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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草上飞

    下水道里的污水泂泂流响,水量比刚来的时候增长了几倍,去势也更加澎湃,激烈的旋流随处可见。马恩吊在顶壁上,凝神观察了一阵水下的情况,那片又宽又扁的阴影已经随着之前的浪涌远去了,可又好似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迹象在水下游动,时而如一闪而逝的错觉般,在水面上带起一条浅浅的水痕。这类迹象迅捷而朦胧,但比起刚进入下水道时,那些只在眼角掠过,如羚羊挂角,去向无痕的异常感觉,如今的异常愈发清晰。

    以马恩的猜测来说,一旦认定这些东西是存在的,它们就真的是存在了。然而,即便口中说它们不存在,可在心中却很难这么想。想要欺骗自己的思维和本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加上之前的种种异常就如同铺垫一般,衬托出这里的真实。

    不过,马恩也同样认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肯定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将这些不符合自身世界观的事物彻底否定。或许在深入“旋律”的人们之中,就有这样的能人,可即便如此,这类能人的下场又如何呢?至少在已知的情报中,不存在深入“旋律”后还完好无损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马恩既相信能人辈出,也相信“远方之音”带来的异常,远远不是“只要不去想,就能够阻止”这么简单。即便否认这些怪诞离奇之事物的存在,可午夜回响本身就是一种怪诞离奇之事物,其中存在的那些看似“唯心”的东西,也必然存在唯物的道理。而在唯物论中,偏偏就不存在“心想既所得”的情况,而是反过来,它们是实际存在的,所以才能让人展开联想并加以感受。

    如此一来,仅凭想象到的和感觉到的情况,就去肯定它们实际的样子与内在,定然会发生错谬。在午夜回响中,这些平日里无法观测到的怪诞离奇之事物,其真面目定然十分可怖,而人们在午夜回响中,所知晓和感受到的,不过是它们全部信息的十之一二而已——这便也从另一个角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越是深入“旋律”,所见到的午夜回响的世界就越是古怪而危险。

    越是深入“旋律”,本能与知觉能够获取到的信息就越多。人们就如同摸象的盲人,将自己摸索到的各个部位的信息,以自己的方式拼凑起来了。

    虽然最终得到的形象是很古怪的吧,说不定在那压抑而恐怖的感觉中,这些形象也是极为扭曲与邪恶的吧,乃至于根据每个人对扭曲与邪恶的不同感受,所产生的形象也不一样吧。可是,即便是最真实的东西,那也是一头“发狂的大象”。

    马恩尝试着用自己的逻辑去解释这些现象,不管对错,他的心绪再度平静下来。过度的自我意识所带来的压力,以及过于敏感的知觉所感受到的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视线,那是始终无法摆脱的恶意,他正视自己心中的恐惧,从顶壁跳入污水中。

    污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温暖而粘稠,就好似一层油腻的物质粘在他的肌肤上,即便紧闭口鼻,恶臭也仿佛能从毛孔中渗进来。在这种让人恨不得立刻远离,心生恐惧的恶劣环境中,他睁开了眼睛。刺激性的水质让他的眼珠子有些瘙痒,有一种恨不得挠挠的感觉,不久后又变得剧烈,仿佛只有将眼珠子抠出来才能舒坦点。

    然而,马恩的心情仍旧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比之前呆在顶壁上观测水面时更加稳定。因为,他在这看起来呈深褐色的脏污的水中,视野竟然比在水面上更加清晰。仿佛那种油腻而深重的色彩,那些上下沉浮的杂质,其实都只是自己在水面上时看到的光线反射所产生的错觉——因为,排除所有的不适感后,他此时竟然觉得这水质清澈得就好似山泉溪流一样。

    他直接就看到了正下方晃动的水泥地面,流水在管道边缘产生微微的波动,以及一处处被搅乱的潜流,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而在这清澈的水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其它的生物。之前在水面上看到的那些阴影轮廓,如今全都不见了踪影。

    即便如此,身体的不适感还是很强烈,那种被脏污刺激得发麻的感觉,正一个劲地催促他快点离开。

    马恩如同海豚一样在水中穿梭,逆流而上,当他上浮的时候,发现水面已经快要贴到顶壁上了。增加的水量,在水下深处是难以感受到的,可越是接近水面,就越是可以感觉到水流的强力。

    即便整条下水道都被水填满了,墙壁上那些蠕动着的微微荧光也没有削弱的迹象,反而焕发出更多的色彩,视线角度不同,所看到的光色也不一样。多彩的光在水中弯折,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一根根触须——这些光在马恩的视野中,就是这么一种粗细不同,如有实体的感觉。

    他最后换了一次气,此时水面和顶壁之间的缝隙只够塞入一张嘴了。他在水下按照来时的路线返回,这条路线没有在这愈加异常的午夜回响中发生改动,他很快就找到了下水道的盖子。这盖子似乎都被水面漫过了,多彩的光就如触须一样攀附在盖面上,马恩推了一下,只见到这些如触须般的光线一阵波动,好似在反向扭曲,拉扯,而他竟然没能推动盖子。

    下水道的盖子在之前可没有这么紧实,而马恩感觉到的也不是摩檫力,而是实实在在的向自己冲来的压力——感觉上,真的就像是这些多彩光纤在拉扯着盖子,阻止自己推开。

    然后,马恩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氧气不足了。但在之前,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单纯以距离和身体素质来计算,他当时吸入的空气,足够他潜泳更长的时间。这种缺氧的感觉是突如其来的,让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吸附在自己的肺部,和他争抢着来之不易的氧气。

