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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新生

    痛苦已经消失,马恩就如同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这股舒适的暖意并非来自于房间里的滚滚热浪和燃烧纸张,而是发自体内。眼前这个丑陋、单调、冰冷、却又鲜活而温暖的世界让他不禁恍惚,只觉得这才是世界最真实的一面,然而,这种真实却又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感,仿佛过去所见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而自己过去对那虚假世界的认知也同样是错误的。

    真实引发了渴望,恐惧让人不想离开这个更为真实的世界。然而,马恩只是静静坐着,体味这些幻觉、错觉、恍惚、情绪的起伏、舒适与矛盾、真实与虚假……他已经可以说话了,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同样可以思考、判断和做出决定了,例如承认眼前的真实和过去的错误,但他没有去做任何判断与选择。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在这燃烧的光景中,保持沉默。

    马恩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也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每一次都是正确的,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比那些聪明人更能够判断真假,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所知已经足以看清这个世界。过去的经历让他比普通人有更多的见识和经验,即便如此,他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眼光、见识和经验是世界第一。

    这个世界上,有一大堆比自己更聪明,更具备眼光,更能审辩真假,见证过更多奥秘与奇妙的人。哪怕是离奇之事物,只要这些事物是存在的,那么,也定然有许许多多的人走在自己前方。自己此时所经历的奇妙,也定然有许多人经历过。

    这样愚笨无知,见识短浅的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断言自己所见的就是真实呢?哪怕它看起来十分美好,对自己十分重要,仿佛有无尽的潜力,让人觉得自己就应该呆在这里,可自己又如何能够肯定这就真的是好东西呢?

    马恩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只是这个星球上四十多亿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而已。只是“人类”这个庞然大物之中,随时可以更换的,不具备特殊之处的一个零件而已。

    对眼前这个自己无法理解的状况,以及由这个状况所引发的种种感觉和认知上的错乱,马恩不认为自己所思所想,就是正确的。

    所以,他什么都不做,只是任由眼前这个丑陋、单调、冰冷、却又鲜活而温暖的景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

    当一切都恢复原状的时候,窗外的夜色已然逝去,一缕晨光从窗台照入房间里,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马恩站起来,纸张已经燃烧成灰烬,热浪已经被晨间的暑气取代,事物的色泽和轮廓也已经恢复成它们平日里熟悉而普通的模样。一种巨大的失落感顿时浮现在他的心头,就仿佛丢失了一件美好的东西,与此同时也有一种剧烈的冲动,让他想要烧毁这个日常、平凡又普通的景象,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够回到那个奇妙而真实的世界里。

    血祭,血祭,血祭,血祭,血祭——可怕的声音在马恩的脑海中回响,他感到,只要自己主动一试,这个房间就会重新落入燃烧的火场中,连带着整栋公寓都可以焚烧殆尽。那个在他脑海中回响的声音,那种让他迫不及待的冲动,喧嚣着,要他去摧毁这个平凡无奇的世界,迎接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

    马恩没有回应,然而,保持沉默,抵抗这个声音和冲动,只会更加欲求不满,于精神上产生一种强烈的痛苦。

    真实和虚假的落差是痛苦,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假也是痛苦,接受平凡与普通是痛苦,忍耐欲求同样是痛苦。越是沉默,就越是痛苦。

    这份痛苦,每时每刻都在沉默中积累。马恩无动于衷,他已经习惯了,在沉默中储蓄痛苦。

    马恩面无表情地走进浴室,脱光衣服,洗了个冷水澡,但冷水也无法熄灭那种燃烧世界的冲动,血祭的欲望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燃烧,无休止地散发热量,就连七月的暑气也相对变得冰凉,而冷水却又似乎是温热的。

    在看似一切正确的世界里,存在无数错乱的细节。马恩无法分辨,到底是自身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错乱,还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般模样,只是过去的自己太过于愚笨和迟钝,从而无法体会和认知到这一点。

