地换了美人共舞。书豪与玉瑶会心一笑,离开柱子,站到人群中,向着台上的司仪高高举起手来。

    “一百大洋!我——欲请刘玉瑶小姐共舞!”

    玉瑶满心期待着,瞧着书豪举手,可听见的声音却不是他的。

    书豪的手停在空中,寻声看去,那边有人也高举着手——是陈旭东。书豪回头看了一眼茫然的玉瑶,将手举高些,朗声唤道:“两百大洋——我请——玉瑶小姐!”

    场内顿时寂静无声,大家在唏嘘,也在看这两位男士竞价的好戏。

    “金条两根!”陈旭东没有让步的意思,朝着玉瑶走近几步,场内的人们纷纷让出道来,玉瑶站在书豪身后,清晰地看见了远处的陈旭东,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大约是他的跟班。

    书豪的手放了下来,轻舔了一下嘴唇,扭头又看一眼身后的玉瑶,淡淡地笑:“跟你跳舞这么贵呀!”说完大步向着陈旭东走了几步,高举手,“三根!”

    场内有好些人是认识书豪的,今晚的舞会就是由他们青帮的大先生发动组织的,大家都在为书豪鼓掌打气。

    玉瑶远远看着书豪,露出灿烂幸福的笑,书豪回头也冲她笑,并向她伸出手,玉瑶一手轻提裙摆,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四根!”陈旭东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书豪已经握住了玉瑶的手,和玉瑶一同愣住了,在她耳边低语:“我再叫一下?”

    “万一,他也跟着再叫呢?”玉瑶仰头看着书豪担心着。

    “那就算我们一起为了抗日大业做贡献了!”书豪向玉瑶眨眼。

    玉瑶心领神会暗暗点头。

    “五根!”书豪大着嗓门喊。

    “六根!”陈旭东紧接着就喊了价,他冷冷地注视着书豪,在比拼叫价时,他料着书豪不会和他纠缠,结果有点出人意料。他有点不明白书豪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跟他斗气,还是为了维护他弟弟家祺的权利。他叫出了这个价格,令场内一片哗然。

    玉瑶轻轻扯了扯书豪的衣摆,让他罢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书豪垂下手来,和玉瑶相视开心笑,带着点小小的遗憾。

    陈旭东的跟班取了六根金条交到了舞台上,他的脸上扬起笑,向玉瑶走来,礼貌地邀请她,又挑衅地瞄了眼边上的书豪。玉瑶和书豪却在暗暗笑话这个掉入他们小小阴谋的陈旭东。

    玉瑶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将手交到陈旭东的手中。

    一曲美丽动听的华尔兹响起,陈旭东搂着玉瑶旋转着进入场中,经过一场较量,玉瑶成了场中最亮眼的一道风景。

    书豪被人叫去处理一些事务,他依依不舍地离了那道洁白飘逸的光芒。

    “玉瑶,你——真美!”陈旭东有感而发。从她一进场,他的眼中就只有她了,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物质紧紧黏在了她的身上。他原本已经开始平复的情感再次被她掀起波浪,难以克制。

    玉瑶报以恬淡的微笑,只嫌这首舞曲太长了,着急地想回到书豪身边去。

    “舞曲结束,能否借一步说话?”陈旭东问。

    玉瑶摇摇头:“二哥在那边等我呢。”玉瑶回答完,音乐声渐轻,舞曲结束,玉瑶火急火燎地松开陈旭东,草草地行了个屈膝礼,转身要离开,被陈旭东抓住手腕:“我要上战场了!”

    玉瑶停住,转身,看着陈旭东的脸,她欣赏并期待英雄,二哥玉筠是英雄,书豪也是。可眼前这位倒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不再对他敷衍,露出一种尊敬加真诚的微笑。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陈旭东的眸子里流露出辞别爱人时才有的销魂的柔情。

    玉瑶点点头,被陈旭东牵着手转悠着去了花园,一个白色的花亭建在小池边,池中荷叶碧连天,荷花或盛开或娇羞紧闭。

    陈旭东携着玉瑶的手进到花亭中,停下来,柔柔地看着玉瑶。

    “你真的……”

    “是的,我已经领了军装。”陈旭东想告诉玉瑶他被征调了,可一想,这些真话是万万不能告诉她的,告诉她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永远的失去她。所以他选择含糊其词,他喜欢玉瑶欣赏他的目光,喜欢那道温柔明净的目光。

    “要多加小心!”玉瑶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她曾经有过讨厌他,可这点讨厌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对一个旧识的惺惺相惜。

    “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了。”陈旭东有点伤感。

    “一定会凯旋而归的,到时候可以到重庆来找我。你知道我们要迁去重庆了吧?”玉瑶想着一个男子在战场奋勇的时候,应该有点念想。眼前的他在她看来有了光芒。她对他狠心不起来。

    “知道!等凯旋了我一定来找你,你可别再……”

    玉瑶扶住他的手,冲他微笑。

    这一笑使陈旭东动容动心,他多么渴望着眼前的她,可惜她没有给过他任何机会,甚至连想她都成了白日梦。他借着幽幽的光线,看到玉瑶美丽的眸子,那里不再有寒冷,是迷情的自己。

    “有个唐突的要求——能吻你一下吗?”陈旭东说出自己的愿望,心跳骤然加快。

    玉瑶有点吓到,很快她调整了情绪,她理解这些将青春和生命交给了战火的人的渴求,笑了一下说:“我亲你一下吧!”说着踮起脚,双手捧住陈旭东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柔柔地亲了一下,松开手道:“一定要保重!”

    那温柔的碰触像是春日的柳条的轻拂,若有若无地扫过陈旭东的心间,令他失去理智冲动起来,紧紧地搂住玉瑶的脖子,吻去。

    玉瑶有些生气,挣扎了几下,突然想到眼前这个人说不定很快就没有了明天,顿时心软,为了这些英雄,牺牲一个吻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想着就害羞地安静下来,任由陈旭东在她紧闭的唇上索吻。

    “好了,我要回去了,我二哥说不定在寻我了呢。”趁着陈旭东松手的时候,玉瑶离开他远远地羞涩地低着头,转身下了花亭。

    “盈盈一水间——那日你问我,我答不上来,如今我回答你,是——脉脉不得语!”陈旭东在她身后呼唤。

    原来那日我问的是他,看来他也是一个多情之人。玉瑶停住脚步,回首望了一眼花亭里的陈旭东,笑着向他挥挥手:“珍重!”说完离开,去找她的书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