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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解压

    一夜无话,马恩比往时更早入睡了。在这个奇妙的安全屋里,他没再去想四号房怪谈,没再去想《七转洞玄秘录》,没再去想广田小姐,也没有松佐卫门的阴谋和结缘神的噩梦。他睡得十分安宁,清早醒来的时候,大脑和身体就像是被清洁过一样,每一个细胞都在焕发新的活力。自从来到日岛,他是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马恩走下床,环视了一下这个足足有几十平方,却没有窗也没有门的封闭室内。房间没有分割出厨房和卫浴的空间,四个角落分别安放有马桶,花洒和水台,食物柜和书桌,床就摆在正中央。说是床,但实际上也可以分解成凳子和桌子。这个房间的配套设施是如此简陋,比起客房更像是监狱。然而,马恩却因此感到亲切和安然,或许正因为并不复杂,所有的物件都是最单调的形状和色泽,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吧——马恩十分清楚,控制安全屋的大脑袋完全可以设置一个华丽的场所来待客,但或许它窥见过自己的内心,所以才把自己安置在这样的房间中。

    在过去许多年里,马恩的物资需求一直很低,对一般人的享乐也不怎么热衷。他不贫困,但也不追求高档次的富裕的生活方式,当然,他并不缺乏钱财,更能通过特别的渠道弄到普通人无法得到的物资。他只是没太多这方面的欲求罢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精神需求匮乏,他每天都很忙碌,在工作之后还有自己的追求。他有时间读书看报,却没有时间看电影,他有时间研究调查,却没有时间去旅游交际。他紧迫地压榨自己的每一秒,就是为了等待未来的某一天,那离奇怪异的事物展现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不能束手无策。

    ——怎么可能忘记呢?就算大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也会记得。有些东西,已经不再是存在于脑子里,也已经不再是习惯。

    马恩的内心平静,他只穿着内裤,坐在床边,挑开抽不完的香烟盒,从中拿了一根烟点燃了。他的身体并不饥饿,可是,现在的他感受到了,那种精神不得满足的饥渴。那就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有同一个念头,它们共同组成了自己现在的念头,它们咆哮着,要去做点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关于眼前所见这一切怪诞离奇之事物。

    无论做什么都好,只要去做,为什么现在还不做?为什么现在还停留在这里?为什么这么磨磨蹭蹭?

    “不要吵。”马恩自言自语般说着,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这么安静地抽着烟,在他的内心中渐渐生出许多声音,在他的肉体中渐渐生出许多冲动,但他都不理会。他没有去宣泄,也没有去阻止,他只是就这么一动不动。

    然后,这些声音,这些冲动,又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他知道时间紧迫,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动有些磨磨蹭蹭。他告诉自己需要思考,但又清楚知道,目前任何思考都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他同样知道,无论自己拿到了多少情报,那些分析都只是一种臆想,如果没有行动去验证,那么这些想法就什么都不是——那么,为什么自己还停留在这里,寸步难进呢?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恐惧。”马恩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我害怕了,我告诉自己需要思考,就是因为我害怕行动。既然我在害怕,也证明你们,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每一个能够触发意识行为的构造,都在害怕,不是吗?我是你们所有一切的总和。”

    “为什么不退走?”

    “当然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是这样。这份恐惧,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情绪,不是吗?”马恩继续对眼前的空气说着。

    弥散的烟雾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形象,但具体是怎样的形象却又无法形容,他就像是透过这些形象,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不要思考,要去行动。”

    “别说得那么简单。哪怕是士兵,当他们在战场上感到恐惧的时候,也会背对着枪口逃跑,哪怕他们早就知道不应该这么做。”

    “哪怕不做噩梦,结缘神也在你的内心里,它让你感到恐惧。所以,你才说它是外星人科技的造物,是一个可以触摸的实体……大脑袋说你在缩小范围,将目标明确,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只是在害怕而已,害怕那个结缘神真的是一个无法接触的实体,害怕它是不可知的。你害怕它实质上无法观测到,只有一个虚妄的想象在作怪,但它仍旧在单方面地干涉这世间地一切。”