    马恩将湿漉漉的头发梳向脑后,光着身体走到窗边,感受晨曦的温暖——他这才意识到,哪怕被阳光直接照射,也无法让自己感受到温暖,也不能说冰冷,更接近“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样的描述。仿佛名为“温暖”的感觉,已经在昨晚遗失在那个丑陋、冰冷又单调的“真实”世界里。

    不强烈,不鲜明,没有起伏,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要形容为“平淡”和“普通”也不恰当,如果“平淡”也是有颜色的,那么,此时马恩注视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感觉,则是比“平淡”更加苍白。

    这样的世界带给马恩的感觉,也同样是痛苦的。他可以理解这种痛苦,他知道人们或许会向往平淡的生活,但绝对不会喜欢苍白无色的生活。人总是在追寻意义,而在苍白无色的生活里,也许还有值得追寻的意义,却无法在追寻中感受到精彩,永远都无法感受到愉悦和满足。

    除了比平淡还要平淡,就只有痛苦。

    或许最终只剩下痛苦。

    马恩每一次呼吸,都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已经燃烧殆尽,这种感觉不断滋生出恐惧。

    马恩觉得自己的内心和手脚都在颤抖,但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颤抖。这些负面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真实,几乎占据了自己情绪的全部,可是,自己实际上没有因此瑟瑟发抖。

    有一种想法蠢蠢欲动,马恩时而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昨晚的奇妙变化,以及如今看到的世界,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对比,这份体验自然是奇特的,甚至让人觉得,再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感觉,没有人可以站在自己所见的这个世界里。虽然是同样的物质世界,却在精神上分割成不同的层次,而自己比普通人站得更高。

    然而,马恩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吗?

    马恩也每一次都十分肯定地回答:当然不正确。

    自己是如此的愚昧无知,缺点多多,实乃平凡世界里寻常可见的人,只是学习和际遇让自己获得了一份与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的工作,可即便是这个有点不同的工作,放在“邮局”里,也没什么出奇,不过就是一介小小的“主任”而已。而将参照物放大到“全世界”,那就更加平凡无奇了。

    这个世界上,真正独特的人和事物肯定是存在的,但那只属于他人,而不属于自己。

    既然如此,马恩无比肯定,自觉得自己十分特殊,这本就是最愚蠢的错觉,也定然是研修《七转洞玄秘录》所引发的副作用之一。

    并且,这些落差、冲动、痛苦、恐惧、苍白、错觉,让人感到极度不舒服,想要摧毁这一切的可怕欲望,就是自己从《七转洞玄秘录》获取力量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这一点都不出奇,不是吗?早就在预料当中了。

    既然早就知道,何必大惊小怪。马恩站在窗台边,张开双臂,迎接这个宛如新生的痛苦的世界,他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的平静而苍白。

    之后,马恩换上新衣服,仍旧是深色的外套,深红色的领带和帽子,提着黑伞,去楼下吃了一顿没什么滋味的早餐——在昨晚之前,这些食物的味道很丰满,此时也不能说没有味道,只是没有满足感,虽然可以饱肚,却在精神感受上没什么滋味。

    马恩想,或许自己的后半辈子,就要在这种欲求不满又毫无滋味的折磨中度过了,但他没什么好后悔的,一切都在预料当中。

    他装作很满足地微笑着,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甚至因为太过于干净,而引来旁人惊异的注目。

    马恩抽出纸巾,仔仔细细擦了嘴巴,在周遭的窃窃私语中,走出了店铺。

    尽管一夜没睡,但他一点都不疲劳,尽管暑气渐升,也一点都不觉得炎热,自体生理完全处于一种充实、饱满而舒适的状态中,这或许是修行《七转洞玄秘录》所带来的立马可见的好处之一了,也完全符合他对“炼气”的认知。

    在祖国的小说里,“炼气”这种行为往往可以取代睡眠,获得更好的效果。不过,小说里从未提及过,炼气士会有如此巨大的副作用……不,或许也不是没有,如果小说的背后有一定的真实支撑,那么,将真实虚构成小说的知情者只是将这份痛苦美化了。换句话来说,或许正是因为承受着过于剧烈的冲动和痛苦,所以才要“远离红尘”和“追寻境界”。

