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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章法全无之四

    林广郎一米八的个子,宽肩细腰腿长臂圆,一看就是个矫健有力的。当年他辍学务农刚到队里上工,曹喇叭见他不声不响的自以为老资格,便像对待其他新手那样,不但暗中给林广郎小鞋穿,还明晃晃欺负人。忍无可忍的林广郎将一支香烟取出一半烟丝,把事先准备好的臭蒿叶末又添点“作料”塞进烟卷,再将取出的烟丝尽量装成原状。工休时一本正经取了出来,故意大声向人借火:“得了支白来头烟,让我也试试神仙滋味。”

    一旁的曹喇叭果然上当:“没长大狗毛,也学大狗嚎——吸甚的吸,拿来孝敬我老瘾头吧。”林广郎要的就是这个,装作怯生生的样子,将那支特制的“香烟”递了过去,曹喇叭猛吸一口、两口、三口,吸到第四口,一咽之下顿觉一股又辛又辣又臭的气味直扑咽喉胸膈,一口气接不上来,咳也咳不出,呛也呛不通,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只怕他爷娘翘辫子的时候都不曾这么痛苦过。足足一支烟的工夫才还过阳来!哑着嗓子怒发冲冠骂道:“小畜生,你在烟里弄了甚的花头,敢捉弄老子!”

    林广郎有备而来就是要跟曹喇叭做个结局杀杀他的戾气,唯恐曹喇叭火气不旺出言刺激道:“你曹喇叭这么大年纪算是白活在狗身上了!你强凶霸道抢我的香烟还嫌三道四,你当烟厂是我开的?你这种白披一张人皮的东西不要以为哪个都怕你!”

    油往火上浇,曹喇叭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招“饿虎扑食”恶狠狠地扑向林广郎。林广郎早有防备,侧身下沉右腿弓左腿箭,借着曹喇叭的来势左手一反勾,右手一顺划,四两拨千斤……曹喇叭还没反应过来,便绊着林广郎的左腿,“饿虎扑食”顿成“饿狗抢屎”,狠狠地拥抱亲吻了大地。曹喇叭这一跤摔得着实狠了一点,总算还能自力更生,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只是鼻子破了,嘴唇肿了,额头上还鼓了个包,鼻血牙血和着泥土弄得一塌糊涂。曹喇叭的胸腹肋骨哪里有地球坚强?直痛得他“咝咝咝”地连连倒吸凉气。“小畜生你……敢打我!”曹喇叭几曾吃过如此大亏?虽然一时里难以口齿得清,可是无赖却不能不耍。只是领教过了林广郎的“辣糊酱”,曹喇叭的火头未免有点底气不足。

    “我打你?这许多人在场——哪个看见我打你了?耍无赖算甚的男子汉?”林广郎虽然手下留情,却还是生怕曹喇叭刚才那一摔有个什么差池,装作委屈道,“明明是你欺负人,自己不小心摔着的,恶人先告状——甚吗里个东西!”

    曹喇叭自知理亏,料想没几个人会帮自己说话,只好闭上嘴巴走下河滩洗了洗血泥模糊的脸孔。总算只是皮外伤!又伸腰蹬腿做了两下伸展动作——还好,胸骨并无大碍。讪讪地朝林广郎道:“你个小……小青年手段也太狠了点,幸亏我……”他哪敢造次再将“畜生”二字吐出口?舌头一转换了个两不吃亏的说法。

    林广郎见曹喇叭行动自如,料定不会留下后遗症,便冷冷一笑道:“对你这种人还用得着玩狠的?你来看……”只见他握拳运劲对准一堵废弃的砖墙一记击出,只听“轰”的一声,砖墙留下一个大洞,“你要是再不上路,不信你骨头比墙头还硬!”经过这一次教训,曹喇叭虽然有时候还是难免要犯犯他的老毛病,不过只要林广郎在场,他便识相学乖多了。

