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的一番话让鹫峰红苑心烦意乱，在她决定成为巫女后——基本上是家族事业，她从小就注视着大人们的工作，这个决定并不困难，她也打心底喜欢这份工作——就从未有人跟她从这个角度谈论信仰的问题。马恩的焦点在她看来有些古怪，但又不能否认对方的话确实有道理。
鹫峰红苑知道自己的信仰是虔诚的，自己对待巫女这份工作的态度是认真的，可是，当马恩让她给出证明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似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尽管有很多人对她说过，不需要理会他人的质疑，她一直以来也确实抱着这个念头，坚定不移，然而，她如今却又一种强烈的心绪，想要向身边的人证明自己的信仰。
马恩质问过后，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两人并肩走着，午后的阳光如此明媚，可沉默却让两人之间仿佛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冰墙，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
鹫峰红苑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究竟如何，但肯定不能说是“愉快”，她一边思量马恩的话，一边推测神社里的其他人对马恩提出的过份要求会是怎样的态度。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十分恼怒身边这个有点独特的年轻人，对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不是日岛人，而大陆那边的情况也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因此，她反而很高兴能够了解到这种不同之处。
对她而言，隔着大海的另一边，那个强大国家的一切，都是神秘而令人好奇的。
在神社里，神主才是决定一切的最高负责人，马恩所说之事肯定是由神主定夺。鹫峰红苑知道，神主肯定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可自己的意见却是最不重要的。然而，鹫峰红苑就是想要知道，换做是自己做决定，自己会做怎样的决定？正如马恩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而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亦或者，如果自己能够提出自己的意见……鹫峰红苑有一种冲动，她想参与这件事的讨论，并将自己思考的结果告诉大家，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是照本宣科。
她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深刻地去尝试做一个决定，这样的思考，如此强烈的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独立性。
“无论对神社，还是对你，这一次的选择都极为重要。”马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但她还是听清楚了，“红苑，我听鹫峰老师说，你一直是个乖孩子，大人吩咐的事情，你总是尽可能做到最好，而你也十分自豪巫女的工作，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但我和鹫峰老师都不太确定，究竟是家里的教育让你觉得这是一份有意义的工作，还是你自己真的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工作？”
“这是什么意思？马恩先生，姐姐她真的这么说过？”鹫峰红苑不知为何有些忐忑，“人都是在教育中长大的，是大家教会了我关于巫女的意义，这难道不对吗？”
“不是不对，只不过，如果所有的意义都是他人告诉你的，那么，你自身的独立意志又在哪里呢？你的个性又在哪里呢？你不是其他人，你就是鹫峰红苑，能够得到大家的欢心，和大家和谐共处，自然是有意义的，可你自己在哪里呢？如果你思考过，由此确定自己的想法和大家一致，那就不是坏事，可如果你不去思考，只是随波逐流，附和了其他人的想法，我觉得这大可不必。”
马恩说话的时候，眼神是如此的真诚，就好似在释放热力，融化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让鹫峰红苑心跳加速，她好几次想要避开这个眼神，却都无法做到。
“鹫峰老师想清楚了自己的事情，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想必你也是清楚，也能够体谅吧？”
“是的，姐姐放弃做巫女的时候很直接，也很爽快，我都惊呆了，好几天都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后来姐姐跟我说了她心里的想法，我觉得她其实没有做错。”鹫峰红苑点点头，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姐姐一直都是我最钦佩，最尊敬的人，我一直都希望她有一天会回到神社来。”
“我对神社和巫女的工作没有任何不尊敬的想法，但我更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勇敢诘问自己的内心，真正坚定地相信自己所做之事的正确性，拥有自己想法的巫女。因为，真正的虔诚，必然不是盲目的。”马恩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觉得你的姐姐是如何看待神社和信仰的？我觉得，她虽然离开了神社，但她并不是没有信仰的人。反而，她的信仰，她的意志，比任何人都坚定，你说呢？”
