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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二章 佐井,真数千手

    哈姆的内心很平静。

    对他个人而言,这样的下场,或许也不错?他没有太多疑问。如果是雷特的手,那他被贯穿心脏也是理所当然。谁都会死,也许是意外,也许是终老,但在那不可测度的个人命运中,总有一天是自己该死的日子。大概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吧,和雷特一起——他这么想着。

    哈姆摇摇晃晃,雷特的尸体也在摇摇晃晃中跌落地面,带出血浆的手臂就好似枯木一样松脆,半途折断。哈姆的衣裳上都是血,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大片阴影,仿佛其中有个人在向自己伸手,那也是一片似乎很澄澈的蓝色,像是晨光映照下的晴空,那个人就在天上向自己伸手。

    除此之外,哈姆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也听不到,嗅不到身上的血腥味,一切痛觉都在离他远去。他想接住那人伸出的手,他觉得这人就是雷特,也许是雷特的灵魂。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歌谣:

    我捧出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把时间涂满全身,

    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哈姆记不得是谁是作者了,只听雷特提到过,是大陆的一位音乐人的作品。雷特喜欢这首曲子,所以他也喜欢。他过去仅仅因为雷特喜欢而喜欢,但现在的他真的喜欢,单纯地喜欢:想要抓住过去的时间,将它涂抹在身上,飞向存在的边缘。

    是的,这片天空也有星星。那是《北极星》。

    然而,哈姆没能抓住时间,他正失去时间。但他又似乎能够看到时间上的美丽条纹,那是他和雷特的过去,那便如浅海的泥一样柔软。他回忆起这一切,就好似将其涂抹在身上。

    现在,他想抓住他的手。那个漂浮在空中的人影在邀约。

    哈姆重重地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倾斜了一下,没有压住雷特的尸体。雷特的尸体一动不动,就好似这一次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而哈姆就躺在他的身边,挨着他的脚边。哈姆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倒下,反而,他在一个美好的梦幻中,抓住了那个人影的手,向着天空越来越远……

    ——是啊,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将会变成幽灵。

    哈姆的嘴角带着微笑,他已经远离了所有痛苦和喧嚣。在意识的落幕中,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就好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体内迸发,将其肉体炸碎。他的骨头,他的血肉,飞溅得到处都是,沾在雷特的尸体上,落在周遭的泥土里,便很快长出一丛丛的蕨类和荆棘,还有猩红色的花骨朵。没有人知道这是何种植物,它们的颜色很艳丽,但枝叶上的利齿和尖刺却令人望而生畏,那些花骨朵姿容怪异,令人不由得想象,也许花开后会在花芯里看到咕噜噜转动的眼珠子。

    雷特的尸体被这些怪异的快速生长的植物掩埋,顷刻间也烟消云散,仿佛化为了这些植物的养分。

    这一幕看得令人发指,毛骨悚然,却没有人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什么做不到,众人是一个整体,就如同马恩的指挥棒下的一台能够自主思考的机器,它有着巨大的可能性,拥有卓越的性能,可此时此刻,这台极其精妙的队伍机器已经运转到了极限。每一个零件都在承受过载的压力,任何一个部件都随时可能解体——哈姆雷特的解体,不过只是极限运转后的结果罢了,这是科学的,是规律的,又能有谁来拯救呢?

    哈姆雷特,出局。

    两人什么都没剩下,骨头和血肉都消解了。大片大片的植物丛在虚幻的火焰和冰霜中摇曳,马恩面无表情,他能够感受到,那股来自身边的巨大压力正在让他产生一种可怕的幻觉,让他觉得这一切就是注定的尽头,让他觉得沮丧、无力、绝望、无以为继。

    那可怕的怪物是不会说人话的,甚至从“旋律”中,他都无法分辨它的声音,可是,他就是觉得,结缘神在发出刺耳的嘲笑声。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和情绪就像是被搁在一个脆弱的天平上,而这个天平正在缓缓倾斜。那些从哈姆雷特身上弥漫长开的怪异植物给他带来的压力,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多,他抓着《七转洞玄秘录》,感受着阴阳二气在痛苦中流转,这本来会反馈给他更多的中立且直觉的信息,可是,在植物丛蔓延的地方,这些信息似乎正悄然转变。

