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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章法全无之二

    说句实在的,黄伯澹一身的毛病,聂月芬确实不称心不如意!不过夫妻俩相处久了,聂月芬又觉得有这样的丈夫,虽然缺乏风雅风度风采风趣风格风致风光风头,却也少了风霜风波风浪风险风暴风尘风云风雨……聂月芬吃尽了风流之苦,还要个甚的风起云涌?风平浪静就是最大的幸福!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年修来共枕眠”,聂月芬真个是恨一场,疼一场,气一程,爱一程……开导道:“这跟你当不当队长辞不辞队长有甚的干系?只要记得甚的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为虎作伥;甚的都可以缺,就是不可以缺德冒烟。我想起来了,祝志平与林元洪是最合得来的,这祝志平不是你并不算远的个表哥吗?不要看他是个右派,可这石桥街上有人缘的谁能比得上他?你空闲时间就不晓得常去走动走动亲近亲近?看在这层关系上,他林元洪就是想为难你,只怕也不好意思过分吧!”

    黄队长因心病而心虚而心烦而心慌而心乱,幸亏聂月芬先痛加责骂,这叫炼铁成钢;再能谋善断,正是贤妻相夫。也算是黄队长前世里修来的福气。不过夫妇俩却是白担心了,因为祝志平为林元洪谋划“围魏救赵”之策,一再强调“围”不过手段,“救”才是目的!祝志平对林元洪有约法三章:一、就事论事;二、不能张扬;三、不搞株连。所以林元洪见好就收手,又怎会将矛头指向黄伯澹?

    黄队长自然不晓得林元洪跟殷佩兰那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更不晓得林元洪出奇制胜的真内幕!至于殷支书为什么突然将石桥街这块来之不易的风水宝地拱手让人,他哪有那个能力来管这个闲事?倒是他相信聂月芬说的“祝志平表哥要走动走动亲近亲近”云云,肯定没有错,不过这门亲戚虽然近在本街,却除了路上偶尔相遇彼此勉里勉强点个头,不清不楚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此外则从无多余交往。这头一回上门套近乎,空着手也太显难为情了。

    还是聂月芬有主见:“体面的礼物买不起,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再说像煞回事反倒让人误以为病重乱投医急来抱佛脚。你不如买两包香烟一瓶老酒,装成路过碰巧遇见的讨碗水喝,闲话一扯不近乎的亲戚关系也近乎了!当然也就好顺便关心关心他近来的情况。他虽说在煤球厂上班,每个月有二十多块工资,不过又要抽烟又要喝酒,够甚的用?话赶话到话头上你再把香烟老酒往他桌上一放,不尴尬没痕迹的这亲戚就铁定热络了,至于怎么说得又圆通又平顺,总不见得还要我跟了你去现场当参谋吧?”

    祝志平夫妇和两女一子一家五口住石桥街临街,一字并排三间瓦房加上屋后厨房一侧厢,中间一间说书餐饮社交来往,凡是卧室里不方便的都在这里活动。黄队长“路过”门前,因为“口渴”进去“讨水喝”,“正巧”祝志平刚刚下班到家,把第一盆洗黑的水和第二盆洗灰的水倒掉,正洗第三盆水……

    祝志平回到石桥街,他一家都是居民户口,只可叹他家这个“八旗”的“派司”太软,以至一时里既无人给他安排工作,又不能去生产队挣工分,陪着儿子女儿靠着祝师母一点工资苦巴巴地熬日子。后来还是罗德贵大队长听多了祝志平的书,一个“阶级立场”不稳处,暗地里打了个招呼,祝志平这才有份煤球厂的工作,虽然脏兮兮工资也不高,可毕竟对家里生活不无小补。正所谓此一时非彼一时,祝志平虽然对弃白(粉笔)从黑(煤球)不无酸楚,可是劳其筋骨毕竟不是“失节事大”,家境稍宽到底强过“饿死事小”,祝志平是个明白人,岂有不知审时度势知足常乐?那么多的政治清白的贫下中农,要想跳出农门月月有个现哗哗的收入尚且没有几个人得遂心愿,自己这个时代的弃儿一个右派分子,能有份工作岂敢还挑三拣四?此刻洗了三盆水总算第四盆水有些清了,正自舒坦地嘘了一口气,进来个不速之客,祝志平一看,是远房表弟黄伯澹。

    “平、平哥……”还是小时候的称呼,只是很多年未曾这般一本正经地叫了。黄队长扭扭捏捏期期艾艾,“路、路过,有、有点口渴,见门开、开着,进来讨碗水、水喝喝。”

    “哦,是伯澹!”祝志平只记得自己少年时祝、黄两家逢年过节也有应酬,后来黄家表叔表婶撒手西去,这位表弟黄伯澹浪荡败家,便再无往来。祝志平何等洞达明锐!岂会看不破这位表弟讨水喝的背后还另有玄机?不过好歹总是门亲戚,尤其他祝志平早已清高不敌清贫傲物难挡熬煎——来者再不成器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自己再怎么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在“阶级敌人”之列!殷佩兰当权时训诫石桥街的“地富反坏右”很直白:“就是摘了帽子又怎的?不识相的,想给你戴,便当得很!”真个是人想争气气不争,天赋不如天意,天才不及奴才,这样的玩法天晓得稻谷稗谷哪一谷才碾得出米来?难得黄家表弟上门讨水喝,祝志平虽不开茶店,可是“样板戏”不是唱“来的都是客”吗?更何况还沾亲带故的呢!赶紧招呼道:“快进来!茶水——有,有!”祝志平倒了一大碗白开水,请黄伯澹“坐下来慢用”,黄伯澹虽不真的口渴,可也得自圆其说装装样。

    “平哥,煤球厂里做得还习惯吗?”黄队长喝了两口水,又见祝志平还算客气,神情便自然多了,“表嫂他们呢?”