“是的，姐姐肯定是有信仰的人，也是我见过的，意志最为坚定的人。我从来都不觉得她离开神社是一种背叛，我很高兴，她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坚持不懈地去做了。”鹫峰红苑低下头，但提起鹫峰紫苑时，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姐姐一直都是我的榜样，我也一直希望能够成为她那样的人。”
“不，你不需要成为她。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马恩直视她的眼睛，声音铿锵有力，“鹫峰老师也不会希望你成为她，因为，她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也希望你成为独一无二的。你就是你，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虔诚，自己的思想，你的觉悟，都是你自己，鹫峰红苑。”
在鹫峰红苑开口前，马恩就打断了她想说的话。他这么说到：“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帮我说话，我当然知道神社里，谁说话才算数，但我仍旧希望你能认真思考，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无法给我答案，都没有关系。因为，这种思考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而人是在思考中成长的。”
“是，是的，马恩先生。”鹫峰红苑用力点点头。她不觉得马恩在说谎，这个男人的话语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起初的交谈，让马恩在她心中的印象有些破裂，但现在，她反而觉得，这确实就是这位马恩先生会说的话。这是一个古怪的，却又真诚的，大度又有深度的男性，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师。
“我和鹫峰紫苑都很担心你，想要告诉你一些东西，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所以，我才趁着这次机会，和你谈谈这方面的事情。”马恩的笑容明亮起来，驱散了鹫峰红苑心中的纠结与阴霾，“不过，神主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吧，你知道的，他的年纪很大，对世事有着很多经验，但也有着很深的成见。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可事实上，大家不也都说：越是年轻就越有可塑性。我不觉得，你被老一辈的想法束缚，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有吗？其实神主人很好的，也很温和，从来都没有骂过人。”鹫峰红苑连忙申辩道，又说：“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神主的，这是我们两人的悄悄话。”
“真的？那就太感谢了。否则，一旦我们的话被神主听到，他恐怕就会挥着扫帚赶我走吧？”马恩爽朗地笑起来，连带着鹫峰红苑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能想象到马恩描述的场景，也觉得情况真的会变成那样。
“放心吧，马恩先生，我会认真思考您的话，在我想通之前，不会擅自发表意见，打扰您和神主的交谈。”鹫峰红苑俏皮地在嘴唇上一划，就好似拉上了拉链。
马恩觉得鹫峰红苑的通情达理真是帮了大忙，正因为鹫峰红苑自小在神社长大，耳濡目染，才让马恩对自己的话术有多少作用不抱有太大的信心。这就像是走了一招险棋，若没有一点运气，恐怕会是反效果。现在的结果看来还不差，不过，马恩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帮自己说点好话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快就恢复如常，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和鹫峰红苑交流，马恩一直都觉得很舒心，对方是真诚的，自己也是真诚的，互有的真诚让言语变得容易传达。基本上，马恩认为鹫峰老师说的没错，鹫峰红苑确实能够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大家闺秀，大和抚子，淑女典范，当然比起她那漂亮却毒舌的姐姐更讨人喜爱。
两人一边说着学校里的趣事，鹫峰紫苑在学校里的情况，明显备受鹫峰红苑本人的关注，马恩完全不缺少话题，毕竟，鹫峰紫苑的嘴巴可不是谁都受得了的，她在学校里的朋友可不多，而他正是其中之一。而从鹫峰红苑的话里，马恩也能听到鹫峰紫苑对自己的评价与看法，不过，若是将鹫峰紫苑当时的原话说出来，可真是没有一句好听的。
马恩当然不会往心里去，鹫峰红苑更是了解自己的姐姐。在那些闲言碎语的坏话里，哪些其实是友善，哪些是真的不喜欢，她全都知道。一直以来，她大部分对这位古怪的马恩先生的了解，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产生的。
欢快和睦的交谈，让人有一种白马过隙，路程太短的感觉。话都还没说够，神社那漫长的阶梯就已经出现了。当鹫峰红苑踏上阶梯的时候，表情就不由得端正起来，她习惯性不紧不慢地向上走，保持着长期锻炼出来的仪态，声音也放轻了一些，显得格外文静端庄。
