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马恩的日常 >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死者退场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死者退场

    漫漫的浓雾,绵绵的丝线,妖异的植木,畸形的高塔,沼泽的水腥如脏腌,水声响起卷龙蛇,泥沙俱下瑟瑟抖,无踪怪诞何处搜,踏足泥潭欲做过江猛龙,又岂知鱼虾也有坚鳞利齿。惶惶的心,急盼的情,知音爱美的歌声急急,只因身边荆棘相戮,似有猛兽藏于影中,也如画屏上一抹浓色破了白描,黑白倒转,是非难分,混蒙升腾,既故作勇气跃入其中,便知会深陷牢笼——知音爱美唱着心中的惊惶,唱着眼中的险,还有那遍地可见的诡谲,和藏在云雾中的凶。

    她脚下有扭曲的五芒绽放,推开一缓缓古朴难明的字符,如飞虫般的记号舒展双翅,忽而腾入半空,洒落一片片磷光,又有荆棘的纹路渗入泥土,灌入每一条肉眼可见的缝隙,爬上嶙峋的怪石。冷暖交错,如一个呼吸就度过寒暑四季,空气结了寒霜,一朝遇到暖意,便挥发成雾,又落地成雨。

    沙沙沙——

    清新的雨雾冲刷着酸腥的浓雾,一股妖风乍起,呼啸起她的发丝和衣裙。漫山遍野的枝摇叶摆状似疯魔,忽明忽暗之时,于间隙中疑有视线窥来,发出沉重的呼吸。分不清那是人,是怪,是何种形状。再一眨眼,只觉得人不人,鬼不鬼,只能称之为凶物。它们或将扑来,可在她周遭的枝叶上已凝出一粒粒的霜露,这露珠一落,便在半空结成晶莹的珠子,状若玻璃,滚滚洒洒,落在那扑来的怪形上,就好似万钧的秤砣砸坏了盘子,又如快刀撕开了锦衣,一声声凄厉的声音在挠着心窝。又有一丛丛火苗在水中燃烧,从水底烧到水面,如泂泂溪流淌入林中。

    恍惚中,如潮涨潮落,异常与异常相搏,好似一晃眼就度过了几个春秋,景状如塔牌翻转,一转又接着一转,层层转动后,便不再是数次呼吸前的模样。光和影快速移动,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好似日升月落都浓缩在这片刻的时光中。那丛生的密植也一阵稀疏,一阵密集,好似从一侧蔓延到另一侧,又从一侧荒芜到了另一侧。

    这光景太过于炫目,令人晕头转向,不能分清东西南北,也无法想象这阴影的背后有多少厮杀。

    知音爱美咬着牙,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随着眼帘落下,黑暗中依旧有星芒光点的闪烁,如烈日的阳光直透眼皮,在眼皮子内留下耀斑。这耀斑有黄色,红色,绿色,紫色,混淆在一起,也非是白色,如一层层的颜料堆在一起,却又层次分明。

    哪怕闭上眼睛,也有一幕幕不知真实虚幻的光景从前方扑来,像是宇宙中盘旋的星团,像是沙漠里耸立的蜃楼。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不仅仅是熟悉的旋律,还有无数爬虫的嘶声,两股截然不同的节奏撞在一起,没腔调的有了腔调,有腔调的变了腔调。知音爱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唱着自己的歌,还是在唱着它们的歌。

    她所熟悉的,所不熟悉的,所期盼的,所惊恐的声音,都在这一片浑浊的旋律中融化,撒入令人作呕的调料,化作一碗色彩斑斓却令人望之却步的毒酒——当她忍不住想象,这就是一碗毒酒,那毒酒就好似从闭眼后的虚空中缓缓倾倒,盛入一盏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其形状的杯中。

    她当然不会喝下这杯毒酒,但她依旧可以嗅到气味。那气味浓烈,几乎可称之为臭,却又让人忍不住再吸几口,仿佛臭的更好。她告诉自己,这全是幻觉,可这气味,这光色,这感触,又有哪一点不真实呢?

