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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犹闻侠骨香

    “雅吉,你得盖好被子,天实在冷。”穆塔嘉为我燃起火盆后,又为我加了床被子。

    没有他睡在身边,晚上是有点冷。

    四月份天气变化多端到我实在不敢恭维,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气温突然气温直线下降,几乎可以和初冬比了。

    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别啰嗦了,我要睡了。”

    “你比我家格格难伺候多了!她才不会不耐烦。”穆塔嘉笑着将一个暖炉放进被窝。

    “你再嫌弃我,老子我把你卖了!”我猛然坐起来,用力一拉她的胳膊,她“砰”的一声坐到了床边。

    “把我卖了,谁来照顾你?”她笑道。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把蜡烛熄了,晚上在我这里睡,不然明天你别吃饭!”我拍了拍身边的枕头。

    她轻哼一声,“要不是没地儿去,我才不跟着你呢!”

    没等我回一句“快点”,她就起身,吹灭了蜡烛。

    “哎,格格小时候很怕黑,我也是这样子一晚上陪着她。”她躺到我身边,拉好被子,怀念着昔日的时光,“那时候我还开她玩笑,说她这么怕黑,眼睛要是瞎了该怎么办,现在想想真不该这么说。”

    “以前的日子,那个美好啊!我是不怕黑的,不过也喜欢和阿玛一起睡。”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去,“早点睡吧,明儿进宫照顾东大福晋,起得比太阳还早!”

    “肯定可以啦!我肯定起得比你早,我会叫你的。”穆塔嘉盖好了被子,“其实照顾东大福晋才是最辛苦的,还要担惊受怕,我都不大想去了。”

    自打哈日珠拉完全病倒后,大家怕沾了病气,前去关雎宫走动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哲哲和阿碧拉还会去探望哈日珠拉,布木布泰自然是从未去探望。

    “谁想去?每天累成狗还要天天挨骂,我现在一看到大汗就想闪人。”我翻了个白眼,侧身面对着穆塔嘉,开始吐槽。

    眼见哈日珠拉的病一天天加重,皇太极令我每日都进宫照顾她。这倒不是什么,问题是皇太极对于哈日珠拉一直卧病不起分外焦虑,时常发火,然后我和穆塔嘉隔三差五就要挨骂。我们又不敢说什么,只好默默在心里对着皇太极骂“你妹”。

    “我现在算明白,以前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我才去了这么些天都快要受不了。”

    “大汗以前还算好了。”我无奈叹了口气,“以前基本不会这么动不动就骂人,我当这么多年好像没有被大汗骂过。”

    我似乎就是个照顾人的命——嫁到岳托府上后,我每日都在照料阿木沙礼,而且她双目失明,照顾三个小阿哥巴思哈、祜里布和富英武的任务也交到了我手上。

    岳托和阿木沙礼走后,我成为了府邸的顶梁柱。岳托不在了,府邸的收入大多靠罗洛欢和巴尔楚浑,幸好岳托娶的侧福晋小福晋就没几位,倒也还能凑合过着。见我持家辛苦,已经成家立业的罗洛欢经常来府上帮忙,而即将迎娶福晋的喀尔楚浑也和兄长一起照顾几个弟弟,如此一来倒是减轻了我不少负担。

    罗洛欢帮了我许多,我打心眼里感谢他,可是每每看到他,我就想哭。

    他俨然是岳托再生,很多时候我不敢看他的脸。听着他叫我“额涅”,我多么希望他能叫我“雅吉”,至少能骗骗自己岳托回来了。

    “格格,克勤郡王侧福晋来了。”我随着音齐进了关雎宫,她掀开东间的门帘,进去向哈日珠拉禀报。

    哈日珠拉消瘦了许多,面色惨淡。自打八阿哥死后,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今年春节,当大家都在欢庆新年时,她一病不起。

    “你来了。”她声音细若游丝,我听着揪心。

    八阿哥睡过的悠车依旧挂在她对面的炕上,布老虎玩具干净如新。它正站在悠车下,默默注视着这位悲伤的母亲。

    看着她,我忽然想到了代善。几年之内,他连续失去了岳托、萨哈廉、马瞻和巴喇玛四个儿子,若不是久经风浪,已过六旬的他恐怕也倒下了吧?

