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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夏至(第二十六节)

    温金德经思前想后,品尝了只注重卖相而忽视了口感的佛跳墙,笑纳了刀疤脸馈赠的手表,收到李云的五千元工钱,并揽下其为他安排的“任务”(算是订了口头协议)。话别后,从渤海湾海鲜酒楼驱车回到郊外别墅的当天下午,刘嫂恰巧去了城里她儿子家串门。她此行,竟无意间给温金德接近董丽提供了天赐良机的便利,免除了他的顾虑。

    别墅二楼客厅,站地板上的温金德向沙发端坐的董丽泄露了——经他合成改装——李云欲指使他谋害一个女人的秘密。既然是合成改装的,他便不是如实奉告,而是以歪曲事实的方式陈诉的。他隐瞒了那女人“胖屯妮”的绰号,掩盖了她有孕在身的孕妇特征,对制造车祸的计划也只字未提。酒桌相商的一切皆改装得面目全非。

    情商极低的温金德表达能力自是不强,起不到令听闻者胆战心惊的渲染效果。然而董丽还是听得明白的,觉得他的陈述颇具价值。她垂下眼睛,一面听一面沉思,两片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罩出了两道半月形的暗影。怅然失落的暗影胜过了千言万语才可倾吐的不安与忧愁。少顷,她眼帘具开,迸射一道锋刃般锐利的光彩,瞥了眼闷头讲述的温金德,闪烁着寒光的视线转移到了窗外。

    窗外几只忙着筑巢的南归小燕子飞来飞去,唧唧啁鸣。选择在这幢死气沉沉的别墅屋檐下筑巢安家,足见燕子不择愁房的说法是毫无逻辑性的,不攻自破,体态玲珑娇小的它们看来也是嫌贫爱富。人类社会也存在着为数不少和燕子思想差不多的人,以为家财万贯便是幸福的徽帜,把幸福的重心建立在金钱的拥有量之上,如此方感到踏实保险。

    “你刚才说刘嫂搁家,你不敢上来见我?”她收回视线,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李总吩咐刘嫂监视太太。我头一次来咱家的那天晚上,在招待所的餐厅,听李总对刘嫂说:‘小王那件事儿,人家老张可是给你背了黑锅。’李总还说,太太这个人和他分心眼,总是让他伤心操心。”

    中午李云言传身教的做人宝典,叫温金德就势派上了用场,未辜负其厚望。他打了一张漂亮的好牌,亮出了说服力极强的证据。因董丽非常清楚,他绝无机会打听她和前司机小王之间的过往,也没那个兴趣,他此言不虚。一贯不爱撒谎讲真话的人,具有一个对自己非常有利的好处:即使他偶尔撒了个弥天大谎,即使他的谎话现出了漏洞,即使他的表情再是不自然,也是能够轻易博得倾听一方的无条件信任的。温金德呼哧呼哧地讲,脸红脖子粗。董丽全当是他脸皮薄,天生说话笨。他的缺陷反而成了他的优势。

    他言讫。董丽怔了下,进而恍然大悟:“哈……原来是这样啊?!”她先乐得直哆嗦,继而正色道:“哼,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帮菜,竟然出卖我?辜负我待她的一片心了!温师傅你给评评,我瞧她寡妇一人,孤苦伶仃,怪可怜见的,三十好几的儿子家境也不好,便隔三差五周济她几个钱花花。那些没怎么穿的衣裳裤子啊,我宁可不恩惠庙里那些个家贫的居士朋友,都大手大脚送给了她的儿媳妇。可到头来呢?她们的良心却都被狗吃了。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你大慈大悲,睁开慧眼好好瞧瞧吧,这末法时代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她跟温金德絮絮叨叨,似要和他讨个公道。她一不为偷情感到羞耻,也不将她曾把出卖她的刘嫂视作亲信的举措当成失策加以看待;她只认定自己是个好人。

    感慨过后,她打量不住点头赞同她说话在理的温金德,纳闷地问:“温师傅憨厚老实的一个人,这该死的怎么会选你去干害命的辣手事?”

