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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双曲线

    闪电在乔克乔西背后的窗外闪过,他没有动,反而是马恩走了上去。

    走廊角落里,两人的身影变得更加模糊了,烟头的火光明灭不定,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沉淀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怎么搞成这样?jojo。”马恩问到。

    “我又遇到它了。”乔克乔西将香烟叼在嘴中,摘下无顶帽,双手在头发里搓了搓,就像是一只金毛大狗一般,摇落了一地的水珠。雨水不断从他的衣摆和裤管里渗出来,在地板上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洼。但是,他那已经湿透的身体,却同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燥。他又翻了翻口袋,哗啦一声,竟然倒出一小袋水来。

    马恩只是看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

    “遇到谁?虾头人?”他问。

    “不,更早的那个东西,你们都没见到。”乔克乔西想了想,说:“像是风,淡墨色的风,但是,那绝对不是它的真正模样——它还有另一种形态,人的眼睛无法直接看到。它在洗手间里出现过一次,之后虾头人就取代了它,正好是你冲进来的那一刻。”

    马恩摇了摇头,他对这种奇怪的事物没有印象,这东西之前不存在于他的认知中,不过,他也不认为乔克乔西在说谎。

    “你以前遇到过类似的事情?”马恩正视他的眼睛说:“你看起来很从容的样子。”

    “……”乔克乔西没有避开马恩的视线,而是用同样的目光回视了,他似乎在审视,在确认,隔了一阵才回答道:“在外流浪,总会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物。”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马恩再次确认。

    “是的,不清楚,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谁能全都知道呢?”乔克乔西这么说着,就像是回忆起一些事情,默默弹了一下烟灰,表情有些惆怅。

    马恩没有追问下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安静了一会。

    “这东西很棘手?”马恩问。

    “很棘手,虽然没有输,但暂时也找不到赢的方法。”乔克乔西摇摇头,略有遗憾。当时他的战斗意志不能算是很高,但自认对现场的判断和使出的手段却没问题,基本上是发挥出了平时的水准,即便如此也没能竟全功,甚至连带给那东西多少麻烦都说不清。他不想多提这场失败的战斗,转头看向窗户外,问道:“你呢?镇民那边如何?”

    “下毒的事情没有问出来,很巧合地失去了机会,这些镇民对某种事物发自内心地恐惧……不过,虾头人据称是海神的士兵,看守珍宝的守卫……”马恩扼要提了一下中耕大友的情况,以及从他口中得知的情报。

    虽然中耕大友莫名其妙陷入了十分强烈的精神恐慌中,但从他的呓语中仍旧可以推想出一些东西。有的看起来很接近事实,有的听起来很符合逻辑,但也有一些无论怎么想,都有一种“齿轮咬合不对”的感觉。

    “也就是说,现在有两方人马想要夺取海神的珍宝,又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会不分敌我地杀死所有人,所谓地珍宝也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守护?并且,那个‘海神的珍宝’很有可能就是镇子遗失的东西?”乔克乔西咀嚼着马恩带来的情报。

    “是的,虽然有许多不确定的情况,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接下来的事情都会围绕这个“珍宝”打转,目前出现的危险还只是开胃菜,至少有明确目的的双方还有一定的克制力。不过,一旦事态继续恶化,双方争执不下,既无法达成合作,也无法压倒某一方的话,双方采取的手段也会升级……会死人的,jojo。”马恩神情肃穆地说到,尽管这仅仅是凭经验得到的结论,但越是思想野蛮的地方,行为也会愈加野蛮。

    而这个镇子……知书达理的人看起来不多。尽管有经验丰富,寡言少语的长者,也有中耕大友那般知情识趣,友善大方的本地人,但在宴会里,马恩看到的都是粗俗和冷漠——那些渔民大都不会首先对刚刚来到镇上的陌生游人们表示亲善。

    所以,才是中耕大友接待了他吧。换句话来说,中耕大友就是旅馆服务员所说的“热情好客本地人”的代表。

    可这个代表是无法代表全体镇民的,更甚于,只是一种对待外人的政治态度,而非是与人交往的情谊。对这种可能性,马恩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他从不优先从坏的角度去估量他人,从现在的情况来说,中耕大友是新结识的朋友,这点绝对没错。

    紧接着,马恩将自己适才的猜测也跟乔克乔西提了一下,不过,乔克乔西很看重中耕大友当时的状态和说辞,却对马恩的猜想不以为然。

    “真是个好故事,但是,马恩先生,你相信这就是事实吗?”乔克乔西很直白地反问到。

    “当然不。”马恩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又充满了理所当然,但这就更让乔克乔西的表情有点奇怪了。

    “这是你的推理,不是吗?你不相信自己的推理?”乔克乔西说。

    “当然不信。”马恩还是那副态度。

    “那你为什么要推理?”

