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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黑脸红娘之四

    选定了双日,备了份礼物:两包伊拉克蜜枣,两斤古巴红糖,外带特产一提:蹄髈两只,针织品一样:尼龙袜子两双。

    四色礼品寓意四季如意,二四得八表示两家喜事永远发达——无非讨个吉祥罢了。唐平之约了祝志平准时到街头会合——毕竟都是入了“另类”的人,出了石桥街就没有那许多忌讳了。两个老右派一路行去,讲讲说说脚下自是轻快不少,不过半个多钟头就来到老葛家的小桥头。

    得到王小满传来喜讯的葛旺郎和李凤英固然笑逐颜开,唐佩琦和葛玲珍更是乐得当天晚上第一次尝试了青年男女紧紧相拥的滋味,差一点就偷吃了那个“禁果”。第二天早饭过后,小两口便一次又一次地出门迎接,也不知扑空了几次,总算把贵客接着。唐佩琦先是有点羞愧叫了声“爹爹”,后又略带难为情地叫了祝志平一声“伯伯”,再把葛玲珍作了介绍。唐平之见这位未来的儿媳大大方方亭亭玉立,风采不减胡丽君,心中暗道:“小东西总算还有点眼光。”

    按当地礼节,葛玲珍接过未来的阿公手中提包,先行几步通知家人。正在厨下忙活的李凤英,赶紧叫了难得请假的丈夫一齐迎出门外,还有正在屋后竹园边抡斧子的王小满也赶来相迎……

    生性活跃又当了这么多年“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的夫人兼“后勤部长”还兼“外交部长”的李凤英,见几个大男人彬彬有礼,觉得结亲结亲,就要亲亲热热,闹闹热热,便先拿丈夫开涮:“你这个老狗,今天见着石桥街上两个大才子,你也老狗舔皇历——冒充斯文人啦!”唐平之、祝志平来之前,王小满已经将两人的才子名声吹嘘了好几遍,李凤英倍感荣幸,也更让她不愿给亲家留个“不曾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的印象而降低了女儿的身价!“儿女亲,一家亲,不拘礼,心连心。你再这么小学生上课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晓得敬烟,不晓得倒茶,不晓得联络联络感情——我可要开除你陪客的职务了!还有王师傅……”李凤英朝后门外唤了一声,“今天你就不要老公公报名要参军——假积极了!快来陪亲家们说说话,讲讲山海经,工资少不了你的,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了,我让老狗给你发奖品!”

    快人快语令头一回做亲家、头一回当“红娘”的唐平之和祝志平相视一笑果然拘束尽释。祝志平本就厌烦正襟危坐笑不露齿的道学相,李凤英如此的爽朗最对他的胃口,他端起茶杯反客为主朝葛支书道:“说得好!为有这么豪爽的亲家母,我以茶代酒贺亲家公一杯!”一饮而尽又自斟一杯敬唐平之道,“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日一见果然!老唐,恭喜你从此喜庆连绵快乐不断,再也不会孤军奋战了!”

    葛旺郎夫妇还有王小满一时里还拎不清“再也不用孤军奋战”何意,不过“喜庆连绵快乐不断”自然都听得笑逐颜开。唯有唐平之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一进老葛家他便觉着环境、家境、心境、情境以及葛玲珍人品均无可挑剔,便已接受了这个亲家。这位亲家母也是家里的最高领导,和自己的那位贤内助一旦雌威发作起来,端的是狮吼虎啸异曲同工,此起彼伏遥相呼应。而自己和这位亲家公自此也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祝志平虽然话带调侃,可毕竟一语中的,又不带恶意而且活泼了气氛。好胜心未泯的他,见冠、亚军已为李、祝二人所得,倘若还不出口,连季军都归了别人的话,这话才子岂不也太没面子了?再说无论如何是不能够让亲家公占了上风的,就当日后惧内的文章做得大了,自己今日抢他个先机,也显得自己即便同属“惧字号”,却也是不同凡响的“领军人物”!他开口便来:“亲家母言语爽朗道理明朗令人钦佩,不过我倒更听说,亲家公见识非凡,还有个很响亮的雅号叫‘老怕支书’。”唐平之来葛家做客之前,已对老葛家的概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所以才敢这么说,“尤其亲家公的豪言壮语:‘宁怕老婆,不做野人’,好不振聋发聩!在这里我东施效颦——学一学祝兄借茶代酒,为亲家公的‘宁怕老婆,不做野人’敬你一杯!”