    出宫后去趟礼亲王府看望他得了,如果天色还早索性再去看看岳托吧,虽然我感觉去看看岳托是来不及了。

    “雅吉,我很想问问,你是如何扛到现在的?”我为她拉伸手指以活动筋骨,她忽然问道。

    我的脑海中划过了济尔哈朗鼓励的目光,“这得谢郑亲王。”

    “怎么会是他?”哈日珠拉有些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道:“您别误会,郑亲王和我有些交情,和岳托也是好兄弟。头七那天我昏死过去,醒来后,郑亲王过来看望我,说……”

    我眼角泛起了泪花,“郑亲王说,岳托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我若是半死不活,岳托不会瞑目的。”

    好像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的病慢慢好了起来。其实我没有把济尔哈朗的全话说出来,那日他还说,我是女汉子,女汉子就该有汉子样。

    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全身无力躺在床上,任着济海尔、阿碧拉、豪格还有瓦克达轮流照顾,济尔哈朗时不时也来看望我。

    “福晋,您该振作起来。皇上为了您时常不眠不休,就算是为了皇上好,您也得熬过去。”我道。

    她的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哀伤。她不再看我,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没有小阿哥睡着的悠悠车。

    “雅吉,你不懂的。八阿哥不会再回来,我的孩子已经死了。”她呆呆望着悠车,闭上了眼睛。

    我会不懂吗?我的爱人父亲都不在了!这世间最爱我,最疼我,也是我最亲的两个男人,都不会再回来了!我的一个哥哥也走了!

    可是日子终究要过下去,没有他们,我更得坚强。她是没了孩子的母亲,我是没了父亲的女儿,她的心情我怎么不能理解?

    “福晋,把药喝了,身子才能好,否则小阿哥看到自己额涅病了,也会担心您的。”我将汤药送到她嘴边,她却毫无反应。

    “福晋,福晋。”我唤着她,她依旧双目紧闭,睫毛也不曾动。

    我试着将汤汁喂进她嘴里,却失望地看着汤汁从她嘴角尽数流下。

    “音齐,快去叫大夫,福晋昏过去了。”我忙掐住哈日珠拉的人中。

    逃命般溜出关雎宫后,我去了代善府邸。代善见到我,苍老的面容上浮起和悦的笑,仿佛是自己的女儿来探望他。

    “哎唷,你来了。”他张开双臂。

    “很久没来了,阿玛您可得原谅我。”我抱住他的腰,与他行了抱腰贴面礼。说是很久,其实不过才隔四天。不知不觉中,我早就把他视作自己亲生父亲,基本上隔个两三天去他府上看他,陪他说话,解解闷。岳托和萨哈廉都走了,代善自己的几个女儿基本远嫁,我是唯一一个能像女儿一样伴着他的人。

    穆塔嘉曾说,不知情者一旦知道我和代善并非父女,估计都会掉下巴。

    他的怀里,有父亲的味道,也有和岳托类似的气息。

    “又去宫里了?”而今他是半隐退状态,基本上都是隔月进宫。

    “还不是照料东大福晋。”我为代善斟茶,“今个东大福晋忽然昏迷,大家都给吓坏了。”

    我向穆塔嘉使了个眼色,命她乖乖闭嘴。

    我不敢告诉代善皇太极又把我骂了一顿,骂我照顾不周,还差点抽我耳光。代善年过六旬了,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担心。我一而再再而三提点穆塔嘉,不要把我们俩动不动就挨骂的事情告诉代善,不然我让她一个月都啃冷馒头。

    幸好音齐一直在为我们俩说话,不然真怕没法活着出关雎宫。

    碍于皇太极在,大夫们个个支支吾吾的,只是说哈日珠拉郁结于心,需要加倍静心调养。

    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潜台词是“病入膏肓”。

    他们一走,皇太极又把我狠狠训了一顿,虽然完全不知道他在骂些什么。服侍他多年,还从来没被如此骂过。

    “你可是皇上的帮手呢。”代善微笑着,“他还是信任你的,否则也不敢由你照顾东大福晋。还是得小心,要是东大福晋不小心出了意外,皇上很可能会失去理智。”说着,他面露忧色。