    这么一想的话,那么,自己真的没什么特别的——马恩不禁又一次这么想到。

    马恩走进电话亭里,翻开电话黄页,找到自己想要的连线。他要找的人没有登记在日岛黄页上,打到祖国内地还需要多次咨询和转接,十分不方便。他本以为自己来到日岛后,肯定会很长时间不会与这些人联系,直到自己的存在感淡化,却没想到,会在仅仅个把月后,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马恩打电话的对象是早先有一段交情的老警察,在警察局逮捕了进行邪恶仪式的连环杀人狂后,曾经为了书店老板的死和他谈过话。当然,因为种种原因,谈话平静无波地结束了,也没什么后继。可是,《七转洞玄秘录》给马恩带来的变化,却让身在异国他乡的马恩难以忘却这段往事。

    那个连环杀人狂只是阅读过《七转洞玄秘录》,并没有带走这本书,严格来说,这点不同也会导致更多的不同。不过,马恩所知道的血祭冲动,最初就是从这个连环杀人狂的行为展开的联想和认知。现在,马恩格外想要知道,这个连环杀人犯如今的情况——

    他觉得,或许,那也将会是自己下场的一种参照。

    马恩不断往电话基座里投零钱,延长通话时间。总共转接了四级,委托查询三次,终于等到了怀念的声音。

    “喂,马恩?”和过去一样,这个声音稳重中带着锐利。

    “对,是我,好久不见了。”马恩说。

    “真是你这小子,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是犯事了吗?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迟早有这一天,赶紧回来自首吧。自首的话,可以从宽处理。”对面劈头盖脸说了一通,马恩根本找不到回应的时间,直到他自己停下来。

    “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过得很好,在日岛领事馆干活。”马恩笑了笑,说到。

    “什么?日岛领事馆?你才是开玩笑吧。”对面平静地说着,完全没有情绪上的起伏,也感觉不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你别蒙我,你一个小年轻能跑领事馆干活?做什么?煮饭扫地么?”

    “当然不是开玩笑。这可是跨国长途电话,贵着呢,不多说了。”马恩直接插入正题,“最近城里治安如何?还记得那个连环杀人狂吗?”

    “治安倒是不错。”电话那边问:“你问那个杀人犯做什么?觉得他会跑出来?放心,他跑不掉了。”

    “不是,就是想问问他现在的状况。”马恩想了想,说:“他是正常入狱,还是进了精神病院?”

    “……”对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和旁人说了几句话,这才回答到:“他也是有律师的,给他争取了一个精神病人鉴定,没想到竟然过了,后来就被关进精神病院里了。”

    “他现在的情况如何?”马恩再次问道。

    “他已经死了。”电话那边如此说到:“他被送入精神病院后,就真的发疯了,之后就死了,听说死状凄惨古怪,是作孽受了报应。”

    马恩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只是问到:“是怎样的死法?”

    “你问这做什么?”对面反问到。

    “正事,我在日岛这边……看到了类似的案件。”马恩找了个含糊的说辞。

    “日岛?日岛那里邪教就像是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这没啥稀奇的。”对面说。

    “我还是有点在意。”马恩回答到。

    “……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毕竟人都死了,只是上边害怕有心人造谣生事,才把具体情况按下去。不过,既然你在日岛,跟你说说也没什么,就当作是鬼故事听听好了。”电话那边顿了顿,继续说到:“那个杀人犯发疯后,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具体时间不太确定,当病院里的人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一张皮了。”

    “一张皮?”

    “对,血肉、骨头和内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电话那边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反正,我到现在都没有听到解释,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那样。听起来很恐怖吧?听说那家精神病院在之后就有好几个医生护士辞职了,怕得要死。”

    “原来如此,好的,真是麻烦你了。”马恩说:“电话费太贵,我就先挂掉了。”

    “喂喂?这就挂……”马恩没理会电话那边的说话,直接将听筒压回挂架上,返身走出电话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