    “不随遇而安又能怎的?”祝志平笑道,“这样的日子能太太平平过过也就……他们都不在家……”道不同何必对牛弹琴。

    “谢谢了,平哥。”黄队长勉强喝了半碗水,按照聂月芬的设计,一只脚跨出门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缩回来道,“平哥,这个……”他变戏法般从身边摸出两包“飞马”香烟和一瓶“醇香”大曲,“帮了人家点小忙,人家送的!带回去月芬看见又是烟又是酒的,肯定没有好脸色——还是平哥你帮着消灭它们吧。”说着将香烟和老酒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慢着!”祝志平从黄队长进门那一刻起,就看出必有文章!黄队长的表演并不高明,祝志平更加明白这位表弟肯定有事相求,见他作势欲走,便叫住了他:“伯澹,你也算是个爽快人,今天何必大绕弯子呢?有事有话直说就是,这香烟和老酒大可不必,何必来这么一套让我受之有愧?”

    话既然挑明,黄队长虽说不无尴尬,不过少兜了圈子倒也轻松多了:“平哥真是个直爽人!”来的时候聂月芬虽然关照他头一回上门只送礼不谈事,可是祝志平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自己还装腔作势反倒显得太虚伪,“这、这个我就直说了——大队里今天找我,决定让我当队长,我晓得自己能力有限,怕做不好想要推辞又怕大队干部批评我思想落后,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应是应下来了,可是一想我先前跟殷支书殷佩兰走得比较近,她这人一调走了,她的老对头林元洪要是找不上她,找着我出气的话可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平哥跟老林最合得来,这个疙瘩如果没有你平哥帮我解了,他老林酒劲一上,我这个小毛驴到时候想找个地洞躲躲,就算来得及挖,只怕也是个有水的洞。”

    黄队长说的话还算实在,尽管隐瞒了要命关节那一段,可那一段要命的关节岂能轻易吐露?祝志平自然明白其中的玄妙,可是他更不想戳穿这层窗户纸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无冤无仇的,林元洪凭什么要找你的麻烦?”祝志平还是忍不住刺了这位表弟一句,继而又安慰道,“回去把枕头垫垫高吧,我想林元洪是不会找你麻烦的,他其实人醉心不醉——有分寸的!”

    “我晓得我晓得,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你平哥的面子——老林肯定不会为难我的。只不过……”黄队长未见他的平哥的承诺,还放不下心来,“最好还要请你替我美言几句。”

    “好吧!有机会我会说的。只是伯澹呀……”祝志平了解这位表弟本性虽不刁恶,可是处世为人却往往不上正道。有了点小权后,倘若身边跟个把没清头的,眼前这世道又是这么的不上规矩,他真不愿意这位表弟一个头脑发热坠入万劫不复之渊,忍不住诚恳地规劝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人聪明是好事,可是耍小聪明没有不穿帮的。你再坐一会儿,我给你讲段故事。”他倒了碗开水喝一口润了润喉咙讲了个蝙蝠的故事:

    传说有一年鸟和兽发生战争,一开头兽类以为自己身强力壮,没把鸟类放在眼里,轻敌大意吃了败仗。蝙蝠原来就是个连麻雀都不如的弱者,战争一开始,它两边都不敢得罪,只想乖乖地待在洞中。不料鸟类得胜的消息令它动了投机的念头,便飞到凤凰跟前讨好:“大王呀,这一仗我凭着有力的翅膀和灵活的身体联络部队刺探敌情,为我们鸟类立下战功。”正自吹自擂,不料兽类重组部队,趁鸟类庆祝胜利疏于防范之机大举反攻,打得鸟类四散逃窜溃不成军!蝙蝠见势不妙,赶紧见风转舵扇着耳朵龇着牙向麒麟献媚:“大王呀,为了我们兽类的胜利,我蝙蝠忍辱负重在鸟类中间卧底,为我们兽类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我们兽类这回反攻大胜,这里有我的一份功劳……”麒麟信以为真,便将蝙蝠留在身边当了亲信。可惜好景不长,不久鸟类兽类达成和平协议,凤凰和麒麟会见之间发现了蝙蝠,相互一讲,便揭穿了蝙蝠的谎言。蝙蝠一看自己把自己玩了进去,只好一头钻进黑洞,从此大白天只敢躲在暗处藏身,只有到了夜晚才敢出来活动觅食,本来太太平平的安逸日子,只因一念之差落了个没脸见人。

    祝志平讲完故事又说:“上面这个寓言故事,告诫大家做人做事一定要守住道德底线!否则,等到身败名裂了才后悔那就迟了!”祝志平见黄伯澹听得入神,至于入耳入不入心那是另一回事,已非他人之力可为。最后又“点化”道:“这烟和酒你拿回去,好好做你的队长,不要担心别人难为你,而是要做到自己不难为自己。其实也就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