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的瞳孔紧缩成一个小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楼梯、房间、走廊、人形、枪械和飞驰的弹药全都被一种古怪的引力拉扯，扭曲，被吸入到自己的眼睛里，又被分解成一大片稀奇古怪的东西，钻入他的脑子里。
他无法理解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任何情报，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去思考这些情报。他只是注视着，被动感受着，这种仿佛在脑仁里扎下一根根钉子的痛苦。
他的身体在剧痛，他的精神在剧痛，这种痛苦让他窒息，让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视野中，在建筑里存在和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可怕的寂静和黑暗。
马恩的瞳孔放大了，他无法呼吸，仿佛身体内部的脏器不知道在何时就已经被掏空，只剩下一个肌肉和骨架构成的躯壳。紧接着，骨架和肌肉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张轻飘飘的蒙皮，在可怕的寂静与黑暗中飘荡，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迷失在这片寂静和黑暗中时，一道刺眼的光亮射入他的感知中，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有眼睛，而且，自己根本就没有闭上眼睛。
他活动了一下眼球，视野中一片模糊，却依稀可以看到熟悉的轮廓了。
他仍旧感到剧痛和窒息，但是，他再次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也通过身体再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存在。他站不稳，摇摇晃晃，双腿不由得软下来，下意识扶住面前的东西才没有摔倒。嘈杂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无法思考，随即又有尖锐的耳鸣，让他觉得自己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都在啸叫，哪怕是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止这些声音钻进脑子里。
马恩就如同蹦出水槽的鱼儿，徒劳地张开嘴巴，他的胸口因为拼命呼吸而剧烈起伏，但发出的却是一种抽搐般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哮喘？
他的身体使不上力，这种虚弱的濒临绝境的感觉，就像是再过一会，自己就要迎来死亡一样。
马恩用力抓住身边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但在他听来，就像是木偶的嘴巴上下拍打，发出咔哒咔哒的嘲笑声。
他所有可以感受到的东西，无论是模糊的事物轮廓，还是不辨东西的声音，亦或者是无声的氛围，都在变得古怪可怕，就如同恐怖故事里描述的那些由人性变形恶化而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似乎就在他的身边打转，手牵手围绕着他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咔擦咔擦，咔哒咔哒，咔擦咔擦，咔哒咔哒……
马恩很痛苦，脑袋也很混乱，他缓缓坐在地上，身体向后靠去。眼前的景象在翻动，天花板出现在视野中，他侧转身体，用力咳嗽，将一口冒出泡沫的血红色吐了出来，这才觉得舒适了一些。
痛苦还在持续，但马恩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也渐渐缓过气来。所有他能看到的，认知出来的东西，都在告诉他：他已经离开噩梦，回到了安全屋中。
——真是千钧一发。
马恩不由得这么想到。他对噩梦中最后一刻发生的事情仍旧记忆犹新，不可能挡住的弹药距离自己只剩下不到一掌的距离。自己的骇入仪式仍旧成功了，在最危险的时刻，将自己拉出噩梦之中。也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噩梦的归噩梦，那足以杀死自己的弹药没有脱离噩梦来到现实之中。
马恩的嘴角、胸口和地毯上，都是血迹斑驳。痛苦还在继续，视野中的诸多事物也仍旧充满了诡异可怖的色彩和形体——安全屋里那些原本就是来历不明，造型奇特，仿佛意味深长的东西，有一种变本加厉的毛骨悚然。但他的内心却是开心的，甚至于低低笑起来。
他听到自己得笑声，这笑声也同样让他感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笑声。
可是，他的内心是平静的，轻松的。从现在开始，他终于拿到了一部分主动权。
尽管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全都不怎么对劲，但马恩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是靠在沙发边上，挨着茶几，尝试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但终究不是，他很快就找到了呼吸的节奏，重新给这个身体注入新鲜的活力。
过了好一会，他才能站起身，没有理会身上的血污，碎了一角的茶几，和茶几上不知不觉就已经凌乱的线条和物品，拾起“抽不完的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
香烟带来的苦涩让他那乱糟糟的脑袋舒适了一些，痛苦也变得不那么令人在意了。就在刚才，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幸好他有心理准备，实践这种七拼八凑的仪式，就算成功了也难保不会出现奇奇怪怪的问题。毕竟，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一时灵感，说不清道不明，难以理解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终于证明了自己的灵感，也得到了一个机会。现在，他终于抓住一部分主动权了。
这是一次成功的冒险——他这么对自己说。
花了好一阵工夫，他才堪堪将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那些痛苦和恐怖的感受仍旧塞满了他的神经，但那又如何呢？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行为是鲁莽的，结果更证明了这种鲁莽的不可取。但马恩没有半点动摇，只是走到一旁，抽出纸巾，擦了擦被血污弄脏的衣襟，整理了一下被剧烈的挣扎弄得乱糟糟的领带，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同样凌乱的发鬓。