    温金德稍做踌躇,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董丽他在百家乐输钱的前后经过。

    “呸,你这也是自作自受。活该,难怪这该死的挑理你。”说完,她咬了咬嘴唇,问道:“你猜他让你谋杀的女人是谁?”

    “李总没说……”温金德摇了摇头。对于董丽是否相信了他的话,他没有把握,但心里已猜到董丽下句话大致要说什么了。他感觉自己欠李云的债——情理上的债——再难平复;他品性大变,不再厚道,信马由缰,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决计也要给自己抓个替死鬼,即便这替死鬼是李云。好家伙,敢情他是要篝火狐鸣,效仿那些饿得要死的历代祖先欲造反——造李云的反。

    读到这里,我已没有必要再瞒着读者朋友们了。原来啊,温金德那位依依不舍的新近“爱人”就是眼前的董丽。他这么做的想法和理由挺简单:借机促成李云和董丽夫妇俩人本不牢固的婚姻关系快速破裂,他好赚个天大的便宜,遂了“爱情”的美梦。他早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老人古语抛至冥王星之外的黑暗宇宙了。

    “他真没说……”温金德偷偷看了董丽两眼。

    “是我。”果然不出温金德所料,她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不会吧?太太这么多心!我刚才不如不跟你说了。”

    “告诉我是对的。”董丽平静地说,“谢谢你温师傅,谢谢你善意的提醒。”假如李云果真欲对她痛下杀手,她并不感到意外。她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一块横在李云面前的绊脚石,妨碍他事业前进攀升的巨石。她清楚他对自己恨之入骨,却又束手无策。她清楚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一旦狗急跳墙,任意卑鄙的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谢、谢什么。”温金德难为情地扭动着脖子,口吃了起来,“我、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我、活五十二、年以来头一回知道爱、情……”

    她被他的一席话惊呆了,两眼瞪得溜圆。

    “呃,是爱情。”他明确重申道。

    “唉!温师傅你这个人还怪执拗的。”董丽玉面绯红,又羞又臊,回忆起了那一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她把当日一个又一个的镜头拼接在了一起,脑中放映起了小电影——

    那天上午在体育馆室内射击场与蓝市长夫人击掌为誓,允诺了帮助李云更换两家企业法人名称的事宜。下午李云回了家,嬉皮笑脸送了一坛她最爱的长沙臭豆腐。随即,那个“嗲嗲叫爹”的电话将刚入融洽的夫妻氛围搅成了不欢而散。

    她气咻咻跑下楼,温金德正在停车场给她的奥迪做养护。她上了车,没好气地命令温金德立即开车载她出去。

    “磨什么洋工,快上来开车啊?你拎刷子傻站着干嘛?魂丢了吗?”

    那天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何坐在了副驾驶位置,这是温金德给她开车后的第一次。她一句接一句地催促着他,却不看他,宛若是看了一眼他的丑样,就会让她折寿十年。

    老张垂着两条胳膊,站在打开的院门旁,温金德按了声喇叭向他表示问候。

    车子出了院门驶上公路,温金德问:“太太,四点多了还去体育馆呀?”

    “不知道。”

    “那去哪?”

    “去死……”她低头尖着声调大喊,蓬松的栗色长发随同她厉声的尖叫颤动着,像红海闪光的波浪。她用余光扫了眼温金德:“拜托你能不能别直勾勾地盯着我?恶心!”

    碰了一鼻子灰的温金德转过头,不敢言语了,只顾开车,却不知应去哪,车速很慢。

    “开得跟蜗牛一样。停下、停下,我来。”经过一片蒲草地董丽言明要开车。

    “太太会驾车吗?”

