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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别无选择

    马恩从邻居朋友的眼神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意,他这一刻才终于确定了,这位邻居朋友真的是带着必死的觉悟说出“杀死松左卫门”这句话的。他真的没什么太好的计划,就如同他说的那样,他知道自己的胜率只有百分之一——敌人是如此的强大,所以才要抱着必死的觉悟去战斗。他恐惧着,却又带着强烈的执念。

    没有人相信他,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正在从肉体和精神双方面压迫着他。

    只是这一个月来的经历,期间还有大部分时间是处于失忆状态,对如今的马恩而言,真正受到压迫的时间也就是今天而已,哪怕算上过去的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个星期都不确定。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体验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是,邻居朋友处于这种状态下,到底有多久了呢?长达数年?不,已经无法知道具体是多少年了,恐怕他自己也没有精力去数了吧。

    肉体的痛苦,精神的痛苦,加上无处不在的恐惧。虽然无法知道这位邻居朋友到底有怎样的过去,和松左卫门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这个只属于他的故事,哪怕在他以这种非人的形态活下来的时候,也依旧让他夜不能寐吧——如果他从精神到思想上彻底变得非人,或许会轻松许多,但是,他没有。

    马恩相信,没有多少人可以承受这样的折磨。

    设身处地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如同活在地狱里一样。

    换作是普通人,早就放弃挣扎,自寻死路了。

    如今再看看这位邻居朋友的模样,那面目,那身体,那眼神,那呢喃,简直就像是书本中描绘的一样。活生生的一个在地狱的火焰里,带着强烈的不甘而蠕动身体向前爬行的灵魂。

    马恩不由得想,或许正是这种出于个人恩怨,而非是对人类社会的责任感,才让他能够保持一定的人性活到现在吧。

    “我明白了。”马恩认真地说:“我不会再追问计划的事情,当你觉得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因为,面前这个似人非人的家伙那看似意外的行动,绝对都不是意外。他看似无意泄露的秘密,在他能够正常思考的时候,就绝对不是无意。

    这位邻居朋友在忍耐着异常的身体和结缘神的恐怖带给他的精神影响时,私底下可是十分冷静的家伙。

    “放心吧,我的朋友。”邻居朋友露出疯狂而残忍的笑容,“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是不会随意浪费的。不告诉你自然有不告诉你的原因,你要明白,既然是秘密,那就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才是最保险的。你听,怪物就要出来了。”

    马恩感受着脚下那细腻的震动,再次看向那棵藏尸的树木,只见树木的枝干正在以一种徐徐却又可以肉眼确认的速度舒展开来——树枝本就是舒展的,可是,马恩此时所见到的,是一种更加清晰的动态。只是几个呼吸,这棵树就像是长大了一截。只是,将之放在树林中,和其它树木做对比,仍旧看不出太大的不同。

    只有在感受,在凝视,在聆听这个生长的节奏时,才能够觉察出不同来。

    邻居朋友再次来到土坑边,马恩也走了过去,两人盯着土坑之下,尸体早就被泥土掩埋起来了。可是,此时,松软的泥土似乎比之前稍稍要隆起一些。几秒后,马恩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一种缓慢的动静,就好似被掩埋在下方的东西已经苏醒过来,不安分地扭动身体。

    沙沙的声音开始频繁起来。

    下一刻,一只手穿破土层,仿佛要抓住天空的某物般,高高竖起。这只手肌肉干瘪,筋骨毕露,就好似水分都被吸干了,可是,马恩知道,这就是那具年轻人尸体的手臂。只看这只手现在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原来那个年轻人的样子,哪怕是一具尸体,他原本也是新鲜的尸体。

    哪怕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又是这般日常无法看到的场景,马恩也没有什么恐惧。他冷静地观察着尸体变化,等待着最终的结果。他知道这具尸体就要爬出来了,但仅仅是这副模样,又怎能让新生的怪物融入到人群中呢?之后必然还有更加惊人的变化。

    果然,年轻人的干尸拨开泥土,仿佛没有看到两人般,摇摇晃晃地将自己的身体从坑里拔出来。他这个时候看起来神志不清,反而就如同恐怖故事中描述的活尸一样。然而,在十几秒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就如同充水般膨胀起来。那干瘪的身体越来越丰满,肌肤也重新获得了健康的血色,五官一点点有了生气,头发也开始有了光泽。

    速度很快,马恩觉得自己只呼吸了几次,这个恐怖故事里的活尸就成了大病初愈的病人,之后又变成了如梦方醒,还在懵懂中的活生生的年轻人。

    只是,马恩怀疑,他现在的身体,真的和人类一模一样吗?真的用任何仪器都无法检测出他和真正人类的差别吗?那填充到他体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马恩还在怀疑的时候,年轻人似乎已经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马恩和他的目光对上,他顿时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向后踉跄一下,跌坐在地上。他发出“啊啊”的声音,就像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这个重新活过来的年轻人的视线扫过马恩身边的邻居朋友,那惊恐的表情就更甚了,仿佛心脏要破裂一样,两只眼球似乎都要瞪出来了——他的脸上,除了惊恐之外没有更多的表情,这也让马恩有些疑惑,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从尸体变成了怪物,难道他还会害怕自己的同类吗?