    “无法观测到,也无法触摸到,对事物现象没有任何干涉,那就可以视为不存在。但是,谁决定了,当事物现象产生干涉的时候,我们就一定能够观测到,能够触摸到,能够确认这种干涉并顺藤摸瓜呢?我们只是找到了我们可以找到的,仅此而已啊。”

    “你不要在想了,这样的念头让你无法抓紧行动,你不要被这念头约束。哪怕是恐惧,也不应该成为停滞的理由。这恐惧超越本能……”

    马恩一边说话,一边聆听自己的声音,他可以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节奏和条理正一点点变得紊乱。自己说出的话很快就偏离了自己的所想,越往后,就越是词穷,再也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情况,马恩一点都不惊慌。自己虽然一次次调节心理精神,但是,四号房怪谈中出现的种种怪诞离奇之事物,一直都在对自己的精神施加影响——最大的影响随同恐惧而来。只要自己还在恐惧,自己就永远都无法摆脱这种影响。

    这种影响看似是累积的,但实际上,根本无法准确判断它们何时,又会以怎样的规模爆发出来。

    有时不会是在自己情绪激动的时候,有时就如同现在,明明刚刚从一场舒适安详的睡眠中醒来,仿佛身体早已经恢复生机的时候。

    恐惧,在下意识的时候就会现形。

    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付,自己又该去做一些数学题了。

    “不要吵。”马恩对半空中袅袅的烟雾说。

    这个时候,大脑袋的独特声音闯入房间里,在他的耳畔,在他的脑海里说话,一下子就驱散了他从内心发出的声音。

    马恩挥手驱散烟雾,将烟头戳进烟灰缸里。

    “我看到了。”大脑袋说:“你的思维构造再一次发生畸变。结缘神的力量潜伏在你的体内,但我找不到它。我只能确认你的变化,却找不到变化的原因所在。你呕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只是一个过渡媒介,真正影响你的东西已经在你的体内了——以一种我尚且无法观测,也无法理解的方式。你真的要去对付它吗?马恩先生。我可以清晰看到,你的思维构造里有意图避开它的部分。”

    “请把我的衣服和黑伞送过来。”马恩只是这么回答到。

    “……”大脑袋没有说话。

    下一秒,在马恩面前,他的衣服和一把大黑伞就从空气中滚落下来。马恩伸出手,它们就落在他的手中。

    衣服已经烫洗干净,工整笔挺,而外观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区别的黑伞则变得更沉了。

    马恩安安静静地穿好衣服,在镜子前一边打理细节,一边问起大脑袋和御手洗教授的研究进度。

    “我这边没关键性的进展,现在什么都说不准。”大脑袋有些歉意地说:“抱歉,马恩先生,我不能直接对付那些东西。正因为我去过宇宙,见识过种种奇妙而伟大的事物,所以,我才感到害怕。我知道,自己在宇宙里只是一个渺小的虫子,所以我才呆在这个安全屋里,不敢亮起火把。我知道,一旦我出去,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抓住我。不是结缘神,也会是别的什么……我只有一个脑袋,我的脑袋只能在这里思考。”

    “没关系,你不能做的事情,我可以做。而我无法做到的,你却可以做到。”马恩侧过头,看着空气,他知道大脑袋一直都在看着这里,“所以,不要再问我要不要去做了。我必须做,否则,谁来做呢?惊奇先生,你无需惊慌,如果会有死亡,一定是我在你之前,而我的死就是一个警报,你看到了,一定要逃走。人类需要你的思考和知识,你能做到的事情,也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

    这么说着,马恩露出真挚的笑容。

    “不要害怕。”他仿佛是对大脑袋说,也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马恩最后紧了紧领带,一如平常,将红帽子按在头顶上,这才抓起黑伞,左右挥舞了一下,发出呜呜的风声。