    “因为需要。”马恩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需要它,不代表需要相信它。”

    “我不明白……不,难道……”乔克乔西看向马恩的眼神越来越怪异了。

    “这不过是将现有情报生拼硬凑起来,变成一个稍微有点逻辑的产品。但我需要它,有了思路总比没有思路更好,至于去相信它,还是去参考它,这是个人选择。而且,比起我,其他人更需要这个故事。”马恩平静地说:“当人学会思考,人就不得不思考,当人陷入迷惘和恐惧中,人就会下意识去寻求解答,围绕此进行思考,可是,没有答案的思考只会让人更加迷惘、绝望和痛苦,这时,人需要有一个逻辑作为基准点,哪怕只是他人述说的一个故事的逻辑。如此,人才能够安定下来,才能够重新出发。”

    “……”乔克乔西哑口无言了一阵,换了个口气说:“也就是说,你打算把这个故事告诉谁?”

    “大灾难。”

    “你真是谎言随口就能来啊,小马。”乔克乔西摇摇头,说:“你打算用这个故事把大灾难绑在南岸乙姬身边吗?”

    “这可不是谎言,而是基于情报的逻辑,用想象进行补完。虽然有一点仓促,但是,这只是推理猜测,本就应该拥有试错的冗余。”马恩顿了顿,又委婉地说:“而且总要有一个人留守,不是吗?虽然故事有虚构的地方,但就结论来说,大灾难和南岸乙姬确实可疑,让两人呆在一起,比他们分开,到处乱跑更好。大灾难虽然脑袋瓜挺好使,但还是需要大家相互照应一下。”

    “好吧,我也这么觉得。”乔克乔西这一次爽快地承认了,“正好,我也很担心大灾难,他太有冲劲了。不过,只要他相信了这个故事,就一定会选择守株待兔。几方人马的目标,镇子过去和现在最珍贵的秘密全都在自己的身边,这个条件实在太有利了。”

    马恩和乔克乔西站在窗边,一边盯着迷蒙的风雨和灯光,一边缄默地抽烟。狂风猛烈地摇晃树脖子,影影幢幢的轮廓在两人的眼中层次分明,就像是油画一样,一层叠加着一层,晦暗的色调在雷光疾走的时候,格外的生动鲜明。马恩知道,这风雨中存在某些异常的东西,亦或者这风雨本身就存在异常之处,而并非是平时所说的“自然现象”。

    可是,只用眼睛是无法穿透夜色和暴雨,看清那些异常到底是什么回事。宛如怒吼狂涛般的夜空下,总有一种难以说明的存在感,让马恩感受到强烈的压迫,这种感觉并非存在于具体的某一事物,例如花草树木、水流房屋、亦或者某一块阴影和光亮处,它是很辽阔的,深邃的,去感受它就如同站在礁石上感受暴风雨在海面掀起的惊涛骇浪,又如同站在高山顶上,眺望无垠的夜空,仿佛构成自己的物质,乃至于深埋在知慧中的感性,都已经被包容,但只是被它覆盖的不足为道的一缕。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仿佛强迫着人们只能去接受,而不能去对抗。

    更可怕的是,马恩可以感受到,这个“它”并不友善,尽管它没有针对性的释放出任何敌意,但就如同行走在一座活火山的山腹里,随时都有可能自取灭亡。火山喷发并不针对谁,然而,倘若有人直面这般规模的天灾,也不过是垃圾一样。

    越是去看窗外的景象,就越是让人感到拘束,压抑,惶恐和绝望。暴风雨带来的水量已经超过了镇子的排水能力,在街灯尚未损坏的地方,在那摇摇欲坠的灯光下,排水沟里的水正倒灌出来,只是看那涌出的幅度,就似乎可以听到泂泂的声响。

    可以看到的街道里,又一条已经全都被积水淹没了,有一辆小车停在里边,车外的水已经漫过了轮胎。

    “看得到吗?”乔克乔西突然问,“有什么东西顺着水流出来了。”

    “……没看到,只是,感觉很不好。”马恩捏着烟头,深深地看向汹涌水流的流向,“这个镇子的排水口是接入海里的吧?”

