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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七章 故地初至

    鹫峰红苑的眼前一片黑暗,犹如深陷泥潭,肢体只剩下冰冷麻木,想要动弹一下都不得。她知道自己很虚弱,她一直在折腾自己,神社仪式的力量摧残着她,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意识,如同风中火烛,摇摇欲坠。她用力呼吸,可仿佛只能吐气,吸气的时候,喉咙和肺部都火辣辣的疼。

    她不禁想着,为何要这么拼命呢?在这个黑暗中,她如回光返照,想起了许多事情,可又不禁问自己,如果早知道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否还会坚持初衷呢?

    鹫峰红苑,花季少女,外表仪姿端庄秀雅,其实未满十八岁。在整个中学时期,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神社度过。神社为她聘了家教,普通人在中学时期学习的知识,并不是她需要学习的全部。要接任自家神社的巫女一职,她要学的东西很多,之后还要进入神学相关的大学,在今后的十几二十年里,日益增进,毕业只是最低要求,而神社的要求是读硕攻博。

    鹫峰红苑对学习其实不抱有太大的热情,要说吸收和理解那些知识的天份,除开家教渊源,她也不觉得自己比同辈人强上多少。而她的姐姐,鹫峰紫苑,目前在知名教育家桂正和先生创办的安习馆就职,前途远大。这位个性古怪,备受诟病的姐姐,在她的眼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

    尽管其他人没有对鹫峰红苑多嘴多舌,不过,鹫峰红苑时常用姐姐的优秀来勉励自己,尽管在这之后,又会因为发现无论如何都有自己比不上的地方,从而在孤独一人的时候陷入情绪低落的状态。

    在她目前为止,自认最有干劲的人生中,她对自己的评价,对情绪的管理,都是这样起起伏伏,到头来究竟长进了多少,她也说不出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其实还是曾经那个只会追着姐姐跑的女孩儿。

    外人对她的评价还是不错的,乃至于要比姐姐鹫峰紫苑好上几分,她理所当然会对这些好评感到高兴,但有时,她也会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样的好评。她想过做更多更好的事情去证明自己,然而,她在很长的时间里,渐渐意识到,其实神社没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而所谓“做得更好”,其实也没有太多评判标准,更多是基于自身的认可。

    神社相关人士对鹫峰红苑的朝气多加赞许,但也只是因为在那些人眼中,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对她的要求也就仅此而已。而更加苛刻的要求是什么?她无从得知,在未来多年里,能够攻下神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在他们眼中就已经是合格了。至于神社的经营?那是神主和其他人的工作。身为自家神社的巫女,在神社里的职责更像是一个看板娘。

    当然,她如果一定要做更多的事情,神社里也有许多杂事,巫女做这些杂事也可称之为修炼。可这些杂事,以及装点门面的工作,在她眼中算不上是“重要”,而且,在这些事情上做得更好,似乎也没有多大意义——她想要的,是姐姐鹫峰紫苑那样丰富多姿的,能够影响到他人和自己的人生这般深远的经历,是一种能够装点生命的履历。

    她也希望可以和姐姐鹫峰紫苑一样,能够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其他孩子听,让那些孩子欲罢不能,充满了希望和幻想。

    姐姐鹫峰紫苑的故事,在她还没懂事的时候,也就只是精彩而已,可随着她的年岁增长,那些记忆犹新的故事就愈加回味绵长。她会为之惊悚,感叹,理解或厌恶,不停在脑海中描绘一个身临其境的场景,将自己代入其中,她琢磨那些线索,会看到完全不同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离奇。

    是的,她想要的,是那样的故事。她想要编写类似的故事,而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她自己。

    所以,当马恩先生求助神社的时候,鹫峰红苑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还亲自从中协助。毕竟,马恩先生的事情不仅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同样是神社的重要事情。无论是婚礼,还是陷阱,从马恩先生口中透露的内幕一角,足以让她看到有别于普通人的日常,隐隐散发出的味道,类似于姐姐鹫峰紫苑的故事。

    鹫峰红苑为此付出了许多,但那些付出只是疲倦而已,她如愿担任了一些神社里的重要职务,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然而,那时的自己完全没有想到,那种程度的疲倦只是开始,更加可怕又离奇的遭遇,是她没法事先设想的。

    正如她从未想过,自家神社竟然真的封印着神明,而不仅仅是装点门面的说辞,而藏匿在神社仪式中的秘密,也不仅仅是做个样子,慰藉人们的心灵。神社的历史令人充满想象,讲述的故事娓娓动人,离奇又蕴含深意,可人们将之当成过去,也只是用娱乐的角度去品赏罢了。可是,历史一直延续,并在这天成为正在发生的事情,经历者又如何去品赏自己在这段历史的复生中受到的创伤呢?

