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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学海潮涌之二

    祝老师急匆匆回到石桥街,和王小满先到老唐家汇报。胡丽君夫妇自是又道谢又留晚饭。祝志平装做往屋后找小解处朝唐平之使了个眼色,唐平之鉴貌辨色便借口领路同祝志平一道走到屋后。祝志平便将自己借抓元麦粉为题影射劝解老葛家不要阻挠琦琦参加高考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让唐平之放宽心道:“其实葛支书似乎也反对玲玲和你的亲家母把心思动偏了,要说你的亲家一家人都是讲情义明道理的,一时里把问题想复杂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回来时看得出玲玲和她妈妈不但有了愧意而且有了悔意,放心吧,阻挠你儿子参加高考的因素基本上消除了。”唐平之自然又是一番感激不尽。回到屋里,祝志平惦念着家里的求教学子,哪还有心思留下来等晚饭吃?一声“抱歉”便先行离去,在胡丽君“夜饭时我让平之来请你”声中匆匆而行。

    不出祝志平所料,此刻老祝家果然少男少女闹哄哄乱做一团!一见祝老师回来了,一个个立马规矩得近乎一本正经。祝老师见状,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就在桌子前端坐下道:“你先来!”他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生,“你哪里不明白?”

    那女生将手里的书恭恭敬敬地呈到老师眼前,手指点了点翻开的一处,轻声细语向老师求教。祝老师审视过后,铺开纸用铅笔在纸上又写又画并耐心地提问、指点、开导、点评,直到那女生恍然大悟开心地笑着谢过老师离开。如此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等到学生们全部离开,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

    祝志平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酸胀的筋骨肌肉,这才想起女儿祝怡文。“文文!”他朝房间里唤了一声,祝怡文应声而出,却撅着嘴道:“天天这许多人,你不怕吃力,我还怕吵得定不下心来复习咧!”

    自从决定参加高考,祝怡文便向农场领导请了长假,一门心思“脱产”读书。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祝怡文放着个老师而且是高水准老师的父亲在家,反倒像初三、廿二之月——要么才见着个影子便倏忽不见了,要么望穿秋水还是姗姗来迟!星期一至星期六固然忙,好不容易等来了个星期天,今天还居然装嫩扮“红娘”、卖老当“月老”,一早出门午后返回,回来后等到把一淘“贵宾”一一打发了才想起来“假惺惺”地唤什么“文文”!将心比心祝怡文怎么可能心平?

    “都是有上进心的好青年,盼这一天都盼得脖子快成鹅颈项了。”祝志平对女儿做起了思想工作,“文文你就委屈一点,来,把我让你做的作文拿给我。”

    “拿甚的拿?”做女儿的对父亲再么有意见自也只能适可而止,谁知冷不防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可就难说话多了,“别人都有上进心,唯独你的女儿没有上进心?别人都是好青年盼得脖子成了鹅颈项,就你的女儿不是好青年只配乖乖地缩着颈项像乌龟?就是乌龟也还有伸头的辰光。一家人跟着你吃苦受累这许多年,从来没句怨言那是因为你是他们的爹,现如今女儿见着点指望了,你就不能好好地把女儿当成女儿、帮女儿离指望靠近点?你这样子做爹真的就心安理得?一点点都不觉得惭愧?”这“程咬金”正是祝老师的妻子祝师母,下班回家刚巧在家门口听见了父女俩的对话,人都说“瘌痢头儿子也是自家的好”!偏偏这个老东西一点也不近人情,一时里多年来的怨苦不觉全都涌上心头,话自然就不太中听,饶是祝志平书才子之名名闻遐迩,却经不住妻子句句话直捣软肋!唯有“瘪嘴行”开张哑口无言,他接过女儿手中的作文,心虚心亏又心酸,退避三舍躲为上!

    当年祝志平在外求学,他的阿爹老娘生怕这棵独苗长翅膀高飞远走了,以至石桥街他老祝家这一支没了继承断了香烟对不起老祖宗,便给儿子就近定了一门亲,女方是祝老爹生意场上的同行老方家的小千金。

    老方家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招赘在家,方老爹得有老祝家的书才子大学生为婿,自是脸上有光格外巴结,所以给小女儿的妆奁陪嫁明一倍暗一倍格外丰厚!

