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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一章 天一生水

    蟾蜍神明的力量难以理解,其形态的怪异和庞大令人震撼,其一举一动掀起的风暴,连自然的风雨和怪诞的午夜回响仿佛都难以承受,它一出现就表现得冷漠,难以抵挡,无论是马恩这样的专家,还是经常行走于午夜回响,见识多广的旋律聆听者,亦或者是普通人一般的经纪人小姐等人,面对这冷酷的漠然的神明,几乎束手无策。所有的对抗最终都被证明是失败的,而所有的逃避也都被证明毫无用处。

    它在人们的常识中,在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中是邪恶和丑陋的象征,但依旧被人们称之为“神明”,被神社供奉其被封印之身,因此,在人们的想象中,它多少还具备一些神圣的意义。然而,在马恩的面前,这最后残存的神圣意义也已经破碎了。

    无论是上原专务用“神子母体”当作诱饵,还是蟾蜍神明吃下这个诱饵,马恩都站在一个相对中立的角度去看待。可当蟾蜍神明以一种粗俗的,野蛮的,如同野兽一样,完全不附合人类美学的姿态,去袭击妓女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很难将这位“神明”视为一种神圣的生命,也无法认可其有一种能够与人性沟通的智慧——它就像是一头未被驯服的野兽。

    当然,马恩十分清楚,这或许仅仅是因为自己目光短浅,知慧浅薄,被人类当前的普世价值和人性论的狭隘所局限的缘故。但是,他也从来都没有否认,自己是人类,自己是从人类的角度去认知和接触这个怪诞离奇的世界。当一种事物——无论是寻常可见还是怪诞离奇的——表现出一种无法沟通,与人性毫无接触点的情状时,他在心中也很难去接近这种事物。

    与之相比,结缘神和它的怪物们,至少在血脉、形态和生存方式上,与人类有着更多的交融之处。而这只蟾蜍神明,只是彻头彻尾的反人类罢了。

    蟾蜍神明如野兽般的粗蛮无疑给了上原专务一个绝佳的机会。上原专务的仪式明显有针对这种强迫行为的手段,蟾蜍神明那扭曲的体态在一时间竟然凝固了。它卡在安琪儿小姐的腹部,进退不得,哪怕以它的力量,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够挣脱这种禁锢,但它在这一刻的停滞也是显而易见的——对所有在眼力和速度上有点长处的人而言,这一刻的停滞,就是机会。

    上原专务没有脑袋之后,似乎比脑袋干瘪的时候还要冷静,还要敏锐,更加无惧。它挥动血色植株长剑,完全没有一丝犹豫。在马恩抵达之前,这把血色植株长剑已经平平削过蟾蜍神明的怪异身躯。马恩看得很清楚,剑锋在一种陡然的扩散中,变得十分宽阔而冗长,直接斩过蟾蜍神明那庞大的身躯,就如同扁平的影子分割了声光视觉现象,而并非是刀锋切开了一种实体的物质。

    蟾蜍神明的一部分已经进入安琪儿小姐的腹部,露在腹部之外的那部分,已经和蟾蜍神明的主体剥离,此时就如同活性的触手般抽搐甩动,上原专务反应不及,即刻就被抽飞了。从空中传来某种古怪的叫声,像是鼓噪着某种邪恶,令人头皮发麻,觉得那是蟾蜍神明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并不是痛苦的,只是让人觉得恶心,蟾蜍神明似乎并不是因为被伤害了才发出这种声音,然而,也没有人知晓这个声音的意义。

    被斩开的蟾蜍神明在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原来那遮天蔽日的形体,它是如此的庞大,被割除的那部分相对它的整体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极为渺小的一部分。可即便如此,暴露在安琪儿小姐肚皮之外的那只触手,在马恩的眼中依旧大得惊人。因为,这个时候,他竟然可以分辨出这只触手的形状、质感和体积,这只触手就是一只人们常识中的触手:有着章鱼触手般的韧性的表皮,几乎透明的肤色,依稀可以看到里边流淌的黑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物质实体。