    马恩相信,邻居朋友如今的变化,定然和这些怪物相似,哪怕双方在地位上有差距,也不应该是这种单纯的惊恐的表情。

    只是,在马恩开口问话之前,就听到身边发出“唰——”的一声,一抹影子于眼角处闪过。

    电光火石间,年轻人的颈脖已经血肉横飞,脑袋向前一歪就掉在地上。他的身体还跌坐在地上,鲜血源源不绝地从断颈处撒出来。空气中顿时漂浮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就像是真的杀了人一样。

    马恩愕然看向身边的邻居朋友,只见那张丑陋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让人头皮发麻的冷静,在他身上晃动的藤蔓枝条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一样。下一秒,邻居朋友就跳进土坑里,踢开年轻人的脑袋,如同撕扯塑料袋一样,双手轻易就将断首尸体的肚子撕开,将里边的内脏都拔了出来,随意扔在脚边。

    然后,他向马恩招招手,说:“你不是想要知道怪物是怎样活在人类之中的吗?下来看吧,看看这些杂碎,到底和真正的人有什么不同?”

    马恩根本就没有想到邻居朋友竟然会做如此激烈而粗野的事情,但是,毫无疑问,做出这种事情的邻居朋友毫无愧疚,甚至可以说,马恩觉得他心中毫无波动。尽管尸体发生的变化,足以证明这具尸体肯定发生了某些变化,不能当作真正的人类来看待,但是,马恩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发生在一个肉眼无法辨认真假的人形上,仍旧不禁有一种悸动。

    邻居朋友的所作所为,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离开祖国前,那个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残忍地杀害了十几人的连环杀人犯。

    过去的自己会怎么想呢?马恩无法判断,或许会将情绪藏得更深吧,但是,现在的自己差点就无法掩盖心中的动摇和厌恶了。

    他一点都不喜欢血腥的味道和场面,也不喜欢会让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哪怕只是在电影里虚构的故事,当那些演员遭遇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而露出痛苦的表情时,他都会感到心里有一个疙瘩。

    哪怕,面前这个被分尸的东西,只是一个仅具人形的怪物,也同样让马恩的内心有些抽搐。

    如果自己早就知道邻居朋友会这么做,大概会阻止他吧——不,其实就算阻止了,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最终说不定也会演变成“自己亲手解剖这具由尸体变成的怪物”的状况。

    马恩一边在心中讥笑着自己的伪善,一边沉重地跳进土坑里。他的表情不太好看,但是,邻居朋友显然根本就不在意。当马恩观察着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时,他身上的藤蔓枝条就如同好奇的婴儿一样,翻弄着狼藉一片的内脏。

    马恩没有掩住鼻子,尽管血腥的气味很是难闻,但是,他仍旧去嗅,去看,去触摸,去聆听,用全身的感觉器官去捕捉这具尸体上任何一丝与正常人体不同的地方。然而,他现有的感官和知识,完全无法找出不同来——这具明明是怪物的尸体,无论如何都像是一具正常人类的尸体,就如同这个年轻人的尸体没有变化,直接就被分尸了。

    尸体还是温暖的,充满了弹性,让人觉得似乎还在进行着生理活动。在这古怪又血腥的气氛中,在这疯狂的体验中,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马恩只觉得这具尸体仿佛还活着,或者说,只要放着不管,就会再次活过来,变回之前那活生生的年轻人。

    “他没有死吗?”他这么问到。

    “没有。只要埋在这里,他又会活过来。当然,不是所有的怪物都可以做到,除非他们和植物结合。”邻居朋友回答到,“不是所有的怪物都会和植物结合,这对它们而言,是一种神圣的仪式。不过——”这么说着,他耸耸肩说:“在我看来也就这么回事。”

    言语中,他没有任何对仪式的敬畏。不,认真地说,马恩觉得,这位邻居朋友除非是直面结缘神,亦或者是遇到明显和结缘神有关的状况,否则,他就不会对任何东西有敬畏之心。邻居朋友在清醒的时候很谨慎,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很轻率,一脸的蛮不在乎。