    扫盲班毕业的李凤英到底略欠文采,祝、唐二人的“切口”自是不甚了了,不过听唐平之一口一个亲家母,一口一个亲家公,知道女儿的终身大事已经落到实处。又见会见场面的气氛也渐渐亲热随和,便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忙厨房间的活计去了。葛支书便趁机抛出了他的独门绝招“摊牌无隐私”,装模作样地问王小满:“我们家一把手走了?”

    王小满答道:“走了。”

    葛支书又问:“我说话她听不见吧?”

    王小满又答:“听不见!”

    葛支书这才一本正经地朝唐平之道:“亲家公,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彼此彼此,我也以茶当酒敬你一杯!”原来他一直都是在扮猪吃老虎!葛支书这么些年的“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可不是白当的,虽说他没上几年学,可是自学很努力。又当过支书又做了站长的葛旺郎大会小会连轴转,送走领导见社员,基本功,练煞劲,即使三年不鸣,也能一鸣惊人,“亲家公是个才子,肯定比我没读多少书的体会得更深。《沙家浜》里胡传魁说:‘这个队伍我当家’,刁德一却说:‘皇军要当你的家’!汉奸投靠日本鬼子那是丧家犬,汉子讨了厉害娘子想做野人也做不成,白拾得‘宁’呀‘不’的,往自己脸上搽搽粉!”

    哄然大笑间“季常之癖”反倒似多了几分可爱,葛支书“自得其乐”似是痰气,影射“同病相怜”绝对高明!“开诚布公”看似实在,“以退为进”才是精明!高明且精明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亲家公的见识果然不一般,不过么……”唐平之未曾料到本该唾手可得的“第三名”竞争竟也如此激烈,更明白自己的惧内面目已在亲家公“彼此彼此”间暴露无遗!可是就算打不过也要咬一口的性格助长了他不服输的勇气:“怕老婆也不见得千篇一律,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心有余而力不足。哪个和尚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实只要有心将这调和乾坤之经念下去,再多的无奈也就分为‘虎瘦雄心在’和‘倒驴不倒架子’两种!我来讲个怕老婆的故事吧——”

    有位仁兄,经常被老婆拿槌衣棒追得东躲西藏,可是从来不曾服输过!他有句豪言壮语:“鸭熟嘴不烂,骨折话不软,她追我就逃,服输非好汉!”

    有一天不知怎的又惹恼了老婆,这是家常便饭倒也没甚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一回雌威大发的老婆手持家法将这位仁兄堵在了房间里,那母夜叉冷笑道:“哼!这回看你往哪里逃——你个狗操的!再嘴凶我让你屁股开花!”

    这位仁兄真个是坚强勇敢临危不惧,回嘴道:“爷我怕你就算不得好汉——你个操狗的!有本事自己解决一切,不要找男人!”

    那婆娘一声狮吼扑将过去,这仁兄见无路可逃,急中生智一头钻进床底下,那婆娘抡着槌衣棒头往床底下这头捣到那头,捣来捣去怎奈“棒长莫及”,有心出去换个长家什,一来生怕不是用惯的不称手,二来唯恐丈夫趁机溜之乎也。左右为难处恨得她咬着牙骂道:“狗操的躲在床肚里算甚的本事?有种的你给我滚出来!”

    那仁兄见老婆拿自己没办法,干脆直手直脚躺了下来以逸待劳,嘴却不肯闲着,回敬道:“操狗的有本事也钻进床肚里来玩一玩!少用你那过时的激将法,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说不滚出来就不滚出来!”