    亲身体验,倔强以待,保持希望,经历绝望,鹫峰红苑如愿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她现在就可以编述成故事,只要她能够活下去。她思及自己的故事,又不由得和姐姐鹫峰紫苑的故事比照,竟然不再怀抱那艳羡期待的心情了。她想着,姐姐鹫峰紫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对自己讲述她曾经的遭遇呢?那些故事里,姐姐鹫峰紫苑就是拯救世人的主角,但聆听故事的自己,又何尝能知悉这个女主角的伤痛呢?

    正如她现在,又疼痛又疲倦,奄奄一息,只想着就这么合上眼睛,在沉睡亦或者永眠中得到安息。可是,自己当初选择参与此事,如今也不过是承担其后果罢了。姐姐鹫峰紫苑能够跨越这样的磨难,笑着将其叙述成故事,安抚过去的自己,而自己不也期待着,有一天也能够如她那般吗?

    在这里放弃的话,曾经付出的代价,此时此刻的伤痛,以及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就彻底结束了——鹫峰红苑回想起姐姐的故事中,那个危机一旦也不曾对自己妥协过的女主角,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是难以动弹,如要沉沦,可是,哪怕有一只眼睛能够睁开,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她就要睁着,至少要亲眼目睹自己的下一刻。

    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心中,神社仪式的姿态与状态已经成为本能,经历多年的刻苦修炼,她知晓仪式中每一个细节的苛求,也清楚自己能够做到。哪怕身体难以动弹,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仪式都需要动作来配合的。巫女在冷泉中洗涤,比起好处,更讲究意义,其它仪式也一样,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感受和激发。

    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是最为核心的东西,却是不需要举手抬足去配合的。而验证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往往需要从基础的行为出发,可是,仪式的成效早就验证过了:它真的拥有力量,至少在这个噩梦中,它拥有与它的意义所匹配的实证。

    所以,鹫峰红苑已经不需要验证,她只是相信仪式的力量,将被折磨得摇摇欲坠的心火重新点燃。她是神社的巫女,马恩先生的婚礼是她亲手操办的,也见过那位广田小姐,她能从仪式的角度,去理解这场婚礼的核心关键,所以,就由她找到这个核心,让仪式停下来。

    不,不应该说停下来,婚礼被打断的话,是对“神明”的不敬,当事人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她必须要用圆润的方式,将这场婚礼改头换面。这就是“极为重要”和“做得更好”的事情,这将会拯救自己,拯救新婚的马恩先生,拯救自己的同伴,拯救文京区的人们。

    ——我……即将登上姐姐曾经所在的舞台……

    她眨了眨眼睛,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向自己伸来,它发白,黑暗变成了黑色的底板,而那些东西就是一片白色而朦胧的轮廓,说时迟那时快,这些东西在她的每一次眨眼,都倏然贴近几分。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双双苍白的手,宛如恐怖故事里描述的那些溺水者魂灵,伸出它们的手要将人们扯入水中。

    黑暗的深处是一团漩涡,不知何时存在于那里,她看到,这些苍白的手是从里边伸出来的。手臂柔弱无骨,如同橡皮绳一样盘旋着,堆叠着,前赴后继,蜂拥而出。此情此景令人惊惧,它们看起来充满了恶意,谁也不知道被它们抓住后会变得如何,而自己也难以动弹,不可能躲开。

    事到如今,鹫峰红苑却察觉到自己意外的平静。惶恐当然也是有的,却也没到让她歇斯底里,如命悬一线般绝望。她盯着这些苍白的手,它们现在遍及四方上下,密集得找不出一丝空隙。它们抓住了她的衣角,肩膀、手臂、身躯、大腿和脚踝,每一只手抓住她,都让她的内心不由得震颤,冰冷还是冰冷,可麻木的身体不再麻木,渐渐恢复的触感,让她再次有了幸存下去的希望。