    “嘁,方向盘拴块大饼子连狗都会开。”她执意要亲自驾车。

    车停了。他们两人下车换了位置。温金德坐副驾驶座位,盯着董丽启车的动作,似信似疑。

    轰的一响,奥迪车像一支离弦之箭、一道乳白色的光,脱离城乡公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极速下了道,蹿入了蒲草丛。去年秋季熟透的蒲棒被撞散了花,无数尘埃样的孢种纷飞的雪花样弥漫开来。一簇簇蒲草秆倒伏两旁,松软的土地形成了两道深深的辙沟,像遭受摧残后遗下的创口,只是未流血。

    驾车的董丽应是大脑一片空白的,她的思维可能已暂时短路。副驾驶座位的温金德见势不妙,源自一个合格司机的本能,他一手抓住方向盘平面的中央部分,一手调动档位,一只脚踩住了刹车;他一系列迅速的应急动作于瞬间同步完成,麻利得不能再麻利。从董丽启车到温金德熄车,这一过程也仅仅是持续了几秒钟的范围内而已。

    董丽自杀般的驾车惊心动魄,触目惊心。车体剧烈地颠簸,温金德控制方向盘致使喇叭制造了惊悸的噪音。一只母野鸡惊飞了,扑棱棱落荒而逃的它,低空逾过几棵矮树树梢,像个叫人掷出的大铅球,呈一条抛物线的轨迹,飞向蒲草丛的纵深处,落藏在了那里。花花溜溜小鸡仔们唧唧地叫,也争先恐后顺着蒲草丛的缝隙逃向那边,似这小毛毛球们能够闻到鸡妈妈母爱的气息。

    控制住险境延续恶化的温金德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他面料不薄的夹克衫。他急得发着哭腔,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太太呀……这是干什么……太太……”

    “你加小心点,先别忙着发动车。那些毛茸茸的鸡宝宝怪好看的呢,可别叫你抽冷子一开车给碰伤了,真招人稀罕。”先前魂飞魄散的一幕把董丽惊了个花容失色,但她语气和和缓缓,毫不慌乱。

    “太太,你这么做等于自杀。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李总不会饶恕我。”

    “哈……”她笑了,“真出事他奖赏你也不一定。他巴不得我死。”

    温金德哭了。他边哭边说,太太,你们的日子多美满多富足啊?怎么还想不开?哪像我,厂子黄了,下了岗,穷得一贫如洗,老婆跟我离婚了,女儿也躲避我……我连家都没了。我要和你们比,那我都得死上个百回千回了。

    董丽忽然觉得温金德哭哭啼啼的形象挺招笑,同时对他当前的艰辛处境心生了一点点的悲悯。听他提及老婆和他离了婚,便想起李云对她讲温金德老婆貌若天仙,并还是个小学教员。她登时来了兴致,也敢直视他而不担心折寿了。

    “温师傅,你说你个大男人哭什么?我冒昧问一句,你家嫂子是不是老师?”

    “不是呀,”温金德用袖口擦了把眼泪,“谁说的?”

    “给你,”董丽从挎包扯出两张纸巾递给了温金德。她又问:“那我再冒昧问一下,你家嫂子是不是大美人一个?”

    拿纸巾囫囵擦了擦眼泪,温金德扑哧乐了:“太太,这都谁扒的瞎呀?我老婆是原先造纸厂的工人,也下岗了。她长得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然,还会给我?”

