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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马鞭

    在代善府中的十几天,我的生活被学女红和干活主导。女红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神一般的存在。这边的女孩子个个心灵手巧,我绝对是笨手笨脚!

    当时在猎林中走了许久后,我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家略显简陋的客栈里。听说我是因为中暑晕倒,幸而被代善家的三阿哥萨哈廉发现。

    代善是现今正红旗旗主,建州女真淑勒贝勒爷努尔哈赤的二儿子。早年因为作战英勇,被授予“古英巴图鲁”的美称。

    在客栈的几日,我都和萨哈廉,还有他的弟弟瓦克达在一起,三个小孩子很快就混熟了。后来,我就被代善带来了府里。

    描花样只是刺绣的第一步,却是我的一大拦路虎。对我这个连十字绣都不会的人来说,学刺绣绝对是种比高数课更恐怖的存在!

    代善将我托付给这个叫哈苏的女人照顾。哈苏三十出头,能干和善,还认我为义女。哈苏是大阿哥岳托和二阿哥硕托的乳母,在代善的府中是老资格,平日所有人见到她,都会脸带三分笑。

    说来也奇怪,代善对几个儿女都疼爱有加,除了岳托。岳托两岁时母亲去世,努尔哈赤将他交给了皇太极的母亲抚养,是和皇太极一起长大的。今年十九的皇太极只比岳托大了六岁,二人名为叔侄,实际上亲如兄弟。

    “急不得,慢慢画总能画好的。”哈苏教得很耐心,而我的耐性在被时间一点点磨光。从清早起床开始,我就为了这幅花样而奋斗,可直到现在我都没描好,挫败感也越来越强,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嬷嬷,真的好难。”画了很久,我的手有些抽筋了,偏生距离完工遥遥无期。我特别后悔以前没有去学学美术,不然也不会被简单的描花样难住。

    “还嬷嬷?”她似乎有些失望,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

    我很难改口称她额涅,毕竟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怎么喊过“妈妈”了,而今要我称呼一个陌生女人为妈妈,我很难做到。

    即便这样,我还是勉勉强强开口叫了她一声“额涅”。

    听到我这么叫,哈苏裂开嘴笑了,“吉兰以前跟你一样,也学得慢,可你瞧人家现在手多巧。”

    吉兰是代善房里的丫头,是个刺绣能手。哈苏时常在我面前夸赞她能干聪明,这叫我很不舒服。我知道她不过是想激励我学好刺绣,可是一想起自己连花样都描不好,我不免就来气。

    手有点抽筋,往下描线时不小心抖了下,一道长长的黑线无情划过已经描好的部分。就是这么一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我望着那条黑线,那条黑线仿佛慢慢变成了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

    “不画了。”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如此的挫败感,我将画好的花样随手扔在地上。我下了地,想要出去呼吸下新鲜的空气。

    在这房间坐了太久都没动一动,我想透透气再接着和描花样“搏斗”一场。

    哈苏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颇有些生气地指着那幅作废的花样,“捡起来。”

    “都废了,捡起来有用吗?”我实在不开心,下了炕就要往外间走。

    “怎么说话的?重新描一幅!吉兰可不像你这样!”她要将我拉住,我哪里肯,手臂一挥要甩开她长满老茧的手。

    “晚上再说。”我抬头看了一眼哈苏,冷然说完后朝门口走,却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身着墨绿色男装的少年。

    他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身旁还有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随从。乌亮的眼睛虽然漂亮,却锐利如刀锋。他的脸蛋仍带着不少孩子气,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中学校园里可爱的初一年级小学弟。

    “给大阿哥请安。”哈苏见到他,连忙收起了方才的怒火,朝他行了个礼。

    “快行礼啊!”她附在我的耳边小声道,又轻轻掐了下我的手背。

    我二话不说,即刻向他行请安礼。想不到,这府里头的大阿哥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

    “嬷嬷您起来吧。”他的嗓音稚嫩与沙哑分半,应该是处在了变声期。

    我的膝盖依旧弯着,没有他的许可我不敢贸然起身,只是瞧着黑色的马靴慢慢朝我走进。就在那双马靴停在我眼前时,“啪”的一声脆响,火辣辣的一个耳光直接抽在了我脸上。

    他凭什么无缘由扇巴掌?如果不是碍于他的身份,“草泥马”早就脱口而出了。

    “大阿哥,您别打她!”哈苏忙把我扶起来,抚摸着我开始红肿的脸颊。

    “嬷嬷你不要管!”岳托一声怒喝。

    这一掌力气之猛,我的眼泪几乎就要落下,但是我努力忍着。

    “大阿哥,她还小。”哈苏为我求情,手抚摸着我的脸。

    “你别以为嬷嬷护着你,我就不敢找你算账!”他锐利的目光直逼向我,仿佛想在我身上射出个洞来。

    我还没搞清楚明白他在说啥,又听到“啪”的巨响声,竟是见一条马鞭从空中挥下,击起一了地板上小撮灰尘。

    岳托这架势有如古罗马的维苏威火山爆发,而这些灰尘正是不断落下的火山灰!

