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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蜘蛛网

    马恩现在对敲门声有点敏感,但他不确定这种敏感是从何而来,那是十分复杂的感觉,就像是只要打开门,就会有什么异类的东西闯进来,亦或者,只要用门上猫眼窥视一下,就会看到骇人的东西。他揉了揉太阳穴,录制的节目还在继续,但他突然有点耳鸣,难以听进节目里众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累了,毕竟,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不断受到诡秘离奇之事物的冲击,不得不集中精神去收集和处理情报,应对那些从阴暗处扑来的匪夷所思的危险。

    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再度响起,门外的人在交谈,马恩在客厅里听到隐约的声音:

    “他不在吗?”

    “应该在,我们看到他已经回来了。”

    啊,是广田小姐的声音。他用双掌拍打了一下脸颊,随手按下播放器的暂停键,然后走到门边,从猫眼看去,没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一身女士白领正装的广田小姐和带路的服务员。广田小姐用双手拎着提包,整个人容光焕发,俏丽而优雅,让人一眼看到就觉得她是不是遇到了好事。

    马恩打开门,交谈的声音就顿住了。他和广田小姐的目光对上,就见到她的眼神有些错愕,紧接着就浮现隐隐的忧色。

    “你没事吧?亲爱的。”她问到。

    “不,没什么事,只是想得太多了。”马恩顿了顿,补充到:“在想关于小说的事情。”

    “你看起来很憔悴,黑眼圈都出来了。”广田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钞票打发了服务员,跟在马恩身后走进房间里,“你在担心小说吗?不用太在意,那已经是很吸引人的小说了。等会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你最好先去睡一觉。”

    ——好消息?

    马恩这么想了一下,立刻就阻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或许已经有点超负荷了。或许还有许多值得思考的地方,但身体已经拉响警报,自己真的该去睡一觉了。这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那股精神上的疲惫感就无法遏止地涌上来,大脑也在隐隐抽痛。

    “你在看什么?”广田小姐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这时,他已经在沙发上半躺下来。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回到床上,尽管告诉自己必须要休息一下,不要再去思考了,但就是有一种铁丝般的执着和一种错觉般若有若无的危机感紧紧缠绕着他,硬是让他难以放弃正在播放的节目。

    在疲惫的同时,也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如同顽疾一般,对情报的饥渴。他闭上眼睛,想要放空大脑,可是脑子里却不断钻出关于四号房怪谈的种种要点,明明都是一些已经明白了的东西,仍旧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好似在吵闹着:不对,不对,这不对,那不对,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还有许多隐秘藏在其中,必须要更多更多地思考。

    马恩没有回答广田小姐的问题。

    广田小姐似乎也不在意,就是随口一提。然后,马恩听到她放下提包的声音,感到她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柔软的手掌摸上来,温柔而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手指从发丝中穿过,用固定的节奏按摩着自己的头皮。从手掌传来的温度,让马恩觉得自己就像是灵魂出窍了,躺在松软甜蜜的棉花糖上。

    “你太累了,亲爱的,你熬夜了,对吗?”广田小姐的声音又低又轻,说不出的干净,却又充满了磁性,就如同轻音乐中的人声吟唱,“什么都别想,睡一觉就好了。我就在这里陪你。”

    然后,她的双手加了一把力,将马恩拉倒在她的怀中。马恩紧闭着眼睛,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够感受她的身体——曲线、温度、触感、香味……就像是缤纷的调料,在一个黄金的配比下,散发出让人沉醉的魔力。这种魔力让他那紧绷的大脑渐渐松弛下来,发出缓慢均匀的呼吸声,陷入那奇妙的半梦半醒中。

    自我之外的世界没有远去,因为还能听到声音,只是在脑海中的印象朦胧又迷离,轮廓就像是在咖啡中散开的奶昔。

    马恩还能感觉到,广田小姐帮自己松开领带,解开衣服扣子和裤子皮带,为自己褪下袜子和皮鞋,她的手是那么的轻柔,沿着骨头和肌肉的纹理滑过,于是,骨头和肌肉都松弛开来。然后,又像是她整个人正化身为一滩温水,紧紧将自己的全身包裹。当然,也如同是冬日里穿过树冠的阳光,斑驳而温暖。他感受到了:湿润却不泥泞的泥土,徐徐伸展的苗芽,蓬勃生长的根系,隐藏在看似枯萎的树木深处,那平稳而顽强的生命勃发。