    唐平之笑话讲完,自然还有他的高论:“你们说说看——‘怕老婆’三字虽说听起来多少有点味道不正,可是这一行里的这位仁兄敢说他没有政治家的风度?没有军事家的风范?没有外交家的风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位仁兄怕老婆怕得如此的智勇双全,临危不乱,百折不挠,不同凡响,匠心独具,炉火纯青,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当然,比起亲家公的‘虎瘦雄心在’来,这位仁兄的‘倒驴不倒架子’毕竟欠了几分优雅和斯文!”

    唐平之的笑话幽默有趣,观点新奇别致,引得两个小木匠——唐佩琦自然不在其中——笑得似风中芦苇东倒西歪!祝志平和葛支书也乐不可支,连呼“大开耳界”。祝志平因见唐平之老毛病又犯,有点忘乎所以,虽然玩笑一个,却似四川火锅,麻辣味只嫌重了一点!若是无意间触着葛支书什么痛处,初次见面便引起误会,岂不大煞风景?祝志平念头起处觉得还是有必要扫一扫唐平之的兴头,再来一段没有针对性的笑话冲淡冲淡隐患。便朝唐平之使了个眼色说道:“老唐的笑话确实讲得有趣,不过你的高论却不无商榷之处:你说‘怕老婆也不见得千篇一律’,怕者,因胆小而畏惧也!你就真的见过成千上万的这种胆小鬼吗?我看未必!所以你一上来的观点便无立足之处。至于后头的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哪个和尚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再多的无奈也就分为虎瘦雄心在和倒驴不倒架子两种’——更加经不起推敲!先说你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吧,我想,凡是脑筋还算灵清的,除了面对的是大是大非才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是为了后面的‘哪个和尚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去念它岂非省事得很?还用得着你老兄吊上‘只要有心’四个字?自然也就没有了你那个‘再多的无奈’!还有最后的什么‘也就分为虎瘦雄心在和倒驴不倒架子两种’其实根本就没有可分之处——因为名副其实的‘怕老婆’,无非一念之差为财、色、权、势所俘虏,再浓缩一下,那只不过一个‘贪’字而已!因贪而怕老婆,‘自甘堕落’,哪里还有这许多讲究?而你们亲家公俩妇唱夫随那是叫‘爱河戏水’,若是自认为也叫怕老婆,未免也太过谦虚了!至于老唐刚才讲的那位仁兄钻在床肚里,那一对该算欢喜冤家,也不在‘怕老婆’——‘自甘堕落’的范围!且听我讲个货真价实、名副其实、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怕老婆故事与大家分享,是不是有点意思?”

    有位仁兄,姑且叫他做李四吧,因为老丈人家有财有势,所以李四把个太太当做皇太后巴结奉承。这女人本就无才无貌,这一来忘乎所以处干脆连德也不要了,把个丈夫直头当作个长工使唤。

    这一天,他的老泰山大人祝寿,女儿女婿理当前往捧场,只是李四的夫人一直认为自己的丈夫胆子极小偏又爱说大话,所以要紧场合轻易不让他去“出洋相”。可是这一回自己的老爹爹六十大寿,如果独自一人回娘家,既不合情理也不大吉祥,便关照丈夫道:“今天是我爹爹六十大寿,你跟了我去,第一不准自己行动,第二不准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否则回来后决不轻饶!”这李四自然不敢讨价还价,跟班似的紧随夫人背后,果然没闹什么笑话。

    岂料他的夫人忽然内急起来,自然不便带着丈夫进自己妹妹的闺房。落了单的李四正东张西望处来了他的两个连襟,这两个朋友因为这位连襟出身微贱而且还胆小得出奇,正无聊处便商量了个法子要拿他开开玩笑。他二人走近李四装作有杀鸡的任务,一个道:“我胆小,不敢杀鸡,你去吧!”另一个道:“我的胆子更小,别说杀鸡,拔鸡毛我都不敢,还是你去!”两个人推来推去一个劲地强调自己胆小,李四不知是在算计自己,又因为往日里受尽了这两个家伙的白眼,心想自己一肚皮的块垒此时不消更待何时?于是翻了翻双眼道:“你们两个胆小鬼算个什么男人?杀鸡有什么好怕的?”不料两个连襟异口同声说道:“你要算个有种的男人,那么你去!”