    “哈哈,那该死的真能编瞎话糟践人。好了,不说了,快想办法把车从这里弄出去……”董丽笑得快岔气了。

    两人再次推开各自的车门下了车,重新调换了位置。附近田间劳作的农民被奥迪车刚才扣人心弦的一幕惊动了,三三俩俩凑近瞧热闹,“轿子出事了。”他们喁喁低语猜测着。见车里走出的男女毫发未损,这些图看热闹过眼瘾的人们笑嘻嘻的脸上退了兴奋,露出了几许失望的神情。

    “这帮人怪好信的,出了点事就跑来瞧好。”董丽侧身栽歪在副驾驶位置,对着倒车镜,边捋顺她略乱的刘海边说,“真讨人嫌,瞧他们一副副的大黄牙。”

    温金德拧了拧钥匙,车子毫无反应。“化油器的油管可能颠掉了。”他下了车,支起引擎盖,鼓捣了一会儿,再次上车发动,发动机着火工作了。但车轮胎显然误在了松软的泥土里,前转后转,咫尺难移。于是,他又下了车,恳求围观的农民帮助推车。农民们拒绝了。董丽了解那些农民的心思,她出了一百元钱做为报酬,很快,乳白色奥迪便让一台农用车用一根两端有挂钩的铁锁链拽上了公路。

    “太太你怎么不讲讲价?他们心太黑。”温金德生气地说。

    “呵呵,我是佛教徒,全当是救济他们了。”

    “太太心好,老张儿子的丧事就说明了太太心地善良。”

    “不过我也是有意捉弄这帮人一下。你没瞧这帮人才刚的表情?瞧我掏钱这么痛快,估么着他们也许正后悔,后悔张嘴和我要二百三百好了,我准保得给。”

    “我看他们都掉钱眼里了。”

    “温师傅的看法不对。什么叫掉钱眼里了?这叫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有钱就是道理,就是面子。”

    乳白色奥迪的车身粘覆了一层金褐色的蒲棒种子,它朝高楼林立的城区疾驰而去。黄昏中的夕阳像一只硕大的橙悬在西方的地平线,放射一束束金黄的光芒将疾驰的奥迪打扮成了一道橘红的火焰。城市也成了火的海洋,期待着一道道自不同方位驶来的火焰的融入。

    南郊与城市间的路程于飞转轮胎下不值一提。在这短暂的路途里,董丽提议去吃饭。她表示自己今天特别想吃云南过桥米线,可又有些逡巡,因现在的小吃安全系数太低。温金德向她推荐了一家,说肯定保险。他解释说,他去吃过几次,发现那家店主自己也吃。他的结论是,他们总不能自己毒害自己吧?

    “哈,观察得怪细腻的。都说温师傅笨。依照我看,非但不笨,还怪精明的呢!”董丽侧过身,端详驾车的温金德,宛如是在鉴定什么艺术品的价值。她发觉这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的身上有一股子好玩的天真,同她那个老练得和实际年龄不符的前司机小王相比,他多了份本不该有的单纯。她对他恶感锐减,好感激增。于是她标致的瓜子脸现出了高兴的神彩,像个可爱的小女孩,深点下头,爽快接受了他的提议:“行,我们就去你说的那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时常一句话或一个举止便可以令原先难以包容的彼此获以谅解。一个人容貌即使再丑,若看得久了,也就不觉其丑、不再排斥,而是放下歧见欣然接纳了。就像我们接纳了严冬,便懂得了发现冬天之美,和欣赏晶莹的雪花了。

    吃完米线,已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董丽情绪极佳,没有返家的意思,她声称让温金德开开眼界,引导他开车到了城市北郊的奥德赛酒吧。这间酒吧乃盲城公安局局长的公子开办的,它是这座城市名流名媛、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们光顾消遣的休闲场所。

    不想那天二人刚一进门,就发生了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新来的男招待以温金德衣装不整为由,阻挡他们进入消费。董丽气愤地与男招待争辩的当儿,奥德赛酒吧的老板走了出来,声色俱厉,对男招待破口大骂。这老板抹口红、蓄长发、青黛颦蹙、指甲染彩、穿高跟鞋,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形容他是男性还不如说其是个韶华早去的女子。

    “嫂子,误会,这是个误会。”这公安局长公子的声音也分外像女人,他抓着董丽的一只手赔罪,“他是新来的,嫂子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又用涂绿色指甲油的食指不轻不重戳了一下那男招待的脑门,挑着眉梢对他叱责道:“你个有眼无珠的傻东西,连恒盛地产公司董事长夫人都不认得,还不快点道歉!”