    “下回再看到你对嬷嬷不敬,它来教训你!”他面目狰狞,我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只得低下头,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小绣花鞋。

    定是我和哈苏争执时的场景被他看见了,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我百思不得其解。

    “快点给嬷嬷道歉!”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一只手就将我粗鲁地抽离哈苏身边。

    “喀擦”一声,肩关节似乎滑动了,紧接着一股疼痛感袭来。我倒吸了口冷气,左手紧紧捂住了右肩关节。

    不过是在变声期,力气就如此之大!要是成年了,我手臂没准就是直接被拉断!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大阿哥脾气如此暴烈,全无父亲的温文尔雅。

    “磨蹭什么,是想挨鞭子吗?”又是一声骇人的怒喝,我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炕边。本来我很想瞪他一眼,可还是放弃了。

    我断断续续地对哈苏说出了“对不起”后,右肩关节的疼痛感愈加强烈,肩胛骨似乎在被硬生生地剥离。

    “滚一边去!”他推了我一把,我险些一个踉跄向前栽倒。

    哈苏心疼地望着我,又是有些不满地看向岳托。

    “嬷嬷要是她以后再惹您不高兴,您就告诉我,我来给她点颜色。”岳托坐到了炕上,咄咄逼人的目光再度如利箭般射向我。

    “大阿哥您,”哈苏断断续续地说着,“她不过是今天犯了点小孩子脾气,可还是乖孩子。”

    岳托斜了我一眼,“我们兄弟几人都不会对您不敬,她竟然敢!”他的手往炕上一拍,力气之大似乎可以直接拍出个洞。

    我捂着胳膊,又不想在这个大阿哥面前失了最后一点尊严,因而死死忍着不吭声,也不流泪,只是偷偷瞄着岳托。

    “雅吉,你胳膊怎么回事?”哈苏发现了我的异样,示意我过去。她一拉起我胳膊,肩关节的疼痛感就增加了一倍,我发出了轻哼声。

    “雅吉,哪里疼?”她慢慢放开了我的胳膊,我指向自己的肩关节。

    “脱臼了。”岳托面无表情地瞧着我,依旧坐在炕上,“没用!”

    “大阿哥,您别说风凉话了。”哈苏轻轻按着我的胳膊。

    “她自找的!”岳托不留情面地丢了这么句话,拂袖而去。

    哈苏急急忙忙找人来给我复位。我疼到几近晕厥,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流下。真的,我从小到大,除了爸爸,我都没被如此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通。

    “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哈苏说着,“大夫您轻点行么?”

    “我已经很轻了,可不下点力气没法复位。”大夫这么说着,可是我疼到快要尖叫。那种感觉,就像是肩胛骨就快被硬硬抽出!

    “大阿哥脾气不好,平日里别惹了他。”

    “额涅,我错了。”我流着泪,强忍疼痛再一次道了歉。

    “你今天也是一时急了。大阿哥和我情同母子,他容不得我受委屈,所以今天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你。”

    我流着泪点头,哈苏将我的头抱在她怀里,不住安慰着我,为我唱着女真的山歌。

    歌声悦耳,有如母亲在唱着摇篮曲。她柔声哼着,我却越哭越厉害,不单单是因为委屈。

    我好想爸爸,还有我几乎不曾谋面,已离世两年的妈妈。

    他和代善父子不和,却对哈苏有如此深的感情,难受之余想到此处,我还是不禁唏嘘不已。

    “你别放在心上。大哥他脾气不好,你别想多了。”萨哈廉安慰着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他和瓦克达俩人见我还有点耿耿于怀,就在练完骑射后,拉我去赫图阿拉王城里闲逛。赫图阿拉分外内外两城,努尔哈赤和族人们住在内城,外城则住着建州女真最为精锐的部卒。作为一座都城,它实在太简陋了,与我印象里豪华的王城大相径庭,甚至远不如青藏铁路沿线的小城镇那样繁华。代善的府邸同样不气派,朴素如民居。

    “雅吉,大哥要是再打你,我就去告诉阿玛!”瓦克达斩钉截铁地说。

    “别给我胡来!管好嘴巴!”萨哈廉侧头对弟弟道。

    前天不愉快之后,我好多天没见岳托的人影,当然我也不想见到这个变态。

    “四阿哥,就算贝勒爷知道了,他也管不着,奴婢不过是个下人。”我道。

    谁知萨哈廉摆摆手,“不会的,阿玛很关照你,他不会坐视不管!”

