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人鱼们用它们的蹼挖着水，甩动它们同样丑陋的尾巴，身体就像是膨胀到极限的胶桶。它们身上的鳞片就好似生病了一样，这一块那一块，长满了色斑，有的部位还彻底脱了皮，露出泡得发白的肌理。它们的毛发就如同扎根在身上的海草，近看还能看到诸多微生物在上边游来游去。它们的五官比起人形更像是鱼脸，这无疑是镇民们早已存在的面部特征的深化，可看起来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
之前中耕一家子的长相就够骇人了，可至少两个小人鱼还带着更多的人类特征，而中耕大友的妻子似乎还能变回原来的长相——没有人确定，那到底真的是五官调整，还是一种视觉幻象。
这些人鱼和那一家子比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乔克乔西、马克乔恩和南岸乙姬都感受到了强烈的视觉上的冲击，甚至于在生理上有点儿反胃。
即便是中耕大友的弟弟，那个身材几乎比正常人高大一半的变异人，虽然一开始让人胆战心惊，可相处久了，却发现它并没有那么难以相处。而眼前这些人鱼们是如此的陌生，即便它们没有攻击船只，也只会让人下意识将它们和那些充满攻击性的猛兽联系起来。
它们是不是和人类相等，乃至于比人类更高级的智慧生命？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时间里就去想这种事情，本能上就对它们有强烈的排斥感和恐惧感，有一种天然的畏怯感。哪怕现在想到了，它们都曾经是镇民，也难以将这份记忆和眼前的印象联系起来。
是的，与其说它们是镇民，不如说，是除了人之外的一种洪水猛兽般的生命。
可是，这些看起来就让人感到恐惧的东西，正拼命地向着前方游去。它们的方向和救生舱漂流的方向是相反的，它们仿佛在追寻远方的什么，又像是乔克乔西说的那样，被什么更加可怕的东西驱赶着，以至于惶惶而行，连凶性都暂时收敛起来。
“稍安勿躁，无人永生，一定不要动啊！”马克乔恩的额头渗出汗水，他已经无法控制无人永生了，所以更加担心它在这个救生舱里布置的安全防御程序被激活。现在那些人鱼的眼中，救生舱就好似无生命的石头一样，可是，一旦淤泥因为某些缘故而主动攻击它们，难保它们不会暴起发难。
诚然，马克乔恩不认为“无人永生”应付不来，可毕竟，它在这里的部分并没有主体那么灵活，而这些人鱼的数量也实在不少。一旦陷入战斗，自己这些人绝对不会占据太大的优势。
“它们真的是从镇子里逃出来的吗？”南岸乙姬还是不太想相信，毕竟，这个猜测太沉重了，读书会里的其他女性还留在镇子上呢。如果她们出了事，真不知道该如何向马恩先生解释。她心中沉甸甸的，就好似压了一块巨石。
“十有八九。”乔克乔西皱起眉头，面色凝重，“它们给我的感觉，就如同是一群崩溃的逃兵。太危险了……”
人鱼群一个接着一个绕过救生舱的上下左右，一时间，舱内的三人无论从哪个窗口望去，大海的景象都被这些人鱼的身体给堵死了。成百上千，这个形容只需要四个字，可数量集中在眼前，却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感觉。
“中耕大友一家，会不会也是逃出来的？”马克乔恩不由得问到。
“之前我还没注意，毕竟就她们几个，可现在看来，多半也是了。”乔克乔西的沉声说：“不过，我有点在意的是，她们竟然不是和这些人鱼一起，而是比它们更早出现。”
“有什么问题吗？”南岸乙姬还是不明白。
“你想想，南岸。如果镇上出事了，她们凭什么早一步离开呢？”马克乔恩倒是明白了乔克乔西的意思，“你可以说是偶然，也许是她们见势不妙，就警惕地先跳入了大海。可是，镇子正处于战争管制状态，哪里是镇民们想要去哪，就能去哪的。更何况，中耕大友的妻子和孩子在镇上没什么职务，就只是普通的镇民吧？平日里就是主妇和孩子，她们受到的保护和管理一定是相当严格的。”
“还有，她们的形态……和眼前这些人鱼的形态有些不同。”乔克乔西补充道：“难道你们没感觉这种差别吗？”
“也许是因为外表更好看，脾气更好一些？”南岸乙姬恍然大悟：“这事儿果然还是要对比的，长相果然很重要。”
“南岸——你在开玩笑吗？”马克乔恩真是听不下去了，这个高中女生明显就是在胡言乱语，“中耕一家是可以沟通的，可是眼前这些……你觉得它们能沟通吗？”
“说什么傻话呢！马克乔恩。”南岸乙姬不服气地说：“只有尝试过了才知道能不能沟通。中耕一家又是女性又是孩子，比较熟悉，长相又比较顺眼，所以你才会那么想。说到底，你不过也是在以貌取人罢了，还以为我没察觉吗？当初刚见到中耕大友的弟弟时，你嘴里不说，可眼神却是拿对方当怪物看。”
“嘁，那是必要的警惕！”马克乔恩争辩道：“你个小孩子家家，不懂。”
