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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更多的朋友

    人影摇摇晃晃,玻璃窗外的世界是透亮的,车厢内则闷热而安静。公交车里没有人说话,人们戴上耳机,打开书本,亦或者眺望窗外,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就好似有一度无形的墙壁,将各自的内心封锁在自我的世界里。

    车上是拥挤的,但却又是疏离的,闷热和安静的气氛完全无法让人心的温度也提升起来。

    在如此矛盾的闷热又冷酷,马恩却又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有一种温柔的情感,正从他手中的骨灰袋里散发出来,或许也是幻觉罢了,但他真的觉得,邻居朋友在另一个世界里对自己说话,就如同不久前,用内在之眼“看”到的那个疯狂的世界。

    不过,马恩这么想的时候,却又觉得,邻居朋友的失败若是真的让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并非是死亡,那么,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大概会比内在之眼“看”到的那个疯狂的幻觉世界更加温和吧。

    亦或者,马恩想,自己只是这么希望着,希望这个命运悲惨的朋友,能够最终获得平静与安详。说不定,这样的希望中,隐藏着的,其实是物伤其类的共感吧。

    ——物伤其类什么的。

    马恩一想到这个词,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嘴角,就不禁浮现一丝自嘲的弧度。即便如此,这样的笑容仍旧很温柔。

    尽管,两人结识了几个月,但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几天而已。但在这命运的终点处,马恩决定用这样的温柔为这位朋友送行。

    “下一站是三丁木公园。”

    马恩抬起视线,将那温和又复杂的情感收敛起来,将自我从追忆和审视的河流中捞起来。现在,他那疲惫的内心终于恢复了一点精力,他的身体也不再那么痛苦。当他一次次告诉自己,自己在做怎样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他便渐渐找回了往时的平静。

    领事馆没有阻止他做任何事情,马恩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错误的事情。

    “三丁木公园到了。”

    公交车的门口打开,马恩尾随五六人下了车,向公园内部行去。

    一路上,他看到的游人们都挂着和平欢乐的表情,仿佛在这片土地上,残忍和痛苦是不存在的。人们的欢声笑语,让烈日似乎也不再如之前那么强烈。只有马恩是平静的,压着帽檐,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脸,也没有人特别在意这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他的穿着打扮有着显眼的颜色,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罢了。

    马恩离开这些人,拐入僻静的角落,离开铺满卵石的绿荫大道,进入连小路的轮廓都难以找到的自然态园林中。欢声笑语落在后方,片刻后就只剩下隐约浑浊的声响,空气一点点沉郁起来,地面也变得潮湿,大片的青苔、淤泥和树叶混在一起,让脚底时不时打滑。

    风吹过的时候,周遭的植被林木仿佛发出了与公园那一边截然不同的声音。

    上一次过来这边的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马恩都觉得太过于阴森,充满了不详的气息,仿佛这里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当人们因为地震裂缝的缘故,成群结伴闯入这块地,以一种游乐的心态去看待这些根本就不有趣的东西时,更让人感到惊诧又不愉快。

    现在,马恩仍旧不喜欢人们因为某种理由,就走入这片林地。然而,此时此刻,只有自己行走在这片曾经让自己感到不舒服的土地上,马恩倒是出奇的,发现自己的心中没有浮现过去那种下意识的排斥感。或许,这是因为邻居朋友的缘故吧?马恩这么想到。

    邻居朋友姓谁名啥?家住哪里?过去是怎样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又是怎样的人?他有没有其他的亲人和朋友?平时都在哪里活动?与谁接触?这一切马恩一概不知。他对这位邻居朋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天夜晚,陡然变身如怪物一样的朋友向月亮跃起的那一刻。在马恩的记忆里,这一幕其实也是模糊的,是一种朦胧却又深刻的印象,他只是觉得,当时的月色就好似经过了色彩的渲染般,有着让人惊叹的光辉。

    正因为有那样鲜明的背景,所以,邻居朋友的姿态才会在那一刻定格。

    ——或许,那个如幻似真,非人非怪的夜晚,就是自己对这位邻居朋友的全部认知吧。

    马恩不禁这么想。正因为那个印象太过于深刻,反而让他心目中的邻居朋友变得单纯了,但实际上,这位邻居朋友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吧。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悲情的角色——这么想的话,马恩又觉得不合时宜,不是不正确,而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这么想。

    因为,这位朋友已经死了,他的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

    随后,马恩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此时产生的这林林总总的情绪,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他和邻居朋友,仍旧只是相隔遥远的陌生人而已。

    马恩走到一棵树下,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只是随意停住了脚步。

    他拿起黑伞,挖掘树下的泥土,不一会就看到一大片根系,不过,除了树根之外,并没有更多更特别的东西,例如尸体之类——他曾经想过,会不会整片树林,都变成了怪物们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没有的,亦或者,是难以察觉到的。

    内在之眼已经沉寂下去了,马恩也不想动用这样的力量去看这片土地,不久前那个疯狂的幻觉世界,在他的精神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创伤。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更让他难受的,是那种难以忍受的疯狂,以及明明看到了,却无法理解,无法描述的阻塞,如梗在喉,如在脑中敲打,恐惧在这些面前也不过是发自个人内心的佐料而已。