    想到今天挨骂的场景,我有些不寒而栗——他几乎把所有的不是都归到我身上,我完全不敢应话,直到他骂完了,我才故作镇静地告辞。

    “嗯,阿玛您也多加留心啊!东大福晋病倒后,皇上总是很焦虑。”

    “一把老骨头了,皇上还能把我怎样?你可是照顾东大福晋,更要小心。”他颇为自嘲地笑着摇头,“晚上在我府上用晚膳吧,我吩咐厨子多煮一些。”

    正是春天来临,他的坟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的嫩芽儿。早上一场小雨后,泥土的清香在空气中荡漾。

    我背靠坟冢坐下,那阵泥土香,有如他的气息。

    我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时光流逝,我已经过了两年没有他的日子。说句实话,这两年我还算过得挺安逸的,可是没有他的日子,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岳托,我今天又挨骂了。大汗骂我笨手笨脚,连东大福晋都照顾不好。他骂得凶死人了,比你以前发火都要可怕。”我扭过头,望着他的坟头开始各种吐槽。

    眼下,我也只能向他倾诉了,即便我知道他根本不会鸟我。

    “你没有这样挨骂过吧?哎,或许你挨骂过,只是你不想告诉我罢了。”

    我无奈笑了笑,“你是真不知道大汗今天多可怕……他……他竟然说,说我简直是存心和他过不去!他还问我,是不是以前他打压你,所以我现在报复他!”说着,我朝天空翻了个大白眼,“这都啥跟啥啊?真是受不了!我怎么摊上这样的主子啊?”

    “侧福晋,小的可找到您了。”府里头的小厮喘着气跑来,神色匆忙,身后跟着步伐紧凑的令狐钰薇。

    本来有些不快,可见令狐钰薇来了,我便努力压下火气。

    “姐姐!”她在我面前跪下,神色凄惶。

    “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握住我的手,“我是……图鲁希他想私下见东大福晋一面……我起先骂他不知好歹,他竟然跪下来求我,要我来请你帮忙。他说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帮到他。”

    令狐钰薇接着说:“他这几日一直念着东大福晋,我瞧他觉也睡不好。姐姐,我求你帮帮他,我怕他会出事。”

    哈日珠拉,你知不知道有个男人一直在默默地爱着你?

    图鲁希,你的确不知好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你就不能给令狐钰薇一点爱?算了,我有什么资格去说图鲁希?豪格给了他所有的爱,我却没法补偿他!

    “这件事不好办。现在皇上时常在关雎宫照顾福晋,他想单独见福晋根本不可能。”我顿了顿,“若是被发现了,他才会真的出事。”

    “可姐姐,图鲁希念着福晋,饭都吃不下,我不想看他如此折磨自己!你就不能帮帮他吗?这件事情我本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事到如今我还是得跟你说。”

    她打住,两眼看向穆塔嘉和那位小厮,我忙令二人暂且回避。

    “图鲁希,他……喜欢东大福晋,他说他想见她。”她附在我耳边低声道,犹如在诉说一个深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所以他才……他才不肯碰我。”

    她终究是知道了。

    见我脸色平静,她眨了眨眼,眼中忽的露出莫名的失落,“你……是不是早知道图鲁希他……”

    我点了点头,“老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摇着头,后退了几步。

    夕阳照着她的脸,也照着她脸上的愤怒与失望。

    我上前去,正想拉过她的手时安慰她时,她又后退数步,“雅吉,枉我当你是好朋友。”

    “钰薇,我想过告诉你,可……看你那么喜欢图鲁希我不想!”我朝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喊道。

    我在岳托坟前坐下,头悄然靠在了土堆上。

    “岳托,我是不是真做错了?”我问他,可是得到的只有沉默。

    “你啊你,总是我找你吐槽,你都不肯说什么!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