    要说这林广郎,也算是个有来头的!石桥街上的“一孝”名闻遐迩的大孝子曾老先生是他祖母的嫡亲兄长。只可惜林广郎长到正要有人提携的年龄,家大业大的曾老先生因时代的变迁去了海外。林广郎家不但失去依靠,还落得个“有海外关系、政治不清白”的硬伤,以至聪明好学的林广郎,因为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不得已放弃了学业。不过说也奇怪,石桥街人本就崇尚节俭,在那个什么都短缺的年头,自是人人感觉裤带更长。而姑娘小伙似乎受此影响并不大,大多出落得该水水灵灵的还是水水灵灵,该高高壮壮的依然高高壮壮。后来有人找出了其中的缘由:春有青蚕豆赛灵芝,秋有紫香芋似人参。尤其紫香芋,中秋前后开始应时,只要收藏得法,直至来年开春过后半年多的时间里,以菜粥为主食的缺粮家庭,锅里碗里都可见到它的身影。有人问林广郎:“你臂膀上这么壮的腱子肉是怎样练出来的?”他回答道:“里头都是紫香芋。”虽然玩笑的成分居多,但也不无道理。要是没有那每年近半的吃食里,多多少少总有几个好吃又耐饥的紫香芋给他营养供他热量,他哪还有那多余的精力早早晚晚练他那套一位武师传授他的拳术功夫!

    谁也想不到竟有人要拿“紫香芋”开刀了!

    也不知“县革会”哪位领导心血来潮悟出了一项形象工程:江阳地肥水美若是将传统的“两熟制”升格为“三熟制”,那么多种一熟便多一熟收成,岂不又是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精神体现和具体表现?如果运气够好,被某位大人物看中,圈定为“样板”,岂不是前程无限?于是一道有关“全县全面推广三熟制革命运动”的文件横空出世,下达至各公社各大队各生产小队。

    既然文件表明执行不执行推广“三熟制”就是忠不忠于伟大领袖的政治表现,还有谁胆大到公然违抗?只可叹既无科学的依据,又无技术的支持,更无将三百六十五天抻长几十个日夜的偷天换日之功……算来算去一年种三熟日子总之不够用!就算全民上阵日夜奋战,再有仙法相助眼睛一眨就完成收割栽种,可毕竟庄稼的生长期似乎只能顺其自然,权宜处唯有麦子带青而割,稻谷未黄便收!可是带青的麦子未黄的稻谷,却因浆水欠足晒干后秕粒大增亩产下降,这样全无章法的折腾不要紧,社员们的口粮会减少也不足虑,可是一味地向上虚报成绩到底不是长远之计,而鸣金收兵又恰似自打嘴巴未免难下台不甘心。左右为难之际,竟又想出条深挖潜力的“良策”——要把留下来种植不按口粮计算的“自留田”一律“归队”,为三熟制做贡献。

    挖空心思的领导认为:紫香芋品属杂粮,既然占了土地,那就是抹黑了三熟制的光辉形象,破坏了三熟制的革命精神,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割,国家要变色,人民要遭殃,贫下中农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不过社员们只认肚子饱了才有心思考虑其他问题。所以黄队长将上级的“禁芋令”刚一宣布,社员们就闹翻了天!尤其曹喇叭的喉咙最大:“哪个灰孙子王八蛋出了这么个养了儿子没屁眼的主意?哪个乌龟王八蛋要想从我们破碗里挖食?我们操他祖宗十八代!”急火攻心处却摸不准攻击对象,便有意无意地将矛头指向了黄队长。他曹喇叭凭着月黑风高正好出手的特长这紫香芋自是比其他人吃得多,吃得早,这“禁芋令”岂不是要了他的命?正骂得痛快,猛地想起“禁芋令”倘若来头太大可别骂出祸来?口气一软添了句保险,“又不是最高指示,买他甚的账?”

    唐平之自然和石桥街人一样对紫香芋的感情极深。工间休息时他向身边几个“烟民”每人敬了一支香烟——他虽然没有烟瘾,可早工出门前总忘不了揣上香烟,一个月三包五包的虽也是笔小开支,不过换来了人缘赚许多轻松,也算是有失有得,尤其学会了阳奉阴违搪塞糊弄耍奸弄巧卖傻装疯的劳动技巧……这才让他勉为其难的劳力付出有了点轻松。烟民们香烟一点,闲话的焦点自然又聚到了“禁芋令”上,唐平之见林广郎阴沉着脸大口吸烟一言不发,料定这个城府深、明道理、有谋略、靠得住的“刺儿头”定有想法,便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找了个背人处,唐平之开口道:“广郎,这个禁芋令是个馊主意,要是禁成了,大家就会饿肚皮,要是给禁绝了种,那就太作孽了!”

