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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我失落了《雨霖铃》

    夜色降临,今天刘家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大厅里亮如白昼。玉瑶慢慢地走到门前的马路上,眼望着远处马路尽头的江公馆,多少离愁在她心里飘飞,难不成真的要以半生为代价与他相忘于江湖。

    玉瑶一步步倒退着,视线中的江公馆渐渐远去,忽然有一手掌托住了她的腰,玉瑶回头,吃惊不已。

    是家祺,穿着一身崭新的戎装,显得英武帅气。玉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注视着。前几天书豪到刘家来找寻家祺,他们才得知家祺已经离家数日,也不曾留下口信。当时她跑到楼梯口,看见了书豪憔悴落寞的表情,两人匆匆地对视后,书豪离开了,开着车,领着他的一帮兄弟去找家祺。

    家祺看着玉瑶笑了笑,朗声道:“没有吓到吧!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做我一直想做却一直在犹豫的事情。”

    玉瑶抬眼望着他,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玉瑶,我来送你!此一别,怕是遥遥无期了。”

    “不会的,家祺!”玉瑶伸手捂住他的嘴,她不许他说伤心的话,这几日她已经为各种离绪折磨得肝肠欲断。

    家祺伸手将玉瑶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唇上,柔情地望着她。

    “你大哥一直在找你,找得你好苦!”

    “我刚刚同他们道别过,出来犹豫着——见——还是不见你,你就出来了。”

    玉瑶的眼中闪出亮光。

    “我暂时不能娶你了。待到海晏河清时,我定来寻你,娶你——如果你还等着我……如果我还能活着……”家祺垂眸,松手。

    两人面对面站着,不再言语,离别的哀伤情愫在他们身旁盘旋着。

    “我要走了——到时间归队了。玉瑶,我会想你的。”家祺说着转身大步走去。

    “等等,家祺!”玉瑶追上前去,扯住他肩上的皮背带。

    家祺回头,低眸看着玉瑶。

    玉瑶褪下镯子,掏出绢帕包了,交与家祺:“以此物伴君,如玉瑶在侧。家祺,千万珍重!凯旋了,拿着它来娶我吧!”

    家祺大力的点头,接过,小心地放进胸前的口袋,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玉瑶,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亲吻一下,掉头快步跑着消失于路口,消失在夜幕中,消失在玉瑶的视线里。

    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这条马路本来就安静,如今只剩下了江家还有些许灯光。

    书豪在昏暗的马路上没精打采地走着,眼前不时出现玉瑶的身影,或绕着梧桐转悠,或踩着马路牙子,或冲他回眸嫣然……娇俏低语萦绕在耳畔,那副欲语还休的羞涩模样犹在眼前,可等他定睛时,她又如烟消散。一朝好景终散尽。

    书豪没精打采地随着黑豹回了大厅,脚还没有跨进大门,空中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连绵不断,带动着夏日沉闷的空气,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黑豹竖起耳朵,尾巴夹了起来。书豪站在门廊下,借着还没有完全变黑的天空,他瞧见了数不清的飞机超低飞行着从头顶掠过。

    “怎么啦?”小婉行动不太方便,和佣人七婶一起从厨房里出来,书豪伸手揽住妻子的肩,退到大门口。

    “飞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飞机,还飞得这么低……”书豪的话音还没有落,远处的夜空中传来了爆炸声,隐隐约约的火光在天际边闪烁着,空中的飞机还在盘旋着,轰鸣着。小婉哆嗦起来,躲进丈夫的怀里,书豪抱住她。

    大厅里的灯光诡异地闪烁几下灭了,除了黑暗就是恐惧。战争带着它忠实的奴仆死亡和恐惧来到了,人在它的眼中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任由它摆布和践踏。

    “打起来了!”书豪轻声说,虽然他是个经历过生死的人,可这样的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天边一片火光,他心里惦念着家祺,可除了担忧,他什么也做不了。

    飞机一群群地向着闸北宝山方向飞去,接着便是令人战栗的狂轰滥炸,火光中的大地在颤抖,在悲鸣。在轰炸的空隙间,还隐约能听见重机枪四射的声音。

    “我看我们还是去法租界的好。”书豪向怀里的妻子低语。

    “这里也是租界呀?那里是给家祺和玉瑶结婚的房子。”小婉回答。

    书豪听到这两个名字心里顿时纠结非常,不再说话,眼睛看着远处的火光,听着头顶飞机的轰鸣声……

    夜深沉,书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是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影响了他,还是纠结苦痛将他缠绕得无法顺畅地呼吸,他不清楚,脑子里一片纷乱。索性悄悄起身,到一楼,拖拽一把椅子到门廊下,无力地坐下,黑豹缓慢的跟过来,到书豪的脚边懒散的趴下,眯着眼。

    雨断断续续的下着,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滴落在尘土中,书豪向远处看了看雨中的夜色,朦朦胧胧,升腾起一股墨绿色的的烟雾。