    “……”马恩什么都没有评价。他站起来,抓了一把泥土揉搓着,擦掉满手鲜血的粘腻感。

    “怎么样?发现了什么不同吗?”邻居朋友发出嗤笑声,他肯定马恩绝对找不出什么问题来。

    确实如此,马恩无话可说。

    邻居朋友又将一截树枝扔到马恩的手中,说:“这是原来的树枝。”

    马恩知道他的意思,走到一旁,折断了现在的树枝,和邻居朋友事先折断的树枝进行对比。

    果然,一如邻居朋友之前所说,年轮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但又不仅仅是年轮。虽然在黑暗中,难以看清太多细节,多是用手的触感进行比较,但是,这种微妙的不同,似乎反而更加真切了。那不像是树木枝干部位的不同所产生的不同触感,而实实在在地让马恩觉得,是这棵树本身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

    马恩没有扔掉树枝,想要带回去,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再研究研究。如果可以,他还想带点这具尸体的内脏回去,但仔细想一想,自己如今麻烦缠身,还有警方涉足,自己真的带上了人体零件回去,无疑是给自己增加风险。话又说回来,难道自己如今还不相信怪物的事情吗?非得将危险的东西带回去,研究出其中的秘密吗?

    马恩警醒地告诫自己,自己可不是科学家,而是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普通人,想要做出格的事情,代价可是很高昂的。

    单单是现在这血迹斑斑的模样,回程就已经是冒着风险了。

    “这下你可以相信了吧?松左卫门就是类似的怪物。”邻居朋友说:“而且,这具尸体的变化和他的变化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程度上的不同,质量上的不同。”

    “你也是这样的吗?”马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到:“也是死后被埋在树下,然后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不,不一样。”邻居朋友倒是没什么脾气,摇头说,“在死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发生变化了。我可没有在这个公园里和树木结合。松左卫门也是一样……不,我也不能肯定他在这些年里还做了些什么。但我感肯定,你就算一把火烧掉了这片树林,假设真的可以烧死这些树木,也肯定不会对松左卫门起效。你觉得这里有多少树木?外边又有多少怪物?它们的据点可不仅仅是这座三丁木公园。”

    “没有到最后一步,我不可能纵火烧林。”马恩露出无奈的笑容。

    “你看起来有点灰心……过去的你肯定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我更喜欢现在的你。”邻居朋友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知道吗?过去的你更像是怪物。哪怕身体素质是一样的,但是,脑袋里的东西——”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决定了你们的不同。”

    “是吗?那倒是很感谢,现在的我也不是一无是处。”马恩微微露出笑容,“我一直都觉得,你是看中过去的我,才决定和我接触。”

    “不,过去的你在某种意义上,肯定比现在的你更强。但是,那并不重要。”邻居朋友撇撇嘴,那张丑陋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呢?在结缘神,在那群怪物面前,不也仍旧是弱者吗?现在的你,不就证明了过去的你没什么用处吗?无论再怎么辩解,过去的你死了,才会有现在的你,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死了的东西,不会再回来。”

    “是吗?”马恩的脸上再次浮现笑容。

    然而,这笑容却让邻居朋友的表情微微一凝,他总觉得马恩的笑容有些微妙。但无论如何,他仍旧相信自己的判断,除非现在的马恩再次死去,否则,他仍旧只会是现在的马恩。

    “就像是这具尸体,就像是我一样,已经死了的不会再回来。再回来,就已经不是原本的东西了。”邻居朋友难得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马恩也不辩解,但他无法忘却镜子里自己的身影——那条深红色的领带,那个凝视自己的眼神,那个沉默的,却仿佛可以从过去追上来的,如同鬼怪一样的身影。

    他不由得抓紧了口袋中的纸团,或许——仅仅是或许——他如今剩下的“鬼牌”就是一种预言。

    已经死了的,可能真的不会再回来,但是,自己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吗?现在的自己,真的可以保持一个普通人的心态,去接触这些诡异离奇之事物吗?

    马恩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一直都懂得该如何去改变自己。无论现在的自己是在何等奇妙的记忆下编织而成,那构成自己的东西,都是过去二十四年里积累下来的。这份积累早就成为了一种十分强健的机制。

    普通人或许很难想象这种情况,那只是因为他们很少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去坚持某些东西,也很少会带着一个明确的想法和目的,在不断的沉默中去改造自己。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去成为自然而然就会成为的样子。

    改造自己,从来都不是困难的事情,而只是痛苦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想要比神明更强大,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过是幻想小说的故事罢了。我们的现实既客观又残酷,那来自于宇宙的黑暗,远比我们所知的还要强大。”邻居朋友说:“所以,我喜欢现在的你,因为,现在的你更深刻地知道,我们是多么的弱小。只有清楚认知到这一点,才能从正确的角度去思考如何战胜敌人。不得不以弱胜强,别无选择,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