    “对不起太太……”致歉的男招待连鞠了几个躬。

    “年轻人,往后搁市面上混少狗眼看人低。”董丽斜了眼那耷拉着头的男招待,娇嗔他一句,便引领着呆呆愣愣的温金德随老板进了酒吧间。

    酒吧间是一片朦胧区域,黑色为主色调,奢靡是主旋律。走在过道上,董丽和男不男女不女的老板手拉手,若一对闺蜜互述着亲昵的悄悄话,瞬间融入了这朦胧的区域,他们之间每一个举手投足的背影于跟在后边的温金德看来,都似脱离了真实的幻景。温金德从未体验过的夜生活像团散发脂粉味道的迷雾,将他矮墩墩的身体包裹了起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阵阵他听不懂的高雅音乐明确向他表明他正置身一个陌生的异境。

    人初涉黑暗,视觉难免会变得迟钝失去必要的功能。但若过上些许时间,便会适应,觉得本身就是适合黑暗的生灵。过道两旁间壁的卡座,早已是座无虚席。他们在暗处,董丽在明处。

    “哎呀妈呀,董大美人来玩了!”左侧卡座有个女人闪了出来,嗓门挺大带着俏皮。

    “唷,这不是玉面飞狐文静吗?这嗓门,跟叫魂似的。”

    “董姐,来我们这桌吧!”右边卡座传出盛情的邀请。

    董丽望向发声处,说:“不啦梦凡,我找顾婷,辛老板和我说顾婷这假小子今晚也搁这玩呢。”

    董丽很快适应了能见度极低的酒吧环境。她借着各个卡座墙壁上夜光灯的蓝紫荧光,依次看见了助君典当行的文静,九龙湾大酒店女老板孙梦凡,市电台新闻女主播彭淼,一脸蜡黄的农行信贷科吴科长(李云曾求助帮其贷款的那位),雅诗妮化妆品总汇的翟曼丽,另外还有几个她叫不出名字但脸熟的青年男女,他们均是些或局长或市长或私营企业大老板的子女。这些熟悉的与半生不熟的人们,分别坐在自己的卡台,有的是在应酬,有的是消磨光阴,有的是在调情,也有独自买醉寻求纯纯粹粹的灵肉堕落的;出发点不一而足。见董丽途经自己卡台,他们礼貌的起身打招呼,她微笑着和他们招手致意。

    “嫂子,”顾婷听到别人和董丽打招呼,便站起来冲董丽挥手,“我在这呢。”

    “死丫头喊丧什么。注意素质,可别惊扰了其他朋友们的雅兴。”董丽走过去坐下嗔怪道。

    “诶,这位敦敦实实的先生瞅着眼生,他是谁呀?嘻嘻,长得带劲,够个性,真给力。”

    “别瞎说,是我的新司机温师傅。”

    “你好温师傅,幸会幸会。”顾婷伸出了热乎乎的小手,“我是顾婷。”

    顾婷所在的卡座,已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在用锡纸仔细地缠着吸管。这皮肤白皙的男孩稚气未脱,头发金黄,明媚的大眼睛蕴藉着他的机灵。他起身亲切地叫了两声大姐好、大哥好,和董丽、温金德握过手,坐下兀自缠他的吸管。

    顾婷挨男孩坐定,按电子呼叫器唤来服务生,问董丽喝什么,董丽说红酒;问温金德,他答矿泉水。顾婷认为温金德是害怕被抓了酒驾而有意拘束,董丽解围说他烟酒不沾。“服务员,再来杯拿铁。”顾婷说,“温师傅咖啡总该喝的吧?”

    董丽知道男孩用锡纸缠吸管的意图。她端高脚杯,啜了一小口红如血色的酒说:“这酒不错。死丫头又要溜冰?”