    这一军将得李四有口难开,鸡挨杀前的惨叫都让他胆战心惊,还说什么白刀子过红刀子现、血花四溅的场面?正想找个借口溜之乎也,怎奈他的两个连襟有备而来,如何肯容他轻易脱身!一个道:“要走可以,大叫三声‘我是胆小鬼!’”另一个道:“不然的话一人说一段顺口溜,说不出来的就去杀鸡!”李四一想:大叫三声‘我是胆小鬼’太丢面子,还是说段顺口溜未必他俩就能赢!于是连襟三个一致同意以顺口溜决一胜负。一个连襟眼珠一转,指着门前大树提出附加条件道:“顺口溜分四句,第一句要带‘笔直’,第二句要带‘几十’,第三句要带‘一到’,第四句要带‘没得’!我先来:大门外大树独立笔直,上头歇着麻雀几十,老鹰一到,飞得一只没得!”

    另一个连襟也是有备而来:“说得好,听我的——厨房里碗柜四脚笔直,里头放着菜盘几十,厨师一到,搬得一个没得!”他们两个本是同谋,另一个自然也鼓掌叫好!

    轮到李四,东找西找就是找不到什么题目,搜索枯肠更是不成一句,正急得抓耳挠腮,只见他们未出阁的小姨子抱着只大花猫走了过来,这李四眼前一亮,大叫一声:“有了!房间里小姨子两腿笔直,上头压着老公几十,姐夫一到,逃得一个没得!怎么样,不用我去杀鸡了吧?”正自得意,却听小姨子怒骂道:“我杀你个头!”大概急怒攻心一时里找不到称手的武器,竟把心爱的大花猫恶狠狠地朝李四砸去!李四知道这个小姨子比自己的夫人还难服侍,一看阵势,这还了得?拔脚就往门外逃窜,谁知门外顽童正放炮仗,“乒乓”一声吓得他捂住耳朵转身又往厨房间藏身,没料着厨房门前宰鸡杀鸭血淋淋的场面惨不忍睹,吓得他又一头钻进柴房,本以为这下子太平了,拍拍胸徐徐吐出一口气,哪晓得那口气还没吐出一半,柴草堆里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吱吱吱”地叫着,从他脚边逃过,那李四恰似曹阿瞒败走华容道亡魂丧胆!不是个头处那半口气倒噎进去,竟然晕厥在柴草堆旁。

    “你看看,这种人才是标标准准一脉正统的怕老婆!”祝志平拿出他给人说书的水平来,任凭当场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却仍是一本正经更现其幽默。好不容易大家才止住了笑,李凤英却边往桌子上上菜,时不时还忍不住“咕咕咕咕”地偷笑几声。

    李凤英是做了精心准备的,虽然不算正规酒宴,可是来的客人却万万不可怠慢,所以酒菜竟比当时一般正儿八经的酒宴还要考究、丰盛:一大盘咸香鸡,一大盆家常鸭,一盘蒜香鲈鱼,一盘酱香糖蹄,一盘冷切白肚,一大碗蟹粉狮子头,一大碗咸味黄萝卜八宝饭,一大缽鲜香羊鲫汤。石桥街人所谓的“八肴头”。

    葛支书取出两瓶珍藏多年素有“酒香冲天飞鸟化凤,糟粕入水游鱼成龙”美誉的双沟大曲。觥筹交错间祝志平挟了块咸香鸡入口仔细品嚼,但觉咸中微辣,辣衬鸡香,其鲜、咸、香、辣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是改良的中西部菜肴风味!便反客为主道:“来来来,这道菜没经历过场面的人是做不出如此美味的!亲家母真个是好手段。只是这道菜要先吃,要是吃多了其他菜再来吃它,未免会有味重的遗憾!来来来,先解决了它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