    知音爱美听到了窸窣的声响,好似有人踩着落叶来到自己身边,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仿佛可以想象他的形状,想象他将手伸来,又被未明的力量阻拦。那想象中的身影裂开了一般,如从体内长出了触须,张牙舞爪地与那未明的力量相互撕扯,于是,在知音爱美眼皮子里的光斑被撕开了,浑浊的色彩被一股浓墨侵染,如滴落宣纸上,要将这怪诞的景象用更令人恐惧的黑暗抹去。

    没来由的,知音爱美猛然觉得,这个奇形怪状的男人就是上原专务。那个记忆中的死魂灵于冥冥处归来,就如她先前所设想的那般。她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自己太过在意而产生的幻觉,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老生常谈,可她的感性令她无法忽略这滋长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的所知所感都是真实的,亦或者说,那些早就想到的,正以这莫名的方式变成现实。

    可她还在歌唱,哪怕她的声音在发抖,她心中怀着自我独有的固执,那惊惧不安的情绪中,也有着向往美好的信念。在她对自己发生怀疑时,她能想起同行的伙伴们,众人同心合力,并肩战斗的过往,在这光怪陆离的,也不知是幻想还是现实的场景中婉转。

    其记忆中,有意气风发,也有死伤惨重,有苦闷的哀嚎,也有愤怒的呐喊,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灵魂相伴,有血淋淋的十指拨动一根根看似摇摇欲坠的弦,奏响那激昂的曲乐。至今,《北极星》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荡。

    是的,眼前这怪诞的身影是如此可怖,但是她不禁怀疑,真正让自己恐惧的,是那有形的身姿吗?

    显然不是。因为佐井久之先生如今也是怪诞的,同样以怪物之姿,展现骇人心魄的力量,却只让她感到安心。她明白了,令自己惊惧的,是藏在这怪诞后的人性,是那凶恶的性情和怪诞的身体的结合,是对自己张牙舞爪的暴力,是诡谲阴邪的谋略。

    她所害怕的,是一个拥有超越常人之能力的恶人。那副已经不再掩饰的狰狞面容,正一步步紧逼而来。

    ——上原……

    ——上原音次!

    如此的阴魂不散,就算死掉了,也要用那地狱饿鬼般的姿态,从她的记忆和幻觉中爬出来。“神子”和马恩先生都在进行仪式,而它就如窥见了空隙,意图将自己活着时布置的计划一一执行。

    知音爱美知道自己并不理性,理性的人会更淡然地看待这幻觉,可她本就是感性充沛,因为她的情感就是她的旋律,所以当她的歌声响起,也是她的情感最为沸腾的时候。如果感性丰富,就意味着痛彻入骨,那么,这折磨就是自己的业力,这幻觉就是自己必须承受的噩梦。

    她不会否认自己的恐惧,不会否认过去的青涩稚嫩,不会否认记忆中的伤痛难以愈合,自己的心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裂,流出血来。如果说,眼前的上原专务,是一个从记忆中爬出来的恶鬼,是自己过去的轻信对自己的惩罚,那她也不会躲避——过去的自己,大概会转身而逃吧,可现在,迎向这恐惧,她已经有了与之纠缠的勇气。

    当她鼓起勇气,怒瞪这狰狞怪状的身影,她就愈发觉得,自己的歌声还应该唱得更高,如今这发抖的调子,如色厉内荏,故作从容,虚掩着一股难以隐藏的怯懦。可是,自己当真是色厉内荏,不堪造就吗?

    她无比坚定地对自己说:“不是!”

    她是真的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哪怕她的身体在发抖,她的内心也惶惶不安,可她终究站在这个舞台上,面对这撕心裂肺的阴影——当一个人最终踏入自己认为必须上的舞台,又有谁能说其懦弱呢?

    她可不是过去那个看似叛逆,实际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女孩了。她知道自己想获得什么,知道自己必须去承担什么,也敢于去面对这些挫折和痛苦,更知道自己不是孤单的。哪怕人来人往,也有一片自己立足之地,也有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而这些,都是眼前名为“上原专务”的阴霾,曾经身而为人时,也曾经鼓励她的话:或许他不过是说些“正确的废话”,连他自己都不以为意,更是暗中嘲讽。可正是那些“正确的废话”,才造就了今天的自己。

    她要证明,那些“正确的废话”,哪怕是废话,也是正确的!

