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井久之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不过他刚一落座在马恩和警视正身旁，就能察觉到柜台那边有两道锐利的目光投来。他转头一看，原来是老板娘，这人目光炯炯，却让佐井久之有些迷惑，他觉得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过，身边的两人都没动作，他看向他们，俱都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气氛有点儿绷紧——佐井久之又转头看向老板娘，对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一直在盯着看。
“有什么事情吗？”佐井久之忍不住问到，就听到耳畔传来嗤笑声。佐井久之的脑袋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些人私下里有某种自己不知道的默契。
“所以，发生了什么吗？”佐井久之尴尬地笑了笑，再一次问到。
“哦，没什么，刚才和老板娘说着采风的事儿呢。”马恩收敛起笑意，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娘也是一位作者，喜欢在咖啡厅里聆听客人的故事。她之前问过我们了，但你也知道，我和警视正平日里没什么奔头，私生活极其单调，也没什么故事好说的。但佐井久之你不同，年轻有为，积极向上，经历奇妙。一步步走来，肯定有很多和普通人不一样的故事吧？我觉得那才是老板娘想听的。总有点独特性嘛。”
“呃，不……”佐井久之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些话，由马恩先生您来说有点不合适吧？”说到年轻有为，这个从大陆过来的年轻人，岁数比他还小，成果比他还多，若要往特立独行上去寻找，这位马恩先生也是十足的怪人一个，佐井久之是自愧不如的。这些话由对方说出来，真是够中听的。
——私生活朴素单调？你可是要跟那个广田家族的千金结婚的男人啊。
佐井久之调查过马恩来到日岛后的人际关系。尽管对方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日岛政府的排斥，但经由大陆的操作和其个人表现，这种排斥一直都在降低。如今坐在这里的警视正也是手握大权的上流人士，却甘于在队伍幕后做陪衬，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他这么做的。再细数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与这位马恩先生有密切关系的人：教育界的大拿桂正和先生，家族经营神社的鹫峰紫苑，在娱乐界正当大红大紫的寺花小姐，豪族千金广田小姐，由大陆领事馆做背书，由此延伸出去的人脉关系还不知道有多少。
无论怎么看，马恩都实属佐井久之的偶像一类。其为人低调，或许大多数人都不了解其人的具体情况，但从结果来看，不管是运气还是手腕，马恩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了佐井久之梦寐以求的地位。佐井久之自认不甘人下，但在调查了马恩的大致情况，并与之共事了一段时间之后，在警惕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
如今针对邪教的计划，虽然经由许多人插手，试图窃取主导权，可却在一次次看似“机缘巧合”的交涉和事故中，依旧维持着以马恩为主导地位的局面。
不提这位马恩先生亲身经历的事件，光是其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判断和小动作，说出来完全能够出好几本小说了。其内容顶定然也是曲折迷离，让人深思，是人生经营策略的成功范本。最起码，佐井久之觉得自己一定会买上一本，毕竟这可是最近距离的成功人的成功学。
就连在警界有了一定根基的警视正，这样的高官生平定然也是风波不断，情节曲折，吸引眼球的看点要多少就有多少。
与这两位相比，佐井久之真不觉得自己那努力了许久，却依旧不上不下的人生故事有什么好介绍给他人的。他不由得想，这两位真的不是在嘲讽自己吗？
“我毕竟也是一个作家，你也知道的，我自己的素材都被用光了，正愁着没有灵感呢。”马恩笑起来，“怎样？让老板娘听听你的故事，等她写好了，一炮而红，对仕途也会有增益吧？”他不太确定，看向警视正，这位本国成功人士才更有发言权。
马恩的声音不小，老板娘就是爱听，她也远远就向佐井久之说：“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所有的波折起伏都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没有人是完全相同的。在你看来无趣的自己，说不定在别人眼中就会变得很有趣呢。说起来，你和这两位是什么关系？只是朋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们的年龄、气质和身份都不尽相同，即便如此，是什么让你们凑在一起的？这本身就是很好的故事，不是吗？”
“啊，不，在这两位面前，我还是不要班门弄斧比较好。”佐井久之的尴尬无法消除，他也没有生气，心中对马恩的仕途之说也有些在意，不过，当下只能歉意地对老板娘说：“等到我想好了再跟你说，行不？”