    他时不时会想:那不是人类应该直接注视的东西,就如同人类观察太阳的世界,也不会走进太阳之中,用肉眼直视那可怕的光芒。

    如果没有特别的仪器进行隔离、筛选与转化,变成冷冰冰的数字,马恩完全不想再次接触那个世界。

    马恩停下手,坑大概挖了五尺见方,对“骨灰”而言,已经足够大了。而且,他也不能全都埋下去,从邻居朋友最后的留言来看,大概也不希望他这么做吧。尽管不明白这位邻居朋友是何时,用怎样的方法,以怎样的态度,留下了这张纸条。

    在那最后的最后,他是不是回到了现实,是在现实中死去的呢?是不是当他回到现实的时候,就呆在那具棺材中呢?棺材的动静,是不是他最后的挣扎呢?在那疯狂的噩梦中,是不是一度还残留有最后一线希望呢?或许,是在和无形怪物的战斗结束的那一刻,邻居朋友才绝望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马恩不知道,但这样的想法始终在马恩的脑海中徘徊不去。不过,他读得出来,留言中除了疑惑和痛苦,没有半点对自己的期望,也没有对生者的妒嫉和愤恨。在“为什么”的尽头,他平静地离开了,正因为是平静的,所以,才会留下那平淡的祝福。

    最后那句“愿我剩余之物能够帮助你摆脱这场噩梦”,要说成是“遗愿”或“期许”,其实也是谈不上的。

    马恩将袋子打开,把三分之二的“骨灰”导入坑中,用土掩埋了。他不知道邻居朋友的“家”在何处,也不确定自己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亦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邻居朋友说过,“人”是会死的,但“怪物”是不会死的。从怪物的姿态去看待这位朋友,大概这片树林是最接近它的“故乡”的地方吧?

    马恩十分清楚,自己的这个想法与邻居朋友的真正想法无关,仅仅就是自己那虚妄的情绪,愚蠢的思维在作怪罢了。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马恩没有在泥土掩埋后,留下任何看似坟头的隆起。以后人们来到这里,看到的就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木以及一片普普通通的湿泥罢了,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棵树的下方掩埋着一个悲情的怪物。

    马恩按照日岛的习俗,在毫无出奇之处的新坟前击掌合十,之后,提起黑伞和剩余的“骨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树林,离开了三丁木公园。

    他按照还比较鲜明的记忆,走上通往近处神社的小路,攀上一层层阶梯,寻找和记忆中有关的“标记”——大脑袋已经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相关的信息,让他可以从那些看似正常的事物细节中,找出真正的路标。那或许是一颗石头,一株野草,一道细小的裂缝,亦或者是树皮上的斑驳。

    这些琐碎的物体,细微的痕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或许是风吹雨打,或许是行人的不经意,有许许多多的理由,但是,具体某一事物的形态和位置并不重要。就如同数学题中的参数变了,但公式没有变,解题的过程变了,但需要运用的公式没有变。

    真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参数在这个公式中是有明确意义的。无意义的参数是多余的,有意义的参数看起来很多,但实际去寻找时,就会发现,它们其实有固定的规律,放在眼前这一片区域里,其实就只有那么几个。

    找出有效参数,放入固定的公式中,调整公式的运用,最终得出的解总是指向同一个地方。

    无论是崭新的公式,还是做这道“数学题”的过程,都让马恩感受到一种与结缘神的诡异不同的奇妙。

    单论这个公式有什么用?马恩也不知道,单独使用这个公式,似乎就只是指路,但或许,它并不是孤立的,和其它公式配合的时候,会有更奇妙的结论发生。

    数学是超验的,就如同数学一样。这样的感觉让马恩不禁觉得,若没有这个公式,没有这份筛选参数的信息,仅凭借直觉、运气和经验,是不大可能找到大脑袋和御手洗教授的安全屋的。

    马恩再次来到大脑袋的奇妙安全屋时,已经是午时,但在四面茂盛植被的遮蔽中,空气倒也还算是清爽。

    他知道自己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几天,但是,他不得不过来,邻居朋友的败亡在预想中,而结果也和他预想的一样,极为严重。

    邻居朋友再一次证明了结缘神的强大和诡异,另一边,无形的怪物也比马恩过去所想的还要强。反倒是神秘人、松左卫门和宫野明美三者本身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变得不太重要了。

    马恩比任何时候都要确定问题的关键所在:除非能够切断结缘神和三者的联系,否则,直接以这三者为目标,大概是没有意义的,也可能是毫无效果的。反过来说,不需要杀死结缘神,只需要切断这份联系,胜算就能够大大增加。

    邻居朋友用自己的死同样证明了,以结缘神内部关系的立场和身份去攻击松左卫门,看似有机会,其实毫无机会。

    所谓的“概率”也是会骗人的,毋宁说,在实践的很多时候,“概率”本身的意义就是一种假象。

    在这个看似“更新换代”的循环中,站在循环机制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完全是错误的选择。没有人可以理解其中的标准,哪怕怪物自身也做不到,就如同人们也时常感叹“人类”的复杂一样。

    或许,正如人们自己如何看待现实中的“人类系统”,如何为“人类”的复杂百感交集,怪物们也对它们自身的系统有着同样的感受吧。他们,或它们,可以去想象,可以去追逐,可以尝试去分析和理解,但实际上,能够做到的,只有一点点而已。这个系统,随着个体变得复杂,其自身也会成千百倍地变得更加复杂。

    而人类能够在残酷的自然中生存下来,凭借的就是这份复杂,怪物那边大概也是如此。

    马恩不觉得奇怪,这就是现实,至今为止,都没有发现存在能够超越集体复杂程度的个体。准确地说,这本来就是“集体”和“个体”的定义被划分出来的原因之一。

    “我来了。”马恩站在奇妙的安全屋前,大声喊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