    她确实无法如其他人那般,用各种诡异离奇的手段与这些敌人厮杀,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除这些幻觉,她是个娇弱的女子,是一个只会作曲歌唱的音乐人,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后退一步。

    只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杀来,也没有关系。她现在也会压上自己的性命和未来,不是为了战胜这个男人,而是为了战胜过去的自己。

    上原专务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身影,就好似在这幻觉中,又复演了一趟在噩梦中的故事,在知音爱美的眼前变得越来越畸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小。阴影即将盖住光,昏暗得就好似拉下了窗帘,即将入眠。她疲惫,她昏昏欲睡,她的意识似乎也陷入了混沌,但旋律还在作响。

    “看看谁更快!”知音爱美看得出来,上原专务那畸形的身形,正渐渐变成一个婴儿,又渐渐化作一个胚胎,一条条触须纠缠起来,就好似一根长长的脐带,向自己缠绕而来。一股力量在抗拒它,让它如陷泥潭,但它拖拉着,不肯停止前进的步伐。

    一米,五十厘米,十厘米……近在眼前了——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到了这个地步,她反而一扫心中的惶恐不安,就好似有一种真正的力量,正在自己的内心中滋生出来。她的歌声变得沉着,变得更有力量,调子如螺旋般上升,一声拉着一声,好似抵达了某个临界点,陡然收敛。可是,回响的旋律没有因为她的息声而停歇。

    从背景中,一阵激烈的琴键声杀来,瞬间取代了主旋律的位置,又有弦音托在下方,节奏坚实而稳固。曾经衬托她的歌声的旋律,翻身一跃,就变成了主角。一停一起,流畅得毫无间隙,一如在噩梦中的合奏。

    知音爱美看这近在咫尺的脐带,坚定地说:“他们已经来了!”

    是的,知音爱美已经感到了,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就好似对自己的赞许。而在眼前的幻觉中,一个新的身影从退缩一角的光斑中走出来,窈窕而利落的身姿,看似沉默疏远,却又从来都没有远离。

    “音成小姐!”

    来者正是键盘手,音成小姐。

    “你的曲子做得不错。”键盘手的语气比知音爱美想的还要柔和,“有点像音成大悟,但是,你已经超越了音成大悟。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那些为你着想的人,你都不应该在这里停下来。”

    “是,是的!”知音爱美大声说。

    键盘手看向那畸形的胚胎和脐带,友好而柔和的声音变得严厉:“死了的就不别再回来。她的歌不是为你而唱的,上原。”

    那畸形的身影不管不顾,似乎已经听不到其它声音。它就像是一个执念不休的厉鬼,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一度要压倒其它的声音。可是,回响的旋律也步步高升,来回拉锯中,竟不见半点虚弱的迹象。

    这旋律不仅在知音爱美的耳畔响起,也同时在这幻觉中扎根。键盘手展开手中的电子键盘,手指在琴键上跳跃,此时的演奏和旋律中的琴键声穿插,就好似两个电子键盘从不同的音阶和声,此起彼落,彼此映衬,让旋律的丰满更上一筹。

    脐带好似触电般猛地收回,畸形的胎儿再颤抖,仔细一看,它的身姿发生了重影,有些虚幻,好似要溃散一般。

    “这里是内心的世界,我最擅长的,就是传达内心的声音了。”键盘手一边弹奏着,一边徐徐说来:“上原,虽然你不是知音人,但姑且赠你一曲,送你上路。”

    脐带已经完全缩回了胎儿体内,胎儿挣扎着,就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可知音爱美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轮廓,就站在这个胎儿的后边,是这个轮廓抓住了它。

    “啊,原来你还记得音成大悟呀,看来你确实参与了当年的事情。”键盘手讥笑着:“也对,知音爱美小姐的曲子就是从音成大悟的曲谱演化而来。你听着她的歌,又怎能忘记那些事情呢。看到你,音成大悟也很高兴吧。你不走,他也走不了。下去的路,有故人相伴,不也是风花雪月的浪漫吗?”

    听她这么说,知音爱美不禁感慨万千。她不由得相信,那个抓住胎儿的轮廓,就是传说中的音成大悟。说起来,她拿到的音成大悟的遗稿,还是上原专务转交的呢。站在这个战场上的每个人,都仿佛是过去那个故事的延续。过去和现在的故事,就好似一对齿轮,于此时此刻咬合。

    知音爱美突然觉得,这应该是最好的落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