    是吗?我没感觉,也认为太不可能。

    “阿玛叫我们俩把你当自己妹妹!”瓦克达插了句。

    我向瓦克达瞟了个白眼表示怀疑,可这话从一个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又叫我无法不信。

    “她不信就算了。”见我似乎难以相信,萨哈廉对弟弟道。

    代善很少过问府里头的事,打理府邸的是兄弟二人的母亲,大福晋叶赫那拉氏。平日里他回府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书房忙活,我基本没见到他。

    “你阿玛还不知道这事儿吧?”我问萨哈廉。

    “谁敢讲?他只要骂大哥一句,大哥顶他十句!他们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是大呼小叫!我们起初还会劝大哥,可是根本就劝不住,后来都习惯了。”萨哈廉小声在我耳边说着。

    “我们去告诉玛法!大哥肯定会听玛法的话!”瓦克达指着不远处一座八角形重檐攒角式建筑。

    那座建筑是汗宫大衙门,此时此刻努尔哈赤正在里头处理事务。

    “布占泰都把玛法惹火了,他现在忙着摆平乌拉部。”

    “那就去告诉阿玛或者八叔。”他说的“八叔”就是皇太极。瓦克达撅起了小嘴,模样分外可爱,我心中的阴霾也消散不少。

    海西女真有四部,分为叶赫、乌拉、哈达和辉发,后两者已经被努尔哈赤吞并,而刚才萨哈廉所说的布占泰正是乌拉部的首领。

    他之所以成为努尔哈赤的眼中钉,和一个名叫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的叶赫公主有关。据说这位公主是努尔哈赤未过门的妻子,素有“女真第一美人”之称,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各个部落争抢的目标,乌拉部的布占泰也想抢。

    努尔哈赤早年向叶赫部下了聘礼,可没过多久叶赫部竟然进攻建州,结果大败而归,叶赫部首领阵亡。布喜娅玛拉悔婚,还立下誓言,说谁能为她报杀父之仇,她就嫁给谁。

    这美人被许配给辉发和哈达后,努尔哈赤又找借口灭了两个部落。之后叶赫部曾将布喜娅玛拉许配布占泰。布占泰不顾自己身为建州女婿,派重兵埋伏了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以及二子代善。这回他以苍头箭射妻子娥恩哲,干下了桩无异于自取灭亡的蠢事。娥恩哲那是努尔哈赤侄女啊,这不摆明了要对着干?听闻娥恩哲是因为极力阻拦布占泰抢夺美人,才遭到丈夫惩戒。呵呵,在这样一个年代,女人不过是男人相互斗争的牺牲品。

    “你们三个怎么在这儿?”代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见到我的时候,他颔首微笑,柔柔的笑容像极了爸爸。

    我还没行请安礼,他便俯下身子来。

    “过得习惯?”他的手指捋过我额前的碎发。

    “很习惯呢,多谢贝勒爷关心。”

    “那就好。我说你们两个不好好练骑射,怎么在这里瞎晃?”他故作不快,又一脸爱怜地抚摸了两个儿子的小脑瓜。

    “我们早就练好了,师傅说我长进不少!”萨哈廉骄傲地笑着,一旁的瓦克达怎么肯示弱,“师傅也夸我了!”

    大概是由于兴奋,他轻轻跃起。

    望着眼前的父子三人,我更是困惑不解了。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代善为何偏偏和岳托水火不容?

    “阿玛,大哥他……”瓦克达才开口,萨哈廉迅速地抢过话。

    他拉起代善的手,“阿玛,我昨天练的字您还没看呢,现在回府上给儿子指点指点。”

    小阿哥们日日都要出门打猎骑射,生活起居上毫无养尊处优的痕迹。萨哈廉还要学习满文汉文,又比别人辛苦了不少。当今在建州女真,能够说汉语写汉字的人寥寥无几,大家都用女真话交流,我已经是一年多没说过普通话了。

    “行,我们回去。”说完,他回头瞥了眼瓦克达,若有所思。

    萨哈廉见状又接着和代善不断说话,封锁了他追问瓦克达的机会。

    我将音量压到最低,侧头对瓦克达说:“四阿哥,您就别说了。”

    虽然不清楚代善知道后的反应,可听萨哈廉方才一说,说不定后果很严重,若是岳托要找我麻烦我就死定了!

    “如果他老欺负你怎么办?”瓦克达眼里闪着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