    身后的大厅里一盏灯努力地闪着光,想用它微小的亮将空阔的大厅和门外的主人照耀,可惜身单力薄,光的触手到了书豪的脚边消失了。他背对着那盏灯,坐在黑暗中。深深地叹息着,手肘搁在腿上,双手捂着脸慢慢地揉搓,他想捂住憔悴,捂住从心里涌上来的各种滋味。

    玉瑶,你睡了吗?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难以入眠呢。我的绝情你应该明白。我不能给你最好的一切,所以就将廉价的全部收了起来。可当你走了,我尝到了思念的滋味,就像是云朵收集了水气,到了饱和的时候就化成滴滴的雨水,我的思念如今化成了我眼中的泪,它含在眼眶里,慢慢地等待着渗出。那天看着你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叮嘱自己不要掉泪——玉瑶将会找到她的幸福,我应用笑来祝福她,用笑来遮掩我的痛苦,可我终究是忍不住闭了眼,留下了泪——我骗不了自己。

    书豪抬眼望着远处,依稀听见远方传来阵阵的枪炮声。雨淅淅沥沥地渐渐大了起来,夹杂着白天的热气升腾着。以往这样的夏天花园里定有一些鸣叫的昆虫,它们高高低低的鸣唱着为夏夜增添活力和生气,可这个夏天,它们都跑去哪里了,是不是也像人们一样纷纷逃去躲避战火,留下死寂一样的黑夜。

    黑豹猛地扬起了头,它的鼻子向着空中嗅动着,眼睛瞪得浑圆,一改刚才惺忪的样子,接着又站立起来,头向着大铁门,尾巴慢慢的摇晃起来,频率越来越快,它开始躁动起来,一会儿看看书豪,一会儿又向着大门看,不安地走动。

    “怎么啦?外面有人?”书豪问,伸手摸了摸黑豹的头,它却冲下台阶,跑进雨中,来到大门口,在那里低头嗅着门缝,不时的扭头看着书豪。书豪站了起来,小跑着来到门边。见黑豹摇着尾巴并不叫唤,奇怪:“是顺子来了?”书豪打开边门,刚要向外探身,黑豹就从他身边飞奔而去。

    “黑豹!”书豪站到门外,压低声音叫它。黑豹飞快地朝着大马路跑去,到了刘公馆门口站住,站在雨中,看着马路的另一端。

    书豪叹了口气,心想:莫非你也思念成疾。你又是想谁呢?

    马路的那一端,在水雾中蹒跚出来一个身影,纤细朦胧,远远地站在那里,淋在雨中。黑豹冲着那个小小的声影吠叫几声,尾巴摇动更快。

    书豪认为自己失眠产生了幻觉,眨巴几下眼睛,使眼睛湿润点,再定睛看去,还会有错吗,竟然是她。书豪飞快地向着那个身影跑去,那身影丢下手中的一个小提箱,也朝他跑来。

    书豪张开手臂过去将她迎住。

    是玉瑶,就是这个不顾一切的执拗的玉瑶,她怎么像梦一样出现在深夜里,书豪双手捧住她滴着雨水的脸,仔细地看着——是我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还是我在美丽的梦里沉醉不醒——没错,是她!

    “玉瑶!玉瑶!你——”书豪说不出话来,只有和着雨水哽咽。

    “我回来了!”玉瑶无力地说。她将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向书豪奔跑了。她浑身都在滴水,脚上一双绣花鞋已经分辨不出颜色和花纹,张着小口子,裹着厚厚的黄泥浆。她的腿上也是斑斑块块的泥浆,黑色、黄色……她的旗袍湿漉漉地紧紧粘贴在身上,她的脸脏兮兮的,只有大眼睛是明亮的,在雨水中格外的明亮。

    书豪说不出话,他的嗓子让什么给堵住了,只有不住地哽咽。

    “长卿,我把《雨霖铃》丢了”。

    “你——你太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有东西忘记带走了。”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需要你搭上性命来取!”

    “我丢了《雨霖铃》——我的心也丢了一半——”

    “什么?”

    “离开你越远,我带走的那另一半心就越痛,我怕我还没有到重庆,就没有了性命,所以我回来找了——”

    “你是个傻瓜……你太疯狂了!”

    玉瑶笑了,笑着倒进了书豪的怀里,书豪抱起昏迷的她跑到刘公馆门口,用脚使劲踢着边门。半天门房王老头探出头来,眯着眼打量着书豪和书豪抱着的人,他的下巴掉到了胸前,直到书豪将玉瑶送回房间,他的嘴还没有合上。

    “这是出什么事情了呢?”王老头一脸疑惑。

    “有热水吗?”书豪问王老头,他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他从刚才的激动和感动中冷静下来,草草地分析出玉瑶是一个人走回到了他的身边。

    “有一点。我去拿。”王老头离去了,书豪去洗手间找毛巾,那里什么也没有,对的,他们临行前都整理过了的。于是他打开了衣橱,拿出一个包裹来,打开,里面是玉瑶的衣物。看来她早就有计划。书豪随手拿了一件,为晕倒的玉瑶擦脸,边擦拭边忍不住眼眶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