    他感受到了更多的痛苦,痛苦不会让他放弃,只会让他变得更加敏锐,察觉到更多的细节,以更快的速度去接受和处理信息。可是,如今他在敏锐中所察觉到的信息,仿佛本身就带着巨大而极端的情绪,那根本不是他喜欢的“旋律”正一股脑往他的脑海里钻,而他很清楚,这些不是自己的“旋律”。

    这“旋律”并不是不去听就听不到,哪怕撕裂耳膜,也依旧会在心中回荡。它从天空来,从大地来,围绕着马恩旋转,是《北极星》,是“神明”,也是哈姆雷特,是那些攸关结缘神秘密的怪物们。这“旋律”是如此的遥远,仿佛从宇宙中来,又是如此的接近,仿佛是来自噩梦的每一个角落。

    这“旋律”有着丰满的音色,有着复杂的和声,饱含深意,有着极度深刻且细腻的情感,哪怕听不懂它在演奏什么,但是,马恩就是能够想象,就是能够从一种感性的角度,接受到它释放出来的情感,并与之调和。而这完全不是马恩想要的,他不讨厌音乐,也一直认为,接受音乐的熏陶,从旋律中寻找情感与人生的感悟是有益的——但不是现在,也不应该是这些情绪。

    他艰难地思索着一加一的秘密,仿佛是用尽了灵魂中饱含理性的那一部分,去解构那些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科学猜想。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肯定得不到正确结果的,但他只是去思考,他知道自己必须思考,必须用那冰冷的科学已知,去排除所有感性上的冲动。

    因为,他必须维持这个脆弱的三角,他十分清楚,一旦自己因为哪怕一点琐碎的原因而失败,哪怕是事出有因,也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马恩忍不住想要掏出秘药,他渴望秘药,因为他在这令人沮丧而绝望的情感中,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而痛苦能够阻止自己。他抓住的《七转洞玄秘录》的那只手好似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这是个幻觉,但是,这只手臂真的不听使唤,就如同瘾君子一般颤颤巍巍。他渴望有一个希望,于是,那个希望让他又想起了血祭。

    在哈姆雷特出局的一刻,马恩就好似被可怕的无形之物盯着,他无处可逃,不仅仅是身体无处可逃,连灵魂也是如此。他为了虎口夺食,将自己置身在这个极端脆弱的三角中,而现在,他有一种深刻的认知:这个三角成为了自己的牢笼。

    自己该走向哪边?自己能去往哪里?蟾蜍神,结缘神,《七转洞玄秘录》,秘药,血祭,痛苦,悲伤,愤怒,沮丧,绝望,希冀……马恩看到了,自己的理性四面楚歌。

    马恩急促地呼吸,他的身体并不缺乏氧气,也不会轻易疲惫,但是,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倒下。他仅仅是抱着“不能倒下”的念头,不去做任何事,毋宁说,仅仅是“不做任何事”都已经在竭尽全力了。“神明”一动不动,他的策略失败了,那怪诞而可怕的怪物用早已布置好的陷阱,拿走了棋盘上的白子,追着要屠他的大龙,他被追得喘不过气来。

    而他现在落不下任何子,虽然这盘棋还没有结束,但是,在那绝望而沮丧的感性中,他看到的是一个死局。自己失败了,所有人都会死。他仿佛可以看到,此时此刻,只要自己落下任何一手,都有可能反过来困死自己,所以——

    不能动,不能做任何事情,就这样,拖延时间。

    想一想,使劲想一想,一定有出路的。哪怕是传说中的珍珑棋局也是有解的。

    ——自陷死地吗?

    这个念头兀地从马恩的脑海中冒出来,这是十分经典的传说中破解残局的方法,如果一定要做这么做,他当然也不会吝啬自己的性命。他将这里的每个人引往这一局,没有人会让他负责任,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他不可能逃避这个负责任的。

    可是,“邮局”的经验已经再三警告过,任何自陷死地的行为,都是最极端的冒险。而这种冒险大都是没有好结果的。“邮局”从不做自陷死地的计划,所有的计划都必须规避那些可以设想到的“自陷死地”的处境。马恩是根正苗红的“邮局”主任,他接受过的教育,他的思维方向,本就有着“邮局”思维的轮廓。

    他必须扪心自问,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吗?不得不进行最极端的冒险的时候?