“这样也行，没事多过来坐坐呀，没有故事的话，我这里可是指望着你们这些客人来养活了。”老板娘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随即，佐井久之与她交换了名片。
“嗯？警视厅的部门？没听说过呢。”老板娘看着名片上的信息，有些惊讶，“其实，三位都是警察吗？先来后进的关系？”
“基本算是同行吧。”佐井久之含糊地说，他又认真看了一下老板娘，像是要将她的样子记住一样。
“这么盯着女性瞧可不礼貌哟。”老板娘也不害羞，直言中有一股调趣的味道。
然后，警视正和马恩就察觉到了佐井久之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在，也开始觉得他的眼神好似隐藏着往日里没有的东西。两人不约而同放下手头的事儿，彼此看了一眼，依稀达成了某种共识。
“佐井久之，这些事情日后再说，我们叫你过来，可不只是为了喝咖啡。”警视正率先开口了，他对年轻人的个人喜好不予置评，但也能理解老板娘的魅力。
“哎？呃，是的，当然……”佐井久之有些心虚地转开目光，不再朝老板娘看了，也对同桌两人的视线有些闪躲，他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却可以自觉到，其中最浓郁的不是什么负面的东西。在马恩发话之前，他就已经调整好了，整个人重新散发出美好的活力来。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佐井久之压低了声音，一副生怕被旁人听到的样子。
“就在附近的房子。”警视正可没有这么业余，他其实也一直在关注包括老板娘在内的周遭人士的动向。他和马恩之前的话题，虽然没有太多的避讳，毕竟普通人听到了也只是一头雾水，但他更相信，自己两人的声音还不足以将话题泄露出去。
“马恩先生刚刚被邪教的人伏击了，现场很糟糕，我已经叫人来处理了，但觉得你可能会想直接看看现场。”警视正一提到正事，佐井久之的表情就变得了。
“马恩先生……被伏击？”佐井久之觉得这个消息有点不真切，听起来像是笑话，尤其马恩还完好无损地坐在身边时，可如果警视正没有说笑，这个事态背后的牵扯可是很大的。和警视正一样，佐井久之最不希望的，就是邪教将活动置于明面上。
一时间，佐井久之浮想联翩，无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思路。他有些为邪教的肆意妄为而感到气恼，对自己依旧没能掌控局面而生气，但他更关心的是，邪教行为会产生的后果——他皱着眉头向马恩确认，看到对方点头后，就不由得更加烦心了。
“该死的，他们就不能消停一会吗？我已经处理很多人了，这是他们的反弹？”佐井久之如自言自语般说到。
“反弹肯定是有一定的反弹，但你处理掉的人，依旧属于被邪教蛊惑的边缘人，他们对邪教仪式的贡献，或许就在于他们的性命了。”警视正这般说到。
或许是气氛和情绪使然，佐井久之听到警视正平静的声音，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觉得警视正话中有话，最重要的事情，他还没有说出来。
“现场我是要去看看的，不过，特地找我过来，也不是这件事吧？”佐井久之谨慎地说，“虽然他们伏击了马恩先生，但以邪教一直以来的作风，很可能依旧把线索切断在边缘人身上了。追查下去，也只是得到更多迷惑性的情报，这一点，马恩先生没有跟你提到吗？我认为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持专注，明天就要开始计划了，如今的剩余时间，也不过是邪教最后的猖狂。我建议将信息封锁，但不要阻止警视厅内部的话题，再以不变应万变。你们觉得如何？我觉得他们失败了这一次，就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我们刚才商量的，也是这个结论。”马恩的声音也很平静，毕竟，佐井久之的判断并没有出乎自己两人的预料，这是有逻辑，也挺稳妥的做法。
“虽然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我觉得邪教的人有些焦躁。他们已经布置很久了，事实上，其他涉案者也确实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大的麻烦，就被他们一网打尽了，几乎所有人都在跟着他们的步调走。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才让他们感到不安？”警视正的十指交握，抵着下巴，表情严肃，“他们之前很有自信，而袭击马恩先生，不仅仅体现出他们的情报准确，更表现出了他们的不自信。”
“有怀疑人选吗？”佐井久之想了想，打趣般说：“该不会怀疑我是内鬼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马恩这么反问，却让佐井久之不由得直起了腰板，不再靠在椅背上。
“你们真的在怀疑我？”佐井久之敏感地皱起眉头，敛去了笑容，“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可疑的地方。如果你一定要说我为什么那么想，我就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但就算只是一个玩笑，也肯定有某些因素，让你觉得自己会被怀疑，才会拿自己开玩笑。”警视正轻声说：“言辞要谨慎呀，年轻人。你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听到警视正这么说，佐井久之反而轻松下来了。