    这些突如其来,叫人惊愕的古怪状况,以及那无比真切的身体感受,让人分不清哪里才是真实,哪里才是错觉。即便如此,马恩也没有慌乱,接受这类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本就是“邮局”员工所必须拥有的素质之一,哪怕在受训和考核的时候,大家也经常需要面对那些相关人士如恶趣味般故意制造的考验——也许经过了好几次后,就没太多的新鲜事了,但最初的时候,谁都不清楚会发生什么,而当时的表现就决定了加分项和减分项。

    马恩一直都认为,自己当时的表现也算是中规中矩,但正因为每一次都中规中矩,所以他的得分一直都是在上涨的。大概后来升任归主任的时候,这方面的成绩也列入了参考吧。马恩只是猜测,对于上边究竟是如何决定人选的,至今仍旧不太清楚。

    现在的情况和过去的考验有诸多相似之处,马恩连一瞬间的紧张都没有,在屏息静气间,猛然抽出伞中剑,向井盖和四周一阵乱斩。多彩的光好似连同周遭的水一起被切断了,晃动的弧光在前方迸射。在井盖四分五裂的同时,一股巨大的斥力陡然从马恩身下涌现,将他和井盖一起推了出去。

    就好似温泉喷发,轰鸣大作。

    水柱轰然从下水道井口窜出,四分五裂的井盖在空中四散,马恩便好似踩着这水柱跃入半空,踏在虚浮的空气中。从他周遭飞溅的水花,仍旧散发出多彩的光华,细碎的,就好似漂浮在空中的萤火虫。

    马恩的瞳孔中映入了一轮挤出积云的月牙,哪怕没有星星,皎洁的月色好似让深沉的夜幕在发光。马恩落在院边的树枝上,又借住树枝的弹力跃起,空气好似稍稍托了一下自己,让他在瞬间有如同飞翔一般的感觉——他落在路灯上,又从路灯飞跃到了房顶,他在屋顶奔驰,身上的积水不知何时已经一滴都不剩了。

    空旷的街道,空旷的房顶,空旷的高空,共同构筑了一种高旷之感,马恩只觉得自己从那围绕在四周,恶意凝视自己,挤压自己的束缚感中挣脱出来。他感受到了风,感受到了浮力,感受到了那似曾相识的飞翔感。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年之前,当时还是被邻居朋友携着,在相似的夜色中奔走的自己,如今已经能如他那般,以自己的力量飞跃起来了。

    这里不是单纯的梦境,这是如噩梦又如现实一般的午夜回响,但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这如迅雷般,如疾风般,如张开双翼般,在空中穿行飞腾的感觉,却是一模一样的。

    马恩深吸着还湿润而冰凉的空气,那种肺部氧气被抽空的感觉早已经消失了。即便是在怪诞离奇的午夜回响里,他仍旧觉得这个夜晚与过去的午夜回响不一样。他脑海中的“旋律”在盛放,他的脚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旋律”的节奏。他觉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些令人不安又不适的东西依旧是存在的,但也并非全都是那样的东西。

    在某种程度上,马恩获得解放感,比在平日正常的世界里还要强烈,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发生一些更加活跃的变化,某些环绕在身边的,看不见的东西,不仅在托住自己的身体,还在融入自己的身体。

    内在之眼在他的脑海中跃跃欲出,即便被他压制着,他也可以感觉到,毛孔如嘴巴一样在张合,体内的凉意与暖气交替循环,将贴在肌肤上,从毛孔中钻入体内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一卷而过。每一个呼吸,那行经复杂而错乱的路线的凉意和暖气好似在变质,变得透明,变得沉重,变得清晰又清澈。

    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同样在填补着凉意和暖气的虚浮,让它们从那膨胀着的气态感,变成了一种如水银的质感——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马恩也从未想过,会在深入“旋律”,深入午夜回响的情况下,产生这种如有益处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适应这里的怪异情况,甚至可以说,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本就应该呆在这样的环境里。这种合契的,质变的感觉,远不是刚刚接触午夜回响的那会儿能够比拟的。

    马恩好似燕子一样,轻轻落在一户天台的石栏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着无以伦比的平衡感和轻盈感,哪怕落脚处只有针尖大的地方,他也能够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而不会掉落下去。

    这种好似本能一样感觉,让他想起了祖国传说中,武功高手都会的“轻功”。

    马恩抬起头,再度看向那悬挂高空的月牙,那黄白色的晕光好似在呼吸般一张一缩,原本密布天际的青黑色云层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一层薄纱,夜空高远得不可思议,这是在平日里的文京区也难以见到的夜景。

    空旷而寂寥的都市,匍匐在马恩的脚下,让他如站在荒野的山头上。

    这是打自进入午夜回响以来,最让人有所好感的时刻了。马恩压了一下深红色的帽檐,他垂眼就看到了从前方的无人小巷中窜出的数个人影。至今为止,他还真没经历过,完全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午夜回响——即便在他的猜想中,每个人最先进入的午夜回响,都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午夜回响,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一个人都没,直到深入“旋律”,午夜回响发生异变,才会和其他进入午夜回响的人产生交集。

    但这也不过是他的猜想而已,现在倒也没必要再去证明了。毕竟,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当成是一个无聊而压抑的梦境罢了。

    人总是需要有所交互,才能够体现价值的。

    马恩的目光落在这些人身上,其中有两名女性是他认识的——

    键盘手和乌克兰女人。

    她们就如同凶狠的恶狼一样,追逐着前方的三人,那三人不是披头散发,就是全身包裹起来,既神秘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