    “不是。是麻古,超纯的麻古。嫂子你必须得尝尝。”

    说话间,玉面飞狐文静擎瓶红酒款款走来,满脸堆笑,意欲敬酒。顾婷亲热与文静寒暄,董丽则与之含沙射影、唇枪舌剑。她们两个人仿佛是一对前世的冤家对头;文静乐于和董丽亲近,然而这份亲近包含着几许热讽;董丽也喜欢与她答对,但话里话外表露着过分的冷嘲。

    文静站桌前,笑眯眯问沙发上的董丽:“董丽,你这件毛衫真俏。哪儿买的?”

    “捡的。”董丽冷淡地说。

    “嚯,你命真好!你说我怎么捡不到?”文静夸张的惊叫道。

    “你一天天总吃惊炸庙跟下来神似的。”

    往下又是一番枪来剑往的软较量。文静自知无趣,便擎着那瓶原封未动的酒回到了她的卡座,沿途洒下一串咯咯咯的笑音。

    “这虚情假意的狐狸精,多不要脸?德性,居然拎棒子破干红跑我董丽眼皮底下摆谱!你瞧她那嘴唇抹的?跟刚吃完死孩子肉似的。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太膈应人。顾婷,我提醒你,往后少搭理她。咱们谁也交不透她,别扯她。”董丽声不大。

    “嘻嘻,”顾婷挤眼笑说,“嫂子,国产红酒我也懒得喝。以次充好,偷工减料,酒精勾兑。”

    吸管缠好了。三支冰红茶瓶子里充斥着白腾腾的气体。董丽,顾婷,那个帅男孩,三个人口中不断吐纳一缕缕雾霭样的白气,奇异的浓香侵入了温金德的鼻腔,他不理解三人眼下似入仙境的举动,迷迷惑惑堆坐在那儿,显得格格不入,十分不协调。

    “温师傅,你也整口尝尝。”顾婷把自己吸器向温金德递过去。

    “嘚瑟,”董丽忙加以阻拦,“死丫头别坑老实人。”她随之发觉温金德在这个场合不合适,建议他道:“温师傅,你觉得没意思的话就出去等我吧。”

    温金德出了奥德赛酒吧。站酒吧门前,他环顾四周,北郊的夜晚灯火阑珊,烧烤店释放着燃烧木炭、焦肉、孜然和辣椒面的味道。偶有一台装载沙石的翻斗车轰鸣驶过,把路面震得发颤。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仍在加班加点紧张施工,搅拌机轰轰作响。那位不男不女的辛老板不时进出迎送衣装时髦的男女宾客,温金德一概不识,他低微的身份局限了他结识这些贵人的机会。站了半天,他想和辛老板搭讪说句话,结果换来了一个白眼。他走向乳色奥迪,打开车门钻进了车子。

    不一会儿,酒吧走出一个装扮怪异的小伙子,右耳垂啷当了个挺大挺圆的玉耳环。他一言不发,与门前久候的辛老板稍做眉目传情,两个大男人便心有灵犀,紧紧拥粘在了一起,互相抚慰着,呢喃着什么。温金德在车里一饱眼福,增长了份见识。

    酒吧内,顾婷,董丽继续在麻古的异香中排遣他们的无聊,放纵他们情欲,宣泄他们多余的能量。

    性格开朗的顾婷脆笑着对董丽说:“嘻嘻,嫂子,你看怎么样?我艳福不浅——他帅吧?!美女呀,你就甭动心思了,他是我的菜儿,我的猎物。”

    “又胡说八道了。”董丽说,“假小子,别疯了,趁着年轻脸蛋漂亮,也该找个稳当可靠的男人嫁了。你的电力局长干爹养不了你一辈子。”

    “嫂子,我承认我没心没肺。不过,我还没玩够,老头子玩我,我就得放逐自己,给自己找个小帅哥做灵魂上的补偿。再者男人有靠得住的吗?”