    “希望真正可怕的东西,不会从海底钻出来吧。”乔克乔西似乎意有所指,但马恩并不确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这位成熟男人的接受能力很强,对处理这种诡异事态似乎很有经验,甚至知道许多别人不曾听闻的情报。不过,马恩并没有从他身上嗅到“同类”的味道。

    虽然之前有猜测过,这人的真正工作会不会和“邮局”类似,不过,马恩现在更相信,乔克乔西就真的只是一个冒险家,而他之所以能够这么镇定,只是因为在他的冒险中,同样充满了诡异和艰辛。

    “你是调查员?”见到四下没有他人出入,马恩直接问道。

    “调查员?这个名头可是很广泛的。不过,我不喜欢。”乔克乔西随意地抖落烟灰,说:“我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浪子而已,是荒野上的鹰,是流浪的独狼。”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知名小说作家马恩先生,竟然知道调查员的事情——不,你就是调查员,对吧?你的那本小说,根本就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改编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诡丽奇谭》吗?因为这本杂志里的故事,总是半真半假,而不全是编造的。”乔克乔西斜瞥了一眼马恩,“所以,你的问题应该由我来问。这个小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是来旅游的吗?马恩先生。”

    “来旅游是真的,我可是被特邀的嘉宾呢。你看,邀请信里也说是举办我的那篇小说的读书会吧。”马恩笑起来,“顺便提醒一下,信不是我寄的,我也是客人。”

    “所以,寺花小姐有问题?”乔克乔西这么问,却又立刻闭上嘴巴。他挠了挠头发,扔掉烟头,又向马恩要了第二支香烟,才说:“还是算了,小镇的秘密就已经足够了,虽然我喜欢打听秘密,但是,一次性知道太多秘密的话,没命回家就惨了。”

    “你早就知道这个小镇有问题?”马恩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问道。

    “不,这是秘密找上门来了。”乔克乔西得意一笑,略显烦恼却又带着惬意地说:“有时是我去找秘密,有时是秘密自己找上门来。很有意思,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你和我是同一类人……你也在追逐这些东西吧?”

    “不。”马恩毫不犹豫就否定了,“我不喜欢打听秘密,我追逐它们,仅仅是确认它们的存在而已。”

    “确认?”乔克乔西有些疑惑,“然后呢?”

    “没有然后。”马恩平静地说。

    “……你的意思是:只是知道它们是存在的,这就足够了?”乔克乔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错。”马恩说。

    “说谎!小马,你又在说谎了。”乔克乔西阴沉着脸,紧盯着马恩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不去干涉,追逐就毫无意义。如果没有‘然后’,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无论我对它们做了什么,原因都绝对不是因为它们是秘密又神秘的东西,而是因为它们侵犯了他人,对社会的安定和谐造成损害。它们不存在的话,这种侵害就不过是我的妄想,那也罢了。但是,既然它们是存在的,那么,就必须正确评估它们的安定性。”马恩说这话时,眼神是如此深邃而坚定,让乔克乔西几乎产生了错觉,仿佛能够从那双黑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摇曳的火苗,下一刻,这种幻觉突然就变得真切起来。

    这个穿戴就如同普通上班族一般,却带着独特个性的红帽子的男人,没有了表情,没有了脸蛋,整个人就仿佛沉入了漫无边际的阴影中。

    只有那深红色的领带,那深红色的帽子,像是火焰一样燃烧着,摇曳。

    “jojo,你的冒险是因为这就是你的自由。但我没有自由,我也从不相信‘自由’。”这个只由深红色和阴影构成的身影,在乔克乔西的眼中张开手掌,就像是握住了虚空中的某种东西,“我一直认为,所谓的自我,就是将自己锁在一个坚固的牢笼里。我看到的自己就是一个囚徒,总是隔着铁窗仰望天空闪烁的星星,亦或者看着你在天空飞翔……我和你是不同的。”

    乔克乔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好似被某种力量捏了一下,不由得后退半步,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恩又变回了正常的马恩,就是一个普通上班族的样子,但他的背后已经冷汗淋漓。

    “你——”乔克乔西如临大敌,却没有再退下去,反而上前半步,站回了自己的位置。他毫不退让,与马恩那平静的目光对撞,两人嘴角的香烟,猛然烧短了一大截,火光明亮得就好似这片空间里就只剩下这两点光芒,“你就不打算从牢笼里出去吗?你就不去追逐自己的自由吗?”

    “知道吗,一旦从牢笼里出去,‘我’就会失去束缚,‘我’可以是任何东西,反过来说,也就不再仅仅是‘自我’了。”马恩的语气异常平淡,就好似在述说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在乔克乔西耳中,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恕我问一句,你不信宗教吧?”乔克乔西问。

    “当然,我相信科学。”马恩说。

    “你难道是哲学系的教师吗?”乔克乔西又问。

    “不,我是计算机和数学系的老师。”马恩说。

    乔克乔西微微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扔掉烟头,用脚用力碾熄了,嘀咕着:“真是鬼话连篇。”

    这时,楼梯下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马恩和乔克乔西齐齐朝那边望去,只听到这脚步声就好似拖在地上一样,只觉得来人心情沉重,就像是带着镣铐前行的样子。

    等那人上来了,似乎下意识朝这边看了一眼,双方都有些愣住了。

    这个无论身体还是心情,都格外沉重的人,竟然是之前激情洋溢的大灾难。

    只是一阵子不见,这个外表冷酷内里热情的年轻人,竟就像是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