这是马恩熟悉的鹫峰红苑，但他今天看到了这位美少女的另一面，反而觉得刚才与他交谈甚欢的那位美少女更有吸引力。
白天的神社和夜里的神社，尤其是午夜回响里的神社，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马恩不是第一次踏上这些阶梯了，但每一次走，总能带给他更多的发现。诸如阶梯的参差不齐之处。有一些砖块经年失修，凹陷破碎，有一些草皮掩盖之处，其实还有阶梯的一部分。这些细节随处可见，无法统计，一年四季的风景也经常变换，给人一种从不重复的印象。
“这座神社有多少年头了？”马恩问。
“四百多年了。”鹫峰红苑对神社的历史了如指掌，“其实神社经过数次大修，战争和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都给神社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神社被荒废的情况，当时兵荒马乱，有贼人强占此地，毫无敬神之心，连神像都破坏了，不过，那些贼人的下场自然不会好。”
“都死了？”马恩说。
“失踪了，谁也不清楚他们去了哪里，肯定是死了，毕竟都是古人嘛。”鹫峰红苑轻声说：“我觉得，肯定是触怒了神明，被神隐了。”
提到神明，马恩就不由得想起在午夜回响里看到的那尊蟾蜍形状的神像，以及那晚在神社里出现的种种难以捉摸的情况，当时的恐惧至今仍旧印象深刻。
“说起来，你们神社里供奉的究竟是什么神明呢？”马恩问，“应该是有神名的吧，还有神明的来历与事迹。”
“确实有的。”鹫峰红苑点点头，但又有些难以启齿般，半晌后才说：“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家里的神社和别的神社不太一样，关于神明的具体情况只有神主才知道，这是口口相传的隐秘之事。所以，神社才不好经营呀，虽然符合法律规定，也是神学认可的正神，可没多少人会喜欢莫测的神明吧？我们只能对客人说，这神会庇护家庭，保佑丰收，祈求生子、姻缘、学问和好运都是可以的。”
“……听起来，好像什么都能庇护？”马恩忍不住说。
“当然，毕竟是正神。其它神明能做的，我们供奉的神明都能做到。”鹫峰红苑的声音不免带上一些骄傲，“我们这里明明很灵验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客人都说灵验，可再次回访的却很少。而且，来这里的客人总是说别人的坏话，想要诅咒他人，真的让人很困扰呀，又不能当面拒绝客人。”
“……”马恩又不由沉默了一下，他发现鹫峰红苑似乎没有想过一种会让她更加伤心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如果大多数客人都是在诅咒他人，而你们这里有那么灵验，那不就意味着，那些客人实现了许多不好的愿望吗？”
“啊，这个——”鹫峰红苑的脸陡然通红起来，声音到了嘴边就好似被噎住了，她真的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逻辑，便又听到马恩说：“没有客人回访，说不定是因为那些客人因为诅咒了别人，所以自身也遭到报应了吧？你们这里的丧事多于喜事，该不会丧事都是给这些客人办的吧？”
“马恩先生！这话太刻薄了！”鹫峰红苑立刻大叫起来，全没了之前那文雅端庄的仪态。
马恩大笑数声，说：“开玩笑的。”
“那也别开这样的玩笑呀！”虽然这么说，可鹫峰红苑气呼呼的脸上隐隐浮现忧虑，看起来真将马恩的话往心里去了。
“你等会可千万不能这么跟神主说话。”鹫峰红苑还是好心地警告了一下。
“自是当然。”马恩连声应诺，转而又道：“神明的形象，就是那尊放在参道旁边的蟾蜍雕像吧？为什么不将神明的雕像放在供奉台上呢？”
“这是有来历的。”鹫峰红苑悄声说：“这可是神社的秘密，通常不告诉客人。神明曾经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作乱过，从正神位堕落了，后来有除妖人千方百计封印了神明，镇压在神社下方，就是雕像坐落之处。虽然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不少，但是，镇压供奉的神明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有过这种先例的神社都很忌讳这方面的话题。马恩先生，您以后去了其它神社，可不好说这些话题。”
“啊，原来还有这种事情。被封印的神明吗？”马恩点点头，若有所思，“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会谨言慎行的。不过，如果神明堕落过，又被封印了，那么，找上来的客人都带有负面的情绪，不也正好说得通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还是希望自己供奉的神明能够带给人们欢笑与一切美好的东西。”鹫峰红苑说：“虽然被封印了，但毕竟也是正神呀，人犯错也能悔改，神明也是可以的。”
“……所以说，红苑，你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呢？”马恩再次问道：“你的神明显然不是那么友善的神明呀。”
“我一直都觉得，神明的力量既然能给人带去伤痛，也一定能够给人带来欢笑。”鹫峰红苑这一次的回答十分认真，“我是巫女，是供奉神明的人，也是神明的代言人，我会一直努力，让这份信仰用于正确而美好的事情。”
“啊，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红苑。”马恩觉得这个回答不错，无论她能不能做到，但听得出来，她真是这么想的，“你是一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