    是啊,男人有靠得住的吗?!董丽不置可否,吐了口浓香的烟雾,眼光闪示着惆怅的迷惘。

    “嫂子,你溜冰或整麻古都寻思干啥?我一整这玩意,就想干那个……”顾婷目光迷离,舌尖舔着上唇。说着将一只小手送到唇前吮吸起食指来,另一只手伸到了那小帅哥的大腿根。她的声音变得呜呜哝哝含糊不清。

    头发金黄的男孩笑了下,面现几分羞意,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

    临近子夜,温金德驾车载着精气神十足的董丽穿过五光十色的条条街道,从仍然若白昼清醒的城市沿城乡公路驶向了酣睡的郊区。

    “温师傅停下车,我尿急。”经过下午那片蒲草地时,董丽轻轻拍了下温金德大腿,温柔的说。

    车停了。董丽迈着小步下了公路,片刻,返回了车里。“先别开车。你抱住我;我冷。”她脸颊红润,两眼放射欲望的磷光,暧昧地盯着不知所措的温金德,一只手伸至他的裆部摩挲游走。

    温金德畏畏缩缩,喘着粗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源自男人本能的勃发没法掩藏。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者柳下惠能够名传千古,要感谢其本身是个不举的阳痿患者吧!

    “反应挺强的嘛,是个顶硬爷们儿……”她娇呻浪吟。一个女人,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若欲非礼一个男人,是易如反掌的事。女人无需像粗鲁的男人施用蛮力与暴力,一个挑逗的嫣然眼波,一个销魂蚀骨的动作,即可化骨柔肠,让对方心甘情愿缴械投降,沦为她发泄情欲的俘虏。富有姿色的女人是天生的战士。

    乳色奥迪车灯熄了,旋即,剧烈地动荡起来。

    璀璨星空忽然出现了两束雪亮的光,分别是位于城市东区和西区的两盏向天探照灯形成的光柱。它们看似漫无目的在星空游荡,却又似乎因对方的存在而存在。它们在相互找寻,只为光体刹那交叉的碰撞。这两束雪亮的光,时而融汇,若液体胶合一处;时而分离,只为再次交汇蓄积能量。这两束雪亮的光,像是表演着最原始的舞蹈,像是举行呼唤的仪式,又像是表达着对生命和血肉的讴歌与礼赞。寂寥的穹庐由此生动活跃了。晚春的夜沉睡着,但绝不宁静。蒲草地那边的池塘传来片片聒噪的蛙鸣,那是蛙们特有的爱的诗情。蒲草丛抖动的窸窣,一对欢爱的野兔正嬉戏着春事。

    车子在茫茫的子夜癫狂地震荡。他黢黑的大手在她洁白的肌体恣肆巡游,似热盼寻一处他理想的温暖归宿;她洁白如脂的肌体骚乱扭动,他布满厚茧的遒劲大手让她体验到了异样的空前快感。黑与白泾渭分明。他厚厚的嘴唇喷着热气,直拱,试图吻她;她朱唇紧闭不叫他有机可乘,被凌乱栗色长发包裹的俊美瓜子脸扭向车窗之外。她厌恶他的吻,他的臭汗和她身体的芬芳虽混合成了一种新的味道,她仍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看到风挡玻璃前伫立一个人影,是个男人,正俯身面无血色地窥视着她的放任。起先,她看出这僵冷的男人是她死去的爸爸,旋即变成了李云,继而她又觉察这鬼魅一样的人影是所有表面热捧、暗里咒她出丑看好戏的人的集成化身。亢奋而迷乱的阶段,她两眼虚闭,冲人影轻蔑地笑了,她才不在乎,她是叛逆者。“小王使劲……”她两手抱紧身上运动的他的腰部,她的身心皆痉挛了,确信这征服者是她的小相好司机小王。