“哈？你才比我大几岁呢，就你懂。”南岸乙姬撇了撇嘴巴，“还不是靠着无人……大灾难，才有点表现。大灾难不在了，你就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在地上爬不起来，还要乔克乔西先生劝你。”
“我，我只是故意扮小丑，让大家开心一下！”马克乔恩又争辩道。
“懒得理你，大笨蛋。”南岸乙姬冲着这个年轻人做了个鬼脸。
马克乔恩想要反击，就被乔克乔西按住了肩头。
“小子，跟女士强辩可不是绅士的表现。”这个成熟男人被这两个年轻人一打岔，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也稍稍松开了。
“我只是——”马克乔恩还想说什么，就再次被乔克乔西打断了。
“嘘——”乔克乔西将他的嘴盖住，将食指竖在嘴边，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马克乔恩只能噤声不语，但还是把头甩到了一边。
“嘿，幼稚的男人。”南岸乙姬得意地嘲讽着。
“总之，我们先得弄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办？”乔克乔西将两人的争执岔开了。
“什么怎么办？我们不是要回镇上吗？现在那里出事了，我们得赶回去帮忙才对。”南岸乙姬连忙说，又冲马克乔恩说：“对不对？”
“这个嘛……”马克乔恩有些犹豫，这让瞪着他的南岸乙姬满脸的不敢置信。女高中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不对，南岸，你想想，我们距离镇子还有多远？还要走多长时间？”乔克乔西慎重地说：“镇子出事了，连镇民都出逃了。他们和归乡者打得那么激烈，都没有这么慌张的样子。可现在它们却是这样……镇子的事情肯定很严重，说不定，镇子已经沦陷了，它们已经是唯一存活下来的镇民了。”
“镇子……沦陷！？”南岸乙姬只觉得这个答案简直不可思议，她惊讶得尖叫起来，她从来都没往这个方向去想。她很想反驳，可是，那些人鱼们就在窗外，她愈发感觉到乔克乔西的说法不是没理由的。
反而，那是见微知著的结论。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心焦。
“如果我们不去的话，广田小姐她们怎么办？我们可是答应了马恩先生的！”
“来不及了！”马克乔恩的脸色既沉重又沮丧，“我们即便能够赶到，救出她们的几率有多大暂且不提。更重要的是，镇子出了事，那里的环境必然变得极度危险，说不定整一个死亡陷阱。我和乔克乔西没关系，可是你呢？南岸。你总不能让大家的付出付诸流水吧？马恩先生也说过，你不能死，你死了，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目前唯一到手的胜利。”
“我——！”南岸乙姬心如乱麻，她真想插翅飞往镇子，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决定怎么做。她当然不想死的，也不想再遭遇莫名的危险了，可是，她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该救的人不救，她不想读书会里的任何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然而，她只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却完全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这个女高中生抱着头，身体蜷曲起来，显得十分痛苦。明明还差一步，大家都可以活着，一切都会很美好。明明已经说好了“以后的生活”，期待着太阳再一次升起时，镇子里发生的事情会变成津津有味的回忆。可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南岸……”马克乔恩也充满了不甘，他说不出任何开导和劝慰的话来，因为，他的心中也被焦躁和无奈充斥着。他的感性让他有一种拼命向前的冲动，可他的理性却在拖着他的嗓子和身体。
倒是唯一的成熟男人，乔克乔西冷静下来了。最先有所反应的是他，最先提出问题的是他，也是他首先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妥当的地方。那些鲜为人知的线索，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那些零零散散，难以串联起来的思路，在他的脑海里，就好似拼图一样凑成了一个轮廓。
他察觉到了，自己感觉到的不详，并不来自于对那些女人的担忧。说起来很可笑，他觉得竟然是出自对那几个女人本身。