    因为实物,所以也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这只触手的份量和重量,当触手甩动起来,石台上的安琪儿小姐就好似要被撕裂一般发出惨叫声。几乎是与这声惨叫同时,深红色的幽灵悄然在石台边浮现,并有一道道锐利的光从中迸射出来。

    马恩也不知道自己出剑的速度有过快,他最快的出剑是以刺的方式,但面对这只庞大的触手,他必须挥砍。而每当他一次次斩在这只触手上,都能感受到这只触手有着无以伦比的厚实与坚韧,它的表皮如涂了油一般滑腻,它的肉质充满了弹性,正一层层削弱剑锋的力量。

    安琪儿小姐的尖叫声刚刚出喉,马恩已经连斩十数下,却没有一剑能够一斩到底。哪怕连续斩在同一个创口上,十多次斩击也只堪堪切入了半截。进而有浑浊的液体溅出,被马恩用黑膜一扫,甩向它处。顷刻间就见到这些黑膜发出滋滋的声响,竟不堪负荷地被腐蚀了。

    如果这些液体落到人体上,恐怕连骨头都要被消融吧。马恩心中这么想着,手中如铁片一般的长剑陡然倒转,和寻隙扑来的血色植株长剑架在一起。无头的上原专务几乎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上来,却被马恩单手挑起。两者相撞,无头的上原专务再一次被掀飞了,可这一次,它直接放开了血色植株长剑。

    马恩只觉得手中一沉,血色植株就如麻绳解体,化作无数细小的根须缠上剑身,又有一部分绕过剑身,张牙舞爪地直扑他的正面而来。又有触手从侧旁夹击,狂躁的力量几乎要将他当头砸成肉酱。

    马恩不得不放开长剑,挥动黑伞挡住触手发狂般的鞭挞。在他体内沛然勃发的混元一气让他拥有超乎寻常的感知和反应,在他人眼中看来的千钧一发,对他而言却是游刃有余的空袭。血色植株的异变和触手的鞭挞几乎是同步的,可也只是“几乎”罢了。

    两者的配合如同一次巧合,巧合中充斥着可以利用的间隙,马恩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完全就是下意识地转动手腕,协调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借助黑伞处的压力向一侧滑动。

    他就像是幽灵一样,在普通人无法觉察的空间游走。那一抹深红色就如同失去了实体般,直接从“不可能穿透的缝隙”里穿了出来。血色植株直接和触手撞在一起,两者就如同野兽一样纠缠,撕扯,粉碎。血色植株的根枝细小而繁多,触手粗重而单一,但两者从相互接触到彻底破坏,几乎是同时的。

    在马恩眼前,植株的碎片和触手的碎片如同雪花一样喷射,浑浊的液体和血色的液体在空中抛洒,怪异的颜色直接泼洒在空气中,构成了某种抽象的图案。石台上的墨绿色血液就如同窥视已久的猎手,猛然卷起,一股脑将这些碎片和液体囫囵吞下。

    墨绿色血液扑击的范围是如此之广,如一个不规整的喇叭,将马恩和无头的上原专务都囊括其中。马恩不敢直接与之接触,只能不断向远处撤离,而无头的上原专务则没有半点反应,直接被其网罗。

    墨绿色血液最终还是缩了回去,而上原专务自然也被扯向石台,已经没有头的身躯,这下子更是被消融了三分之一。马恩可以清晰看到,它的体内还是有内脏的,但此时,这些内脏就如同从开口的罐子里滑了出来。它的血也还是红色的,只是稠得就好似凝胶一样,在可怖的豁口处颤颤巍巍。

    即便如此,无头的上原专务依旧没有死亡。它仅剩的那只手,竟然从脖子的断口里抓出了一枚铁色的挂饰。就如同初学者手工制作一般,粗糙的轮廓上印着一枚扭曲的五芒星——马恩一眼就认出了这东西,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样式的护身符了。