    林广郎说:“可不是!哪会有这种混账糊涂的领导?三熟制本来就不适合我们这种地区,明明章法全无劳民伤财他还自以为是。还要为了这狗屁三熟制毁了紫香芋。他姓黄的要是敢为虎作伥,早早晚晚要挨收拾!”

    “黄队长这个人嘛……说他骨头软,见识浅,一点不假。”唐平之为保紫香芋不绝种,深知须得有勇有谋同心协力或许才有胜算!他道:“不过就算黄队长再拎不清,还不至于糊涂到心甘情愿对紫香芋下毒手,绝了紫香芋,他家同样没了吃。对这种人言语上给点压力倒是上策,行动方面哪有那个必要?这样子——今天夜里你联络曹喇叭他们几个敢闹的去黄队长家,话可以狠一点,手万万动不得!我会去找一个对黄队长有影响的人来,给他个两面夹攻。”

    晚饭过后,林广郎、曹喇叭,还有几个吃火不怕烫的愣头青一起来到黄队长家,明摆着来者不善!这黄伯澹虽然有时候多少有点浑蛋却不是个笨蛋,“禁芋令”这个烫山芋到了他的手里他就晓得麻烦来了。只是没料着这麻烦来得如此凶猛。顿时脸都吓白了:“你们要、要做甚、甚的?”

    倒是聂月芬镇定多了,满面笑容道:“稀客稀客!老黄,香烟呢?快发香烟!”

    “香烟就不用客气了。”林广郎说,“黄队长,你倒说说看,这牢什子三熟制害人害得还不够吗?县革会也有领导说公道话了:‘三三得九不如二五一十!’只是说公道话的狠不过出馊主意的,反倒靠边站了,出馊主意的老羞成怒变本加厉,歪脑筋动到紫香芋头上来了。黄队长,我今天撂句话在这里——紫香芋可是我们指望着度命长力气的命根子,你要是图着拍马屁断了紫香芋的根动了众怒,那出馊主意的可不靠着挣工分吃饭拍拍尼股或升或调走人,你这一家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可别落个里外不是人!”

    “我们又没有官升又不想发财,我们有甚的好怕的?有种的把我们调出生产队——下放到工厂也好商店也好,我们肯定不会有意见!否则谁要想灭紫香芋,先得问问我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答应不答应!”这样的场合曹喇叭是不肯当落后分子的。

    “对对对……”一同来的有人附和,“还有那些溜须拍马当汉奸的,可别马屁拍到马脚上,踢他狗日的鼻青脸肿!”

    “对对对,动紫香芋的脑筋,得先把我们下放到工厂,最好把户口也转作居民户……”

    “去当干部也可以考虑,闭着眼睛说说瞎话,这样的干部谁不会当?”

    说句良心话,黄队长种两熟他都嫌苦,改种了三熟制那简直是苦不堪言。如今禁芋令一下,他心中其实又苦又恨,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屁股指挥脑袋,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而来的这一伙说是归自己领导,其实一个个都是毛脸反骨难玩的主。面对这样一个阵势只有先用好话稳住阵脚道:“大家的意见也是我黄伯澹的意见,我会向上级领导积极反映!紫香芋灭了对我家有甚的好处?请大家相信我,我和大家是一条心的。”

    黄队长的表态的确是心里话,大家见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不好再多发议论,丢下“说话要算话哦”“看你的行动”之类的话,便各自另觅余兴。

    大家散后,黄队长苦笑着频频摇头,他想起表哥祝志平讲的蝙蝠的故事不由感叹:“祝家表哥莫非是神人?怎的晓得我会交上蝙蝠运的?”想来想去。这件麻烦事只有向祝家表哥讨教讨教,兴许才有解决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