“……喂，马克乔恩。”乔克乔西的开口，顿时让两个年轻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纷纷注目过去，只听到这个成熟的男人以一种莫名的语气问到：“还记得吗？你在来到镇上的第一个晚上，看到的那件事。只有你看到的，后来谁都没能查清楚的那件事。”
“我看到的……广田小姐？”马克乔恩一想起这个女人，就不由得泛起鸡皮疙瘩来。
“什，什么？马克乔恩，你有什么在瞒着我？”南岸乙姬觉得莫名其妙。
“不，那太诡异了，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说，马恩先生好似完全不在意的样子。”马克乔恩的额头渗出了更多的冷汗，就连窗外的人鱼群也不如这个回忆更让他惊悚。
“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南岸乙姬真是急死了。
“你真的亲眼看到广田小姐被杀了？以你和大灾难的本事，都无法及时救下她？”乔克乔西当时真觉得是这个年轻人看错了，亦或者因为某种缘故，或是中了毒，或是被归乡者迷惑了，以致产生了幻觉。可后来越是了解到“大灾难”的本事，和这个年轻人本身的优秀，就开始有点别扭的感觉。
现在，那种轻微的，都快要丢出脑海的扭曲，开始变得醒目，而且让他浑身冰冷。
“什么？广田小姐被杀了？什么时候？”南岸乙姬彻底懵了。
她完全不理解这两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广田小姐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吗？
“那是‘无人永生’率先察觉到的，它警告我了，所以我才跟出去。没想到迟了一步，去到的时候，广田小姐已经——”马克乔恩一想到那个看似傻白甜的都市丽人，就全身不对劲，当时的事情发展就像是梦魇一样，始终梗在他的心头。对他而言，那不是一个胸怀开阔，吸引眼球的靓丽时尚女性，而是某种不解之谜，甚至于，他下意识就不想去解开。尤其在对马恩先生提到过之后，看到那个不一般的男人竟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觉得该不会是自己真的看错了。
“问题就在这里，你和无人永生，身为‘大灾难’的你们，对自己的眼睛和感觉，充满了自信吧？”乔克乔西的额头也微微渗出汗水。在他的跟前，窗外的人鱼群已经变得稀少，大部队已经彻底越过救生舱了。
一时间，大海中似乎又渐渐恢复了宁静，可是，他只觉得在人鱼群的来处，充满了不可测的危险。这份宁静好似错觉，仿佛有一头潜伏在身边的无形的怪物，正张大了嘴巴，等待着自己等人自投罗网。
“是，是的。”马克乔恩也结结巴巴起来，“如，如果我们没有看错，那是……”
“不止！”乔克乔西又说：“你想想，张仲汝小姐的箱子，张仲汝小姐这个人，还有寺花小姐……”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南岸乙姬暴跳起来，“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鹫峰紫苑小姐呢？”
“鹫峰老师……”马克乔恩提起这个女人，表情倒是轻松了一些，“她肯定没问题！可是其他人。”
被乔克乔西一提点，他也意识到了，在之前的冒险中已经习以为常的怪事。当时光顾着应付近在眼前的危险，就已经消耗了大量的精力，那些怪事看起来当时的危险毫无关系，又没多少线索，多想无益，就没有去理会。可是，现在终于可以重新回顾一下的时候，他隐约意识到了，乔克乔西想要表达的意思。
“寺花小姐也有问题？”南岸乙姬的表情快要喷火了，“你们到底要糊弄到什么时候呀！她们都是女孩呀，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个人问题。我们在说镇子的事情，我们在讨论要不要回去。可她们的问题绝对不是不回去的理由！”
“南岸！”乔克乔西按住了女高中生的肩膀，沉声说：“是有关系的，她们说不定真的和镇子如今的状况有关系！”
“什么！？”南岸乙姬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成熟的男人，只觉得他这话真是可笑至极，单纯是为了找借口而找借口，更可耻的是，这全是为了抛弃读书会的同伴，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们。
“乔克乔西先生，你的意思是，广田小姐她们……就是造成镇子变故的元凶吗？”马克乔恩也为这个想法感到吃惊，可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广田小姐的尸体、张仲汝小姐的古怪箱子、寺花小姐那不合常理的邀请，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时隐时现。