    有人称之为旧印,有人称之为神印,有人认为这是古老的可疑的遗产,有着充份的神学意义,但也有人认为这就是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品,只是一种欺骗游客的商业手段。它的细节也许不完全一致,但大体构造上,都会以圆圈和扭曲的五芒星为主体。很多时候,它确实没有一点用处,只是被人当作护身符一般聊以慰藉,但是,马恩见过它起作用的时候。

    此时此刻,掏出“护身符”的上原专务重重摔在石台边,本应该彻底将其溶解的墨绿色液体就好似受到了某种刺激,直接缩回了石台表面。蹲踞天地之间的蟾蜍神明此时才沉沉落下,再次扑向石台上的安琪儿小姐,可这一次,它似乎依旧没能完全摆脱仪式的影响,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明显拉扯它的一举一动,连马恩都觉得自己能够后发先至。

    牵制蟾蜍神明的力量是有限的,马恩可以感觉到它的速度在变快,可是,上原专务的动作更快,完全看不出缺损了三分之一的身躯有什么影响,它直接将手中的扭曲五芒星压在了安琪儿小姐的肚子上。

    马恩在看到上原专务掏出扭曲五芒星的一刻,已经停止了所有动作。他完全以直觉去相信,上原专务已经来到了仪式的最后一步。以他的速度,要阻止上原专务完全来得及,但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古怪,马恩也很难分辨,这是不是一种危险的警兆,不过,这种感觉的指向也很清晰,不是上原专务,当然更不是看似被牵制住的蟾蜍神明,而是安琪儿小姐。

    仿佛已经在痛苦中晕厥的安琪儿小姐,竟然在扭曲五芒星接触腹部的一瞬间,直挺挺地从石台上坐了起来。她的肌肤上,她身下的石台处,那些墨绿色的血液一瞬间就钻入了她的腹部,没有一丝存留,整个仪轨变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抓住了上原专务的手,将他手中的扭曲五芒星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而她那已经高高隆起,如怀胎九月般的腹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伏。马恩起先还能听到一种沉闷的,不知道是心跳还是胎动的声音,但这声音也迅速消失了,就如声音只是一种错觉。

    “……”马恩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追问,只觉一种沉甸甸的,如天倾般的压力从高处落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霎时间吞没了整个神社。马恩看不见任何事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这可怕的黑暗中消融。这种消融是无声的,令人恐惧的,直观可以体验到的,几乎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似乎在下一个呼吸里,就连认知到自己都无法做到了。

    他几乎无法去思考,他只觉得内在之眼已经暴露在外——并非是内在之眼自行穿出脑海,而是因为整个大脑,连同意识和想象力都被消融了,才让藏在其中的内在之眼暴露出来。

    就连充斥体内每一寸的混元一气也消失了,这个时候,可以明确地感受到,还有冷和热于内在之眼的深处膨胀——这只无人可见的,怪诞的,无形的眼珠子,就好似藏匿着马恩体内所有怪异力量的种子。

    不,已经不是种子了,马恩在最后一刻,再一次意识到,内在之眼的深处,有一株小小的植物。

    过去他在解读二十四节气时,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并非幻觉。亦或者说,当自我的一切在消融时,那幻觉就如真实一般清晰。他觉得自己在消融,但消融的并未消失,他看不见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几乎连意识都要消失,可是,最后的意识就在内在之眼中,内在之眼看到了一切,反馈在他的意识中。

    黑暗之中并非只有黑暗,还有如雨如雾般的朦胧与飘洒。

    ——二十四节气,雨水。

    ——正月中天,一生水始,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东风既解,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后,就是惊蛰。

    黑暗中的雨雾落入内在之眼中,便如有春雷响动,一卷轴从瞳孔中缓缓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