    一颗自外太空闯入地球大气层,或是遭强大的地球引力所俘获的莽撞流星,在天边擦了个一闪的火花。转瞬天边又是静穆的黑暗,没有个边际。奥迪车没了声息,一动不动。须臾,亮起了车灯。

    ——小电影胶片飞速播放,犹如泛滥的潮水;潮退了,董丽把镜头从光怪陆离的时间裂缝切回了当下。窗外的燕子们频率极快地扇动着灵巧的翅膀,阳光照耀下,成了一个个空中回旋的墨绿色发光体。它们唧唧喳喳地相互纠缠,不知是为安了新家联欢雀跃,还是由于垒巢而出现了地盘纷争的问题。身穿燕尾服的小精灵们失了绅士风范。

    “唉!温师傅你这个人还怪执拗的。”她看着争执不休的小燕子,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品味着自己那晚的出格事。她发现那一天所发生的每件事貌似相互孤立,然而却仿佛都是在为她后来的荒诞之举做事前铺垫,提供机会。她后悔那晚不该在酒吧吸毒,她了解她与温金德意识模糊的放纵,不是由于生理的需要而饥不择食,不是绝对空虚的诱因,都是那縻香醉心的麻古惹的祸。“何苦来的呢?还是忘了吧。”她转过脸对温金德说。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太太。”他站在那儿,低头瞅着他的鞋子,“我只盼能给太太开一辈子的车。下雨了,我就负责打伞,不叫太太给雨淋着……”

    天啊,乱套啦!董丽被温金德的谈吐惊得小嘴成了小游泳圈。连这个口笨舌拙的傻东西竟也学会了风花雪月的抒情?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耐烦地阻止了他的真情告白:“温师傅别说了,你累了一小天,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吧。刘嫂就快回来了,省得瓜田李下惹她邪心怀疑。”温金德站了半天,屁股未曾挨沙发的边,便被董丽以刘嫂即归的名义逐了出去。

    天空不知何时多了几朵云彩,遮住了渐渐西沉的太阳。温金德沿楼梯走到一楼,一楼已是暮色缭绕。他感觉阴风阵阵,后脊梁凉丝丝的。立体穹顶的猩红六角星安然地观看温金德此刻的一举一动。他小跑着穿过方厅,紧促间,恍惚又看见了那个卧地上死去的浑身血淋淋女人,恍惚还听见这冤魂凄厉的哭号。他推开大门,跑过那根掉了瓷砖的柱子。罗圈短腿一直跑,吓丢了三魂七魄。

    暮春的黄昏美丽绝伦。董丽弹奏起了她那架久已未碰的雅马哈钢琴,柴科夫斯基的经典名作《天鹅湖》是一部交响曲,以钢琴为载体很难完整地展现它优美恢弘的旋律。然而她把它弹奏得逶迤幽美又荡气回肠,十根芊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驾轻就熟地穿梭跳跃,一波波源自心灵的音符自三楼敞开的窗子流淌进了院子。

    听到这如泣如诉的曲子,坐院内对外招待所门前台阶择菜的刘嫂,小停车场刷车的温金德,皆情不自禁站直了身子,从不同方向仰望三楼敞开的窗子。刘嫂不停地眨巴眼睛,温金德咧着他的大嘴。汹涌的音乐勾不起他们心中任意的情感波澜——哪怕几丝涟漪,这是冬虫与夏虫语冰,他们只是觉得怪谲而好奇。

    正在院墙根下给爬藤植物做铁丝攀缘支架的老张,也暂停了忙碌,仰望窗子,他连连叹气——这钢琴曲的名字他不清楚,但是他记得二十年前董丽父亲去世的前一天,青砖大瓦房里的董丽曾反反复复整整弹奏了它一个下午。尽管老张只是个看院把门的糟老头子,可他似乎乐意将自己可以感官到的世界装饰得更加绚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