“别开我玩笑了，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可是要写报告的。”佐井久之脸上再次浮现笑容，“我和你们相比，肯定是业余的，那专业的态度来试探我可不好。”
警视正见到佐井久之清醒过来，在感到无趣的同时，也为这个年轻人的机敏感到欣慰。要在前线做事，要立下功劳晋升，没这点能耐可不行，上去了也只能当衣架子，想必这个年轻人是不愿意的。
“实际上，我向上面征询过了，上边也给了准信。”警视正直接转入正题，佐井久之也再次认真起来，此时警视正的目光让他感受到了之前未曾有过的拘束。在他心中，那份预感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现在是下午四点十七分，我们正式交接。”警视正看了一眼手表，严肃地说：“由二级调查员马恩先生公证，佐井久之你必须将之前所有行动写成报告，并交递给我一份作为留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直接上线，你的所有工作，都要和我进行对接。”
“什……”佐井久之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虽然早有预感，可实际听闻的时候依旧有一种落差袭来，他无法在第一时间思考其中的利弊，只是下意识不愿意接受这份调令。他也明白，撇开“特派员”这个特殊身份不提，仅就职务而言，其实警视正犹其在之上。可是，拥有独立行动和责任权，对个人而言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恭喜你，佐井调查员，你现在拥有警察系统的正式身份了，虽然这个身份是不对外公开的。”警视正严肃但又不失温和地说，他看得出佐井久之的惊讶和排斥，但他同样对这位年轻人的心情和想法知之甚详，并对他的经遇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你不要觉得这是坏事。在系统里没有身份的人，就如同无法得到承诺的野鸡。如果你想往上走，想要做出成绩，得到承诺，无论如何，都不能特立独行。”警视正看向马恩，以他为例对佐井久之说到：“马恩先生很厉害，但他最厉害的地方，你认为是什么？佐井调查员，我想以你的聪慧，绝对不会弄错。”
佐井久之听到警视正提起马恩，头脑顿时一清，他当然明白警视正指的是什么。之前他还在羡慕这位马恩先生，可是，这位马恩先生一直都隶属大陆政府的某个系统，这是从未被掩盖的事实。而在马恩先生表现出强大的说服力和动员能力的时候，他的祖国，他所隶属的系统，都在其中扮演着核心的角色。
马恩先生很厉害，很强大，这点无可否认，但与之接触的人都有一种清晰的感受：他最让人忌惮和信服的地方，并不来自于其自身的专业素质、丰富经验、过人实力和精巧装备，而在于他的祖国和他所隶属的系统。
马恩和其他人不一样，和如今呆在文京区的同行也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就来自于其背后的支撑力太坚固了。提起马恩先生，大家总会不自觉去考虑大陆和所谓的“邮局”，哪怕是在这个异国他乡，马恩先生根本没有主场因素。
“看来你明白了。有很多年轻人就是天真，自以为多了不起，但真正了不起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警视正盯着佐井久之说：“所以，你不要觉得委屈，这是好事，只有如此才能证明，你已经通过了不公开明示的考核。有了直接上线的你才是真正的调查员和特派员，至于为什么会是我，那是由上边决定的。”
“是的，我明白了。”佐井久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这个结果，他渐渐没那么排斥了。因为警视正说得很清楚，只有这次上下关系确定之后，他才能理直气壮地站在同行面前——无论是面对马恩，还是面对其他国家的人，现在的佐井久之都拥有对应而平等的身份了。
“恭喜你，佐井。”马恩也开口了，他已经看出来了，警视正让自己留下做个见证，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用自己的情况去引导佐井久之的思想。时间紧迫，如果没有榜样，对做佐井久之做思想工作还是挺麻烦的，一旦影响了后继行动就麻烦了。如果不在这里提出来，佐井久之那单纯的气势就不足以面对更加复杂的情况。
警视正只用两三句话，就完成了上边交递的任务，马恩确实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邮局”系统里熟人的影子。对此，马恩也乐见其成。让这位警视正参与到计划中，果然有积极而正面的效果。
警视正的力量，从不体现在其本身的直接战斗力上。马恩从来都没有想过，仅靠自己一个外乡人的力量，去和邪教战斗。这里是日岛，是文京区，是一个拥有完整治安体系的国家。
警视正所体现的，正是国家力量。马恩如今已经可以预见佐井久之本人的改变了，这种改变是无形的，将会在与邪教的前线作战中，深刻的体现出来。
只要一个晚上，佐井久之就会脱胎换骨。这是一个全新的佐井久之，一个真正的二级调查员。马恩不认为，上原专务在面对佐井久之的时候，还能够如之前那般从容。两人在大义上，已经彻底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