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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六章 马恩,镜子里的我

    马恩一直以为,当自主单机模式启动后,自己的意识就会陷入蒙昧,就如同做了一场无知觉的梦。被邪教伏击,陷入“大迷宫”的时候,当他醒来时,曾经做过的事情都毫无记忆。自主单机模式就如同一个极端的防火墙,藏在后边的自己既被保护,又被囚禁,所有行为的抉择都是人为事先编制的刻板的程序,如大陆一句老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马恩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自主单机模式,无论怎样的困境,如果能够思考,他更希望能搏一搏。然而,面对怪诞离奇的结缘神,连思考这一行为活动都会被阻塞。决定自主单机模式的程序,决定何时启动自主单机模式,已经是思考和判断的尽头了。

    但是,当马恩突然想起这些事情时,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醒来。虽然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在产生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时而模糊,时而闪烁,有一种截然不同于现实的味道。如果要比较,或许有人会谈及“清醒梦”,但马恩停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在某一刻停顿了一会,随之浮现,冒着泡,如同搅动了浑水,在浑水中沉浮的泥沙……

    这不是清醒梦,他觉得自己不怎么清醒,然后又停顿,又恍惚着醒来,如此反复。这个自我意识和无自我意识的更替过程究竟间隔了多少次,究竟用掉了多少时间?似乎很短暂,似乎也很漫长,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为时间的流逝而产生任何情绪与纠葛,他有一种感觉,一种很紧迫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催促,在追赶,而自己并没有为此而挣扎。

    ——要做点什么。

    他这么想。然后又想:

    ——要做点什么?

    他有些疑惑,但又有一种恍然大悟:

    ——要做点什么!

    但是,究竟要做点什么!?马恩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僵硬,那些念头抓不住,躲不开,就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雨,存在着,即刻又消失了。一个念头出现得越多,就越是肯定自己必须得这么做:必须做点什么……

    马恩……

    他听到了什么,他不确定,他觉得是自己在想,有这样一个念头,两个字在飘忽,发出声音。他知道马恩是自己的名字,但是,突然间,他又不肯定。

    ——马恩。

    他开始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念头,这不是一个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想法,这不是一个没有声音的词汇,也许是一个声音?他这么想着,又停顿了一下,又恍惚着醒来,在这个不知道这种状态重复了多少次。他感到疲倦,感到拘谨,感到窒息。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被关在一个黑暗的狭窄的铁盒里。

    “马恩……”声音变得清晰了,他确定这肯定是一个声音,像是自己的声音,但他觉得自己没有说话,他在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开始感到纠结,一种莫名的宛如揪住了心脏般,让自己无法喘息的纠结。

    在恍惚中,一种奇妙的预感油然升起。他顺从这个预感,转过身。他从未想过,自己转身后会看到眼前的东西——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为何要转身——一面镜子,全身镜,长方形,似乎有自己的特色,但他想不出来如何去描述,只是知道这是一面有特色的长方形的全身镜。

    看到这个难以描述的镜子,马恩只觉得身体发颤,有一种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激动的情绪,很隐晦,但又很强烈的情绪,他觉得这很矛盾,但又觉得并不矛盾。无论如何,这种情绪都是突如其来的,比他对自我存在的认识还要清晰。

    “马恩。”声音也格外清晰。

    他立刻认定了,这声音确实是从镜子里发出来的。正因为声音很清晰,所以其来处,音调,那种贯穿自己内心的震颤,都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可是,这不是谁在说话,他唯一的念头是:这就是我的声音。

    这是马恩的声音。

    从镜子中发出了马恩自己的声音,马恩看到这面镜子时,目光就一直停留在镜子上,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看到镜子里的东西。之前的镜子里有什么?他甚至都没想过。而现在,他看到了自己。

    一个平静的男人坐在镜子里,他似乎一直坐在那里,镜子后就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光,没有边缘,黑色一直在蔓延,可是,这个男人却是清晰的,就如同在黑色的底用白色的涂料勾勒出轮廓,涂抹出细节。不真实,如一幅画,狂放的描线,大胆的配色。可是,给马恩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因为,他真的有一个深刻的意识:这个男人就是马恩,就是自己。

    镜子里的马恩是另一种形象,和马恩觉得的自己不太一样,但是,马恩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那种油然而生的震颤也不是恐惧,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单纯的,难以言喻的情感。他不害怕镜子里的马恩,一个人本就不应该害怕自己。

    镜子里的马恩没有太多的色彩,有着明暗不一的色调,擦得光亮的鞋子,笔挺的衬衫,深色的外套,究竟是黑色?棕色?还是白色?镜子外的马恩也辨识不出来,毋宁说,根本就没有认知这些颜色的明确想法。只是“深色”就足够了,他不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

    不过,最显眼的色彩并不是这些深色或浅色的照衬和搭配,说实话,尽管颜色有对比,但其实这些色彩都很单调,如同被洗涤过,褪色了的发白感。但也正因如此,那条扎扎实实的深红色领带反而更加醒目了,那就如同在黑山白水之间唯一的亮色,深红,但似乎在发光,如磁铁般,让人转不开视线。

    深红色仿佛已经足以代表这个人,镜子里的马恩甚至连其轮廓和外表都不需要,深红色就是他全部的存在感。

    ——啊,是的,这是我。

    镜子外的马恩产生了这个念头,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消失了,他变得平静,而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平静就很好了。