    鹫峰红苑觉得这些手仿佛要将自己撕碎,它们的拉扯没有规律,但渐渐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朝着某一处移动。她没有反抗,神社仪式锻炼了她的心灵,而她希望用这样的心灵去感受它们的内在。

    她似乎听到了轻轻的呢喃,她越是注意去听,就越是难以察觉其来处,又是何人在呢喃。那浑糊的声音,如同杂乱的人群窃窃私语,沉闷又繁杂。内容是听不出来的,却能够感受到声音中的情感,那并非好意或恶意可以描述,只是令人毛骨悚然。

    呢喃着某种阴谋,呢喃着令人发自心底厌恶的琐碎,呢喃着前所未见的东西,呢喃着寻常却被遗忘之事物……声音追赶着声音,紧迫的,舒缓的,恶毒的,惬意的,有意义的,无意义的,就如同一个推着一个,掉落了深不见底的染缸,被无形的棍子搅拌着。

    如颜料的深色与浅色混合,最终变成了浑浊。又如不同的香水混合,无论是香的还是臭的,最终都散发出令人反感的恶臭。这些苍白的手,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没有人们所希望的分明感,它们是混沌,是混乱,是肮脏,是与鹫峰红苑的喜好彻底相反的东西。

    她愈发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所以,也愈发有一种恶心与躁动。在这些令她的心理和生理都极为不适的知觉中,她的身体反而因为恶心与躁动而挤出了更多的气力,疲倦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越是想要摆脱这些东西,越是去挣扎,就越是发现自己其实还有没用完的余力。

    然而,挣扎依旧是轻微的,痛苦也依旧存在,鹫峰红苑无法摆脱这些东西。可恢复知觉的她渐渐听清了那个浑浊的声音,夹杂着“humen,humen……”的发音,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部分,似乎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在说话,是曾经听到过的吵骂,是自己听说的,亦或者是想象出来的恶毒的诅咒,是自己在某一处聆听到的低声啜泣,是某个人在神社时悲情或充满希望的祈祷。

    这声音讲述的,描绘的,尽是一些令人感到矛盾的东西,又前言不搭后语,吵吵嚷嚷,令人头疼欲裂,如一团乱麻无可梳理。与此同时,鹫峰红苑也震惊于它表现出来的广博和深沉,那并不是能够直接解读出来的内容,而是一种感受性的认知。它所呈现出来的恶意,并不针对任何事物,鹫峰红苑感到自己身在其中,却又是沧海一粟般渺小。

    她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

    她觉得自己被拖入一个看不见的阴沟,随即被这些苍白的手弃入黑暗的漩涡里。她在看不见的惊涛骇浪中翻滚,突然间,那些紧抓住自己,又在此时如救命绳索的力量陡然消失了。

    她狼狈地起伏,翻滚,一阵呛咳。这下子,她彻底惊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闭着眼睛的,她才睁眼,就有亮光照进来,事物的轮廓从依稀变得切实,地面坚硬又冰冷,耳畔一直沙沙作响,是雨声。

    桌子的残骸,翻到的椅子,角落里的花瓶碎片,窗户玻璃有大半是破损的,雨水打湿了窗边的地面,水渍泛着灰色,不时反射油腻的光。顺着光线来处,可以看到如孑孓般漂浮的尘埃。地面到处都是垃圾和尖锐的碎片,不时还能看到血迹,让人不敢往角落里靠,这狼藉的景状就好似经受了一场袭击,之后也无人再来打理。

    雷声骤然响起,在顷刻的闪光中,明暗交替,阴影已经爬上了墙壁。

    若从空间感来说,这是一处宽敞的厅室,鹫峰红苑转过身就可以看到正门,以及玻璃门外的阶梯。外边就是山道,雨水汇聚成了溪流,正沿着青石板路往下淌。尽管没有看到其它活着的东西,雨声和雷声占据了全部听觉,反而将室内衬托得死寂,可看着室外,那明明空无一人却让鹫峰红苑的脊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不想出去。