    下一瞬间,马恩就觉得自己从那朦胧的半梦半醒中,继续向下跌落,就像是追赶兔子的爱丽丝,跳下深深的井洞,来到一个从未体会过的奇妙的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没看到什么,似乎在做梦,又似乎什么梦都没做,只是一个恍惚紧接着一个恍惚,最终被一种新奇的,滋润的,温暖的感觉包围。

    他觉得自己在动弹,但又或许不是自己在动弹,而是轻轻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在动弹。他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刻意去做,只是自然而然地将“自我”在这恍惚和温暖中绽放。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是,这真的是梦吗?倘若是梦,这当然是一场美梦,让人不愿意立刻醒来。

    然而,有另一个声音在催促自己挣脱这美梦,只因为: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

    他用力睁开眼睛,下一刻似乎睁开了,可是,眼前还是黑暗的,自己似乎是清醒的,但这种清醒又仿佛是在做梦。他不停地睁开眼睛,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比之前花费更大的气力,直到抓住一丝真实感。

    最后一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终于看到了实质的景象:高耸丰满的曲线,以及从眼角处漏出的一点点天花板。身体每一个部位的感觉也飞速回归,告诉他,自己还躺在沙发上,枕在柔软又充满弹性的大腿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

    马恩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更加清醒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休息了多久,但是,一切都变得很好。

    “你醒了?不再多睡一会吗?”温柔的声音轻轻钻入他的耳中。

    “不用了,已经好多了。”马恩坐起身,将身上的毛毯推到一边。房间里有光,却显得幽暗,让人觉得是不是已经到了深夜,安静得似乎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他尝试把沉睡在体内的注意力都解放出来,稍稍过了一会,房间里的灯光就明亮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之前还在身边的广田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让他更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迟钝。

    ——这可不行。

    马恩开始回忆自己曾经接受过的训练,唤醒那些仿佛在身体里沉睡已久的本能。

    一条毛巾从侧旁递过来,马恩顺手接过,毛巾是温热的,是他最喜欢的湿度。马恩知道,如今自己身边除了广田小姐,再没人知道自己在意的这些细节和习惯。广田小姐是那么的细心,温柔,面面俱到,让他不愿意去寻找更多的词汇去描述她的美好,因为他觉得,那么做只会让这种美好的情感变得庸俗。他下意识想,这种时候,只需要去感受就行了。

    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马恩什么都没说,但是,广田雅美可以看到,他递回毛巾时,那深邃的眼睛中充满了让自己心醉的温暖。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文静而坦然地微笑着。她深深觉得,两人之间正酝酿出一股浪漫又温馨的气氛,而她不愿意有多余的动作和声音打破这令人沉醉的一切。

    率先开口的是马恩,他刚刚将睡前想过的东西从脑海中挖掘出来,过滤了一遍。

    “今天的工作如何?”

    “也就那样,都是一些套路的活动。倒是你的小说,我已经联系了几家杂志的编辑。”广田雅美的声音从沙发后方传来,不一会,马恩就见她拿着两个杯子绕回面前。她将其中一个杯子递过来,马恩接住,原来是咖啡,水面上还飘着精致的奶花。

    “哪几家杂志?”马恩也就随口一问,不过,广田小姐的回答却再次让他惊诧于她的交游广阔。

    “日岛杂志《星云与宝石》,大陆杂志《科学幻想的世界》,美利坚杂志《诡丽奇谭》,不列颠杂志《信使》。”(作者语:这四个杂志都是梗,请注意,《信使》调换了国家。)

    其中有马恩最熟悉的《科学幻想的世界》,这本杂志可以说是祖国当下最好的科幻小说杂志。同样,因为日岛和祖国的交流很频繁,他在祖国的时候,也对日岛的《星云与宝石》杂志有所耳闻,毕竟,这本杂志也是日岛颇有盛名的科幻杂志之一。两家杂志还在不久前合作创办了亚洲最高级的科幻文学奖项。

    至于《诡丽奇谭》和《信使》就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三流刊物,只是,马恩从未了解过。可以说,这两家西方杂志的提及,才是最让马恩感到意外的地方。

    “《诡丽奇谭》和《信使》是什么类型的杂志?”