“虽然还欠缺许多证据，大多是感觉吧。”乔克乔西没有否认，“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们绝对不能回去！镇子实在太危险了。马恩那家伙也说过，这个镇子上的事情，不像仅仅是镇子和归乡者的矛盾，还有许多暗中作祟的势力，那些不清楚是哪一方的家伙，就好似嗅到了流血伤口的鲨鱼，潜伏在深处，不断游动，虎视眈眈！”
“可是，广田小姐她们真有问题的话，马恩先生那么敏感的人怎么会——”马克乔恩无法理解。
“马恩，那家伙也是怪物一样的人类呀！”乔克乔西觉得口干舌燥，他经历了那么多的冒险，回头想起的时候，危险很多，可从来都没有这么阴险的。都到了现在，他竟然还有那种脚踩钢丝的感觉，觉得只要做错一个决定，就会万劫不复。甚至于，他有点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自己有着丰富的经验，强大的战斗力，可是，好像什么好牌都没摸上，一眨眼就到了终局。
——那场麻将！？
乔克乔西再一次想起自己一次都没胡牌的麻将，他感到不可思议，那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一个预言？是马恩那家伙提议打麻将的，那是他的预谋？还是另一个巧合？
马克乔恩还是细心地跟怒火中烧的南岸乙姬解释了一下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不，不可能吧？”南岸乙姬也不禁愕然。
留在镇上的广田小姐、寺花小姐、张仲汝小姐和鹫峰紫苑小姐四人，真的会是小镇发生巨大变故的元凶？她不想相信，可马克乔恩却说得确有其事。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她也相信这个年轻人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无人永生当时很焦躁，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它反应最大的一次，我都差点控制不住了。”马克乔恩心有余悸地说。
“没必要去担心她们了！我们绝对不能回镇子！”身为队伍支柱的乔克乔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我现在终于明白马恩那家伙，为什么会把自己那个漂亮女朋友留在镇上了。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在这个最关键的点上欺骗了我们！那个混球！”
“马恩先生……马恩先生没骗人，他只是没有说而已。”马克乔恩结结巴巴地替马恩辩解了一句，“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只是相信自己的朋友罢了。”
“所以，我绝对不会跟他做朋友！”乔克乔西再次申明，“马克乔恩，我劝你今后再遇到那个男人的话，留点心比较好。那家伙也许真的单纯良善，可他……是人类中的怪物呀！而你，你的外祖父，还有那个天才叔叔，只是天才罢了。”
——内心的战斗力相差太远了，不是一个等级的！大家都将马恩那家伙远远低估了，失去了原本的优势。由始至终，这都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
——就像他击败我，击败你一样。他利用了所有人，也击败了所有人，可到了现在，又有多少人意识到这点了呢！？
乔克乔西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那个镇子，已经彻底完蛋了！”他现在终于可以断言了。
他目送最后一条人鱼离开，关于小镇的一切，终于在他的内心中落下帷幕，也彻底没有了羁绊。他想着，确实是到了每个人都该离开的时候了，不管是镇民们，还是外乡人。
他想到了那些妓女，想到了试图改变镇子，而付出了种种努力的人，如中耕大友他们。他想起了马恩对他们的劝言，也想到了那个男人的断言：这个镇子没有未来，新的未来只有离开这个镇子后才能开始。
——所以，你彻底毁掉了这个镇子，让大家都得到了解脱，对吗？马恩！
乔克乔西真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无论他怎么想，如今都无法将这些巧合只当做巧合了。因为，巧合实在太多了。
翱翔于荒野中的自由之鹰，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挫败感。他想：也许自己不应该想这些的，也就不会那么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