    相对正门的方向,直往厅室深处,可以看到一道双侧的楼梯,装饰古旧而华美,深红色的地毯一路铺来,可踩上却有一股令人厌恶的粘腻感。从窗外吹来的风带着山中特有的清新,却依旧吹不散室内空气的浑浊感。鹫峰红苑用手指抹了抹灰尘,她觉得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

    她同样不熟悉这个环境,这栋建筑有明显的现代风格,和古色古香的神社不同,更像是市民公用的馆类建筑。她之前有想过,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什么,但无论怎么想,置身于这么一处废弃的现代建筑中,还是挺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之前的噩梦到处都是树林植被,突然间却是截然相反的场景,既然是现代建筑,人工的味道自然十分显著,更何况,这栋建筑的内部装饰和整体结构看起来并不讲究融入自然。反而,它就是要醒目,让人一眼就能从大自然中将其分辨出来。窗外就是山途,这一带似乎就只有这栋建筑孤立着,所以,它也很可能被人们当作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

    沉寂的氛围让鹫峰红苑不由得沉默,厅堂这边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她向室内深处走去,要登上楼梯,去看看上边的情况。她之前备受折磨,可无论来到了什么地方,都是仪式的牵引,从神学的角度来说,这里必有她祈求之事的线索。

    这栋建筑独特,突兀,不正代表了它的不同寻常和特殊意义吗?

    鹫峰红苑想到这里,警惕之余也信心倍增,疲惫和痛楚似乎都减轻了不少。她走着走着,依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是现代风格的建筑,却又让她想起了自己在神社里的时候,亦或者,是自己一个人在公园里的散步……她觉得自己曾经在何时何地,自己也置身于这样的建筑中,不是具体的某一栋建筑,而是一种感受,可是,具体的情况却想不起来。

    当她踩着粘腻的红地毯,似乎能够听到脚底挤出滋滋的泡沫声,她看了看,果真从地毯表面溢出一层液体,液体不知道是透明的,还是红色的,不仔细看就很难和地毯区分开来。因为空气中一直有一股腐烂腐朽的气味,所以,她就不免想到一些残忍的事情。

    ——这是血吗?

    她悚然一惊,但没有停下脚步。她顺利地踏上楼梯,第一步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兀地出现一个没来由的念头:之前错过了,但迟早要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个想法,什么“错过”更是无稽之谈。她虽然是巫女,但也看科普读物,所谓的“既视感”往往不是真的去了什么地方,或做了什么事情,而是记忆的错位诱发了大脑错觉。

    仅仅是错觉而已,她这么对自己说。可她脑海中的念头,就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嘀咕了几句,就如同飞逝的灵感,令人来不及知晓是何种灵感。

    “人”字形的楼梯走过一半,鹫峰红苑突然觉得上边有人,她抬起头,就看到一个身影在晃眼间消失了。脚步声却在这个时候清晰地响起来,在她恍惚的时候,就在她的头顶上绕了一圈,然后分成了两个,听起来像是一个追逐另一个。

    鹫峰红苑精神一振,不管是真的有人,还是一种异常的状况,都证明这里确实有点什么。她不奢望自己的追寻不会被阻碍,但如果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自己到处乱走,一定不是她想要的。

    她要追上去,可是,刚攀上几个台阶,就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楼梯顶层的平台。她追逐上边的声响,一直看着上方,却没能留意到这个人是如何出现的。这个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撑着平台处的扶手向前眺望,像是在等待什么,又无所事事。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脚步声就听不到了。鹫峰红苑没有理会,她看到这个人,既惊喜又意外,冷静下来后,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个人似乎是马恩。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是她熟悉的那位马恩先生:笔直工整的正装,深红色的帽子,深红色的领带,太过正经反而显得无趣。她眼中的马恩先生,若不开口,展现其过人之处,街上的陌生人从他身边走过,大概都不会多看几眼。

    正是这种刻板的无趣的印象,让人惊讶于他竟然谈了对象,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而且结婚对象还是个白富美的大族女性。反正在神社这边开始婚礼筹办工作后,她就不时听到这类闲言碎语。

    人们最常说的是:这个新郎官来到日岛才一年吧?之前有和广田小姐认识吗?没有吧。

    言语之间,多有猜疑和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