    “《诡丽奇谭》是美利坚小众文学的中坚,专门刊载奇思妙想的故事,我觉得你的小说最适合这家杂志的风格。至于《信使》,多是刊载文学性更强的小说,当然,悬疑类型小说也并不拒绝,不过,更强调文学性。”广田小姐解释到:“你听说过洛夫克拉夫特和坡吗?”

    “坡?那个著名的坡?”马恩当然听说过“坡”,只是,“洛夫克拉夫特”这个名字却有些陌生。

    “洛夫克拉夫特写了一系列的小说,但生平经历坎坷,相比之下,坡倒是鼎鼎大名。不过,在我看来,两人的文学和你写的那篇都有相似之处。洛夫克拉夫特经常在《诡丽奇谭》发表小说,而坡则是在《信使》。我认为,这两家杂志都更有可能接受你的小说,亲爱的。”

    “也就是说,《科学幻想的世界》和《星云与宝石》的过稿率更低吗?”马恩有些失望,他当然希望在自己更熟悉的好杂志上发表自己的小说——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这个嘛……结果还没出来,谁也不能肯定,不是吗?”广田雅美侧着头,目光带着狡黠,和马恩对视,“以我个人的感觉,是《诡丽奇谭》。”

    “你同时给四家杂志投稿?”马恩有些惊讶,因为她的操作有点违规。

    “我只是给认识的编辑过目。亲爱的,你的小说还没完成呢。”广田雅美显得没这么在意,“放心吧,没问题的,这不是正规的投稿。”

    马恩对这种“业内人士的操作”没什么兴趣。

    “好吧,反正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杂志编辑?模特助理?独立撰稿作家?节目嘉宾?”马恩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电视——录制节目被暂停了,但电视没有关闭,他顺带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讨厌啦,亲爱的,你竟然偷偷把这个节目录下来了。”广田雅美撒娇般拍了一下马恩的手臂,就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

    “做这个节目的感觉如何?”马恩问。

    “同样的问题不要老问啦。”广田雅美只是这么说到。

    ——同样的问题?

    马恩心想,原来,过去的自己也看过这期节目吗?是和广田小姐一起看的?

    “御手洗教授,你认识?”

    “谁?”广田雅美这么反问,反倒让马恩微微一愣,只听到她恍然大悟般说:“你是说,早上和房东小姐提到的那位教授吗?”

    “……”马恩开始倒带,回到嘉宾出场的一幕,“和你一起做嘉宾的这位御手洗三四郎教授。”

    “啊,你是说,房东小姐提到的御手洗教授就是这位?”广田雅美稍稍坐直身体,却想都没想就回答到:“不熟悉,给节目当嘉宾,又不一定要认识其他嘉宾,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你不提,我倒是忘记了,他是叫这个名字呢。”

    “……”马恩想说点什么,但仔细想想,以常理来看,广田小姐说的也没错,只是,如今的情况必然不能用常理看待,这位御手洗教授可能也是四号房怪谈的关系人,应该说,他觉得节目里的五位嘉宾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但在他如今掌握的线索中,御手洗教授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节目里的这几个嘉宾,你认识几个?”

    “就寺花小姐一个。”广田雅美坦然回答到:“其他人要不只是听说过,要不就是连听都没听过。不过,亲爱的,如果你想联系的就是这位御手洗教授,那就简单了,节目组留有嘉宾的资料。”

    尽管不愿意让已经是“局外人”的广田小姐深入其中,以防止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但现在,广田小姐的力量也是必须的。马恩十分清楚,自己仍旧处于劣势,必须将大家的力量聚集起来,才能突破困境。所以——

    “那就拜托你了。我想和这位御手洗教授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