    ——不,不能立刻下决定。

    马恩一次又一次警告自己,不能因为任何情绪的推动而做出决定。快速做出决定的基础是理性和经验,他的理性和经验一次次告诉自己,现在的自己做不出任何正确的决定。现在已经没有所谓的“好选择”了,“什么都不做”就是在最糟糕的处理中挑选出来的“不那么糟糕的选择”。

    马恩觉得鼻子发热,他用袖子擦了擦。衣服上都是血,他的脸上也都是血印。

    禁锢“神子”的六面体构装牢笼随着哈姆的死亡,也开始一片片解体,那些六面体的碎片落在半空,就好似破碎的结晶,转眼就消失不见。而它的体积也从原来的山丘大,变成了只剩下一间单人卧室的大小。炮台的形态早已经解体,它似乎知道自己难有作为,便整个儿团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毛线团。即便如此,它的体积依旧在退缩。

    因为,佐井久之和吉他手的“旋律”并没有因为变故而停下来。

    吉他手看到哈姆雷特的结局,但他的内心已经容不下对他们的死亡产生别的想法和情感,他的内心都被《北极星》填满了,他仅剩下的念头,就是将这首《北极星》一直演奏下去。他能够听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在呼唤,他从所未有的坚定,相信演奏《北极星》就是自己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也是自己全部的事情——他全部的生命、灵魂和人生都倾注在了其中,已经半点都不剩下了。

    他演奏着如痴如狂,他的指甲崩裂,手指皮开肉绽,甚至看到了骨头,仿佛每一根弦,无论挑拨还是压捻,都有千斤的重量。是这重量将他的身体和灵魂撕裂,而他不能停下来,哪怕下一刻就要命归黄泉。他唯一在祈祷的,就是这把吉它的弦不要在这个时候断裂,他已经来到了一个极为快速的拨弦段,他能够感受到,这把已经跟了他许久许久的吉它,正在这“旋律”的上升中迎向死亡。他听到了,在弦音中的咯吱作响。

    时而,他似乎可以听到,在自己的“旋律”中,出现了哈姆雷特的“旋律”的影子。但是,那不是真的他们在演奏。他无言无语,哭着笑了起来。

    佐井久之没有时间去哭嚎,他十分清楚自己的任务。哈姆的牵制已经结束了,如果他再不加把劲,一旦“神子”缓过气来,就会让整个局势再次发生转灾难性的转变。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未来的问题,但是,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做好,这就是他认的死理。

    哈姆雷特究竟为什么会出意外,现在他已经不想去追究了。现场的异状已经很清楚,这两人也接触了结缘神。佐井久之甚至也猜测,他们的力量之所以能够在逆境中爆发,能够数次救人于水火之中,或许就有结缘神的力量在其中催化。结缘神的力量是怪诞的,也是伟大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或许,自己的下场也会和哈姆雷特一样吧?佐井久之心中早有觉悟。

    “就算是这样……”佐井久之看着纷飞消散的六面体结晶,心中的悲伤和愤怒不可遏制,“就算是这样——!”

    他第一次毫不保留地,用这愤怒、悲伤和觉悟,将自己的“旋律”彻底融入了《北极星》中。他一直都相信,以《北极星》这旋律表现出来的特质,一旦自己的“旋律”融入进去,一定会在某时某刻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就算是这样,也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佐井久之能够观测到马恩的现状,他可以感受到,在那看似面无表情和无动于衷的冰冷下,这位众人一直依靠的大陆专家实则已经山穷水尽。佐井久之不清楚马恩在承受什么,但是,他相信,对方也有对方的困难,当这个男人不作为,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现在,只剩下自己和吉他手了。

    就算是这样,他也已经是一名专家了。

    “旋律”在奔涌,符纸在重构,脑海中的灵感无穷无尽,佐井久之同样听到了《北极星》中若隐若现的哈姆雷特的影子。囚禁“神子”的牢笼在解体,没有关系,他可以再做一个!

    “真数千手——”佐井久之将手中的竹笛折断,用力向“神子”投掷过去,无穷无尽的符纸如鱼群般随附,“仙法,绝神门!”

    以竹笛碎片为骨,以无尽的符纸为泥石,当他筑起一扇门,他就能从时光中捞出无数扇门。这是意喻地狱的大门,也是迷途的大门,在传说中,无论生者还是死者都在地狱黄泉中徘徊而不得返。

    他无法像哈姆那样囚禁对方,但他有“门”,可以将“神子”困在一个无限的回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