    马恩下意识向后坐下,他坐稳了,不知何时,不知为何,他的身后就这样有了一张椅子,就如同镜子里的马恩那样。两人面对面坐着,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挺直的脊梁,提起肩膀,双手平放在腿上,他看到镜子里马恩的那条深红色领带,就觉得那是扎在自己脖子上的深红色领带。

    他不需要去确认,因为,他和他,穿着同样的衣装,有着同样的色调和色彩。无论是单调的地方,还是鲜艳的地方,每一个细节,就如同从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一般,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镜子里的马恩,镜子外的马恩,都是马恩。

    “马恩。”他说,镜子里的他也在开口。他不知道声音是从哪一边发出的,也许是镜子外的自己,也许是镜子里的自己。

    “是的,马恩。”

    “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我在看着你。”

    马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么苍白的,似乎毫无意思的话,但他也不觉得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这就像是自言自语,但他又觉得不是单调无味的对话。自言自语的对话让镜子里的他和镜子外的他,产生了一种距离感。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距离感,镜子内外的自己都是自己,但是,毕竟有着这么一面镜子。

    正是这种距离感让马恩突然明白了,镜子内外的自己,既接近,又遥远。看着镜子里的马恩,镜子外的马恩已经走出了很远,这个“远”并不是源于自我的距离,也许是人生的长度。

    当镜子外的马恩意识到这一点,他便理解了,镜子里的自己,是过去的马恩。而这种理解,不需要逻辑,不需要辩证,不需要解释。

    “总而言之……”马恩笑了笑——镜子里的他和镜子外的他都笑了笑,“好久不见。”

    马恩没有追究为何自己会看到这样一面镜子,和镜子里过去的马恩,这个梦境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他看到他,他和镜子里的自己相互映照,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笑容,没有任何哀怨和不满,这不是很好吗?自我认知的距离并没有分割彼此,他油然生出认同和被认同的感觉,这就足够了。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梦见了过去的自己。那么,现在的自己认可过去的自己,过去的自己认可现在的自己,在这段从过去到现在的人生里,不存在对自己的遗憾和后悔,这不是很美好吗?

    马恩是这么觉得的,镜子里的他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双方都没有任何需要感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疑惑,也不需要宽慰,所以只需要微笑就足够了。

    “我要做点什么。”镜子里外的马恩都在认真地说,就如同他之前浮现的那些念头,但是,比那时更加清晰,更加肯定,“我不应该留在这里。”

    “偶尔回过头挺好的。”

    “是挺好的。”

    镜子里的马恩和镜子外的马恩都这么说,他们彼此自言自语着。

    “你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一场白日梦。”

    “但是,纠结这一点没有意义,必须醒来。”

    “没有路,没有出口,没有光,一片黑暗。”马恩如此述说着,似乎是自己在思考,两个马恩都在思考,“但是,看不见路不意味着脚下就是悬崖,失去光不代表失去了希望。可见的黑暗隐藏了一切,却无法抹除所有。既然能够进入,就意味着拥有入口,有入口就等于有出口。”

    马恩安静地,苍白地,轻轻地讲述着,他的一个个想法就如同一排排台词,仿佛从镜子中都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思考着,哪怕端坐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和表情的表达,可是,大家都一样,这就好似有两个自己在一起思考这个问题。

    一个自己无法清醒过来,无法做出决定,无法进入思考,但是,这里有两个自己。思考,认同,认知,让这面分隔彼此的镜子不再重要。也许因为不重要,所以镜子在融化:无法描述的框架就如同蜡烛一样,而彼此的深红色领带,就是一团燃烧的火。

    镜面也在这团火中烧融了,两个马恩彼此对视,区分彼此的只剩下空气和距离,然而,没有人上前一步。马恩想着:没这必要。

    这是一段过去和现在的距离,如果彼此认可,没有任何懊悔和遗憾,那么,过去的马恩不需要超越现在,因为,时间已经证明了,他会来到现在,而现在的马恩也不需要回到过去,因为,他要前进的方向,是另一侧。

    “马恩不应该停留在原地。”

    “过去的马恩来到了现在,现在的马恩就应该去往未来。”

    “做梦,不会有未来。”

    “在一无所知的黑暗中,无论如何选择都可以是错误的,也都可以是正确的。错误和正确,将会由未来证明。现在,选一个方向,然后一直走。”

    “我是这样想的。”马恩对彼此说到,也彼此点点头。

    马恩站起身,对面的马恩也站起身,椅子消失了,但是,他们站得笔直。他们对照彼此,重整衣装,扎好领带。当他转过身,他就再也看不见另一个他,但是,他知道,他一直在,他一直在背后。因为,过去的他注视现在,就是在注视未来。而现在的他注视前方,也是在注视未来。即便前方一片黑暗,没有光,没有路,什么都没有——当过去的自己注视未来时,看到景色也是这样的吧。

    未来的风景,一如既往。

    他向黑暗中迈出第一步,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妥协。他的脚步是如此的坚定,哪怕看不到地板,他也踩稳了,一步步地向前走。

    黑暗在两侧扩散,那是动态的,如同风,如同濡流,川流不息。越是向前走,风就越狂,濡流也变成了激流,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推搡着,拉扯着,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马恩只是平静地支起手臂,埋着头,当黑暗从身边呼啸而过,余下的颜色就开始发白,白的渐渐变成了光。当黑暗流尽,流淌的就是光了。流光没有力量,他放下手臂,就看到了四周的风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是一栋建筑,一个敞亮的厅堂,马恩已经置身于厅堂的中央。他回头看了看,门就在身后,静悄悄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