    “很趁手的重量,原来的有些轻了。”他说。

    “我用新材料打造的,这种新材料很珍贵,地月系统严重阻碍了它的产生条件,所以必须离开地月系。人类还没能做到,我只能跟其它一些朋友进行交易。”大脑袋说:“只有这种新材料才能搭载更大的内藏空间。这把黑伞不仅仅是原有功能增强,还有更多的新功能,但是,这些功能并不是在伞体本身添加,而是在内藏空间里——当你使用新功能的时候,它就会从内藏空间搭载功能模块。它可以一次搭载五种功能,你可以根据情况,将不同的功能性分组,需要的时候,就不需要一次次地搭载了。”

    马恩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理解的,而且听起来也很系统,很便利。

    “可以单独取消和添加功能模块吗?”他确认到。

    “当然,考虑到使用环境的差异,我当然要确保灵活性。”大脑袋说,“具体的使用说明,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就已经载入你的记忆中了。因为资料是完整的,所以比较庞大,我进行了加密压缩,如果马恩先生你准备好了,我随时都可以解压,过程会有一些不舒服。”

    “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解压吧。”马恩肯定地回答到。

    “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解压的过程,会强制让你深入理解这份使用说明,同时对你的潜意识进行渗透,以便于让你在噩梦中也能够使用这把新的黑伞。”大脑袋提醒到:“因为你的思维构造对你的思考效率有一定的限制,所以才能这么做,如果是普通人,会直接达到大脑的负荷极限,并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人类的大脑物理构造根本无法承担这种压力,哪怕是马恩先生你的思维构造,也仍旧有一定的危险。”

    “我明白了,没关系。”马恩拄着黑伞,平静地回答到。

    “……你不问问为什么要采取这么危险的办法吗?”大脑袋主动这么问到。

    “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马恩说:“在你看来,这是最有效率,也最有成功率的唯一做法。我相信你。”

    “谢谢你,马恩先生,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说话的人了。”大脑袋感慨地说:“其他人总会说:为什么不用其他方法呢?他们每一次都能想出好多种方法,但问题是,他们做不到。他们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想到了,只是我也做不到。可他们就是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做不到,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懂,他们就觉得我在欺骗他们,糊弄他们,恶意将他们当成小白鼠。”

    “不要介意,当人们希望有可以依靠的人时,总是会希望他们能够更有办法。”马恩微笑着说:“他们只是把自己希望寄托在其上。你做不到,就是破坏了他们的期待和希望,但这不是你的错,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就连神明也无法依靠。我会说,虽然我也听不懂你的解释,但我相信你,那么,你相信我吗?惊奇先生。”

    “……当然!”大脑袋有些激动地说:“我也相信你,马恩先生,我的朋友。”

    “那么,开始解压吧。”

    马恩的话音落下数秒后,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的脑子搅拌。要说有痛苦,一开始其实也没有太过痛苦,只是整个人的神经似乎都紧绷起来了,让他只能僵立在原地。很快,马恩就进一步失去了大部分知觉,以及对身体的控制,不久就连身体都无法感受到了,就仿佛除了大脑本身之外,其它关联身体其它部分的神经都已经被切断了似的。可他的身体没有瘫软,仍旧能够依靠黑伞僵立。

    又过了几秒,他彻底失去了对自身姿势的感知,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感触不到……只剩下思维在运转,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么,若要形容,就是那如同决堤般的洪流涌入到自己的“灵魂”中。可在这之后,他开始想起了许多东西,整个黑伞的构造和原理正在快速展开,可是,自己到底理解了没有,他其实根本就无法确认。

    他只是觉得自己理解了,却无法复述。

    痛苦随着每一秒——或许不是一秒的长度,而是更加剧烈快速的频率——在攀升。

    这种痛苦和寻常那种传遍全身的痛苦截然不同,它是孤立的,显得别扭而古怪。即便是马恩尝受过诸多痛苦,这种痛苦也十分别致,对他而言,也同样更加煎熬。

    马恩就连自己是不是“平静”的,也无法确认了。他开始无法理解,这到底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下一刻,就如同短暂地失神般,马恩重新又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所有的认知又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