马恩叼着香烟，重新坐回沙发上，研究了一下茶几上的仪式图案：
“代表钥匙的二十四符文太极图”、“代表内在的眼睛”、“代表隔离的扭曲五芒星”、“代表伪装的安全屋里的某些怪异符号”和“代表跳转路线的大脑袋提出的理论公式”。
这些充满意义的符号、文字和公式全都变了模样，变成了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形状，但看起来仍旧像是符号、文字和公式。原本就十分复杂的整体形状，变得更加复杂了，代表的意义也似乎发生了变化。只是，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新的意义。
茶几上没有涂抹的痕迹，也找不到“自己无意识修改这些东西”的证据，木雕和信物摆放的位置同样发生了变化，从对称变成了不对称，让人忍不住有强迫让其归位的冲动。马恩拿起木雕，这种强迫式的冲动减轻了一些，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木雕上出现了一丝裂痕，这不是原来就有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但仔细看的话，这个木雕原本拥有的古怪诡异的艺术感，明显削弱了一些。
“……简直就像是幻想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马恩嘀咕着，在许多幻想小说中，描述这些古古怪怪的情况时，总会描写一些作为代价而遭到破坏的外物，就连人自身也会遭遇创伤——显然，自己的情况与这些描写太相符了。
“代价？媒介？”马恩仍旧在咕哝着，之后，他猛然醒觉，自己在自言自语。
马恩将烟头戳进烟灰缸里，用力拍打了一下脸颊，让似乎还没清醒过来的脑袋振奋一些。他看了一眼时刻，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凌晨整点了。
三号房的邻居朋友还没有回来，就像是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马恩没有觉得惊讶，他不知道这位邻居朋友在准备什么，但却希望他准备得越充分越好。从噩梦中得知的情况，让他更加明白邻居朋友的胜算有多低，绝对不是对方宣称的三四成，还要更少。可是，他也更加清楚，自己不可能阻止邻居朋友。
当然，或许邻居朋友彻夜不归，也不是在做什么具体的准备，只是在精神上，做最后的放松和告别而已。
马恩觉得，对方只是不想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面前，只是想要一个人做最后的祈祷。马恩没有证据，他只是根据邻居朋友一直以来的表现，去这么猜测而已。
马恩放下木雕，撤掉信物，将茶几上的图案擦掉。茶几的一角碎裂了，如粉末状的碎屑落得满地都是，马恩也要清扫干净。
当他做完这一切，也不打算做更多的事情了。
短暂的噩梦之旅，让他的精神十分疲倦，痛苦和恐惧不会让他动摇，但痛苦就是痛苦，恐惧就是痛苦，不会变成舒适和快乐。马恩躺在沙发上，打算就这么挨过一晚，可是，即便觉得很疲倦，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哪怕克制自己去想事情，脑子里也乱糟糟的，闹哄哄的，身体疼得无法消停片刻，耳鸣和幻觉时不时还会出现。安全屋一时感觉是安全的，但一时又变得诡异可怕，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藏有会在自己放松警惕的一刻就会扑上来的东西。
马恩就算闭上了眼睛，其它知觉也难以松懈下来。
一直僵持到了凌晨三点，安全屋的大门被打开了。马恩翻身坐起，就看到邻居朋友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走进来。
马恩什么都没问，邻居朋友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关了门后，径直走到沙发边，将蛇皮袋仍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显得很沉重。
邻居朋友当着马恩的面，解开了蛇皮袋。
马恩看了一眼，就强打起精神来。里面的东西全都是他知道的，也十分明白，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这里。
全都是现代化的武装枪械，从外形和型号来看，几乎都是大威力高质量的军用品。马恩过去在邮局负责的物流商品中也有过这类东西，只不过，这是普通干员的事务，升职之后就很少接触了。即便如此，无论在日岛还是祖国，普通人都没有机会持有这些东西，这是违法的。更准确地说，根本就不应该有非官方的渠道去进货。
“你从哪里找来的？”马恩严肃地问道，一边抓起一把枪弹，观察了一下成色，飞快地拆解又装好——不是新货，但却接近九成新，保养得极好，拿起来就能用，几乎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秘密，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邻居朋友说：“我曾经是个侦探，也有自己的渠道，也有老朋友，不过弄到这些东西，人情和财货都用完了。”他注意到马恩的熟练动作，不由得愕然道：“你会用？”
“一般般，我寻常不用这些。”马恩摇摇头，说：“我的朋友，你想做什么呢？在这个城市里打仗吗？”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了。”邻居朋友意味深长地看了马恩一眼，也没去深究，一边摆弄枪械，一边说：“你会用就最好了，我原本还想教你，这是给你防身用的。不用这种大威力的武器，你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机会，就算有这些武器，你也同样不安全。别小看那些怪物，不要将它们当作是脆弱的人类。至少，在我们完事之前，它们都不会是人类。”
“杀死了它们，留下的是一具具人类的尸体，这很难办啊。”马恩认真地和邻居朋友对视着，“只要我们能成功，那些怪物就会继续做人，我不觉得应该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对待他们。”
“愚蠢。”邻居朋友驳斥道：“你就当它们是被松左卫门蛊惑吧，这更容易理解，但是，这些被蛊惑的家伙可不会这么友善地对待你，它们在那个时候，只会是恨不得置你于死地。”
“可它们不会真的杀死我。”马恩说：“松左卫门在八月的仪式上需要我，它们只会抓住我。”
“……你不要太天真了，我的朋友。”邻居朋友沉默了一下，缓缓说：“它们或许不会杀死你的身体，但是，如果你没有这些武器，心软了一些，就不可能从它们的包围圈中逃脱——记得吗？它们有很多很多，超乎想象的多，你觉得这些天里涌入文京区的那么多人，都只是看热闹，来旅游的人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