    要说学生时代的祝志平“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再加上他有两大爱好:一是读书——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三国红楼侠客剑仙……是无书坐不稳,无书食不香,无书卧不安,无书便不畅!二是美食——东坡糖蹄、宋嫂醋鱼、南翔小笼、马洲汤包……从来都是只要风味独特或者盛名无虚再有志同道合者,就算路远巷深跑断腿,也不怕鞋底磨穿。而娶妻成家的念头在他的计划里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当他寒假里回到石桥街,见家里给他准备好了新房,真个是一肚皮的懊恼,哪里有一丝丝的喜意?可是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祝志平岂敢违抗?无可奈何处稀里糊涂成了亲稀里糊涂耕了耘……好在方家二小姐体貌端庄:不高也不矮,不瘦也不胖,不大不小的眼睛,不挺不塌的鼻梁,不招不贴的两耳,不厚不薄的双唇,行动不徐不疾,言语不紧不慢,处处透着股中庸之道!照理说这样子的女子正属贤妻良母型,怎奈感觉各不同,各人各眼光,祝志平本就为逼婚意识先入为主,再加上他总觉得妻子从头到脚所有的“零件”正常得像是机械化批量生产的正品,又组装得中规中矩,左看右看似乎挑不出一点毛病,可就是这中规中矩得没有一点毛病,到了她的身上却好像成了最大的毛病。有了这一点意识和这一点感觉,祝志平不知多少次想对妻子来一点激情,却总也调动不成功,以至夫妻之道祝志平从来都是心不在焉虚应故事,更别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夫唱妇随,谈笑风生了。好在总算从当年的方二小姐到如今的祝师母,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不管如何艰难夫妻俩也未曾三声高两声低、吵吵闹闹面红耳赤过,没想到今日里祝师母竟然一反常态,新账陈账和盘托出,这劈头盖脑的“三斧头”,祝老师难免措手不及穷于应付。

    都说人是贱骨头——这话似乎有点道理!往日里祝师母对祝老师虽说没那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还算和风细雨和衷共济,可是祝志平得福不知足,总觉得生活平淡得像一壶白开水,还不如对着煤球厂的伙伴甚至林元洪他们赌个小东道,说段山海经,来得有滋味!自从走上石桥中学的讲台,更似来了第二个青春,连头上的右派紧箍咒几乎都没有了多少感觉,精力出奇的旺盛!偏偏对相濡以沫的妻子依然冷水冲茶叶——怎么也泡不出味来。却谁知,今日里妻子破天荒雌威大发狮吼河东,虽然揭了他的疮疤戳了他的痛处令他不堪,可说也奇怪,祝志平手捧这女儿的作文并不感到恼怒羞愤,反而觉得心里酸酸的暗涌起一股热流。女儿的作文一句也看不下去,一时间思绪激荡往事如潮——头一回认识到自己不如意的婚姻,其实是因为自己第一感觉失误还关闭调节功能,以至白白浪费了二十多年虽然夹杂着酸痛苦辣,却并非没有美景的大好时光!再说就算自己是“受害者”,“加害者”也该找到自己过世的父母头上,与这个当年待字闺中如今为自己生儿育女、还要养家持家的苦人儿何干?又想起葛支书夫妇间的鲜活乐和,愧悔间偷偷望去,但见妻子还算黑亮的秀发间已现三两丝银白,眼角的鱼尾纹更给端庄的容颜增添了一抹风霜,可是祝志平反却觉得妻子比年轻时中看了何止十倍?怜爱之心顿生,心一疼两眼竟然湿润了。正不知所措,唐平之请他吃晚饭来了。

    祝志平悄悄朝唐平之咬了个耳朵:“有本事你把文文妈也请了一同去,否则这顿夜饭你老唐家关起门来自家享用吧!”唐平之虽然摸不清这位老兄今天犯了什么痰气,可是却吃得准他是认真的,便施展开他话才子浑身的解数来,再加上祝志平又鼓动女儿文文给唐平之助阵。文文觉得父母间今天出现了和谐的苗头,岂有不乐观其成的道理?便也极力从旁边相劝。祝师母不能太不识抬举,关照了儿女们自行晚餐,又略微梳理了一下,便随着丈夫做客去了。

    婚后二十多年来,祝师母就“三朝回门”的日子和祝志平回娘家双双而行那一回,今天总算有了第二回,幸亏黄昏时分借暗遮脸,否则还真有点难迈双腿……

    夫妻俩开开心心地在老唐家晚餐过后回到家,见文文还坐在床上就着灯光用功,祝志平关照了一声:“当心熬坏了身体和眼睛,早点休息吧。”头一遭陪着妻子盥洗了这才双双就寝。这一夜,恩爱缠绵自是不同寻常,近天命之年的祝志平总算明白了:甜蜜的生活不一定非得要往锦衣玉食权势风光中去寻觅,其实幸福就在方寸之间。

    “臭老九”终于不臭了,非但不臭还香了起来!有道是水涨船高,培育“臭老九”的学校自然也跟着吃香,几乎被人挤破了校门。

    昨天是星期日,于校长本想好好休息一天的,哪晓得从清早到入夜,打扰者先是一个一个到,后来干脆一拨一拨来:有积年的学生拜访,有亲朋好友的介绍,有有关领导的招呼,有提着礼品的陌生人……目的尽皆相同:接受补习,重返学校。

    然而,教室就那么大的容量,师资就那么大的能量,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挤一挤插一插,还马马虎虎勉为其难,可是这口子一开,哪里是接纳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学生就摆得平的事?没有交情不请托,没有关系不来找。倘若厚此薄彼,弄得好一个恶一个的,这石桥中学校长的位置还坐不坐?这学校外面的路还跑不跑?直烦得于校长愁眉苦脸摇头咂嘴坐立不安。

    “这有什么好烦的?依我说,来者不拒,先收下来,再统一考,拣有指望的单独组班,没指望的好言劝退!”冮老师虽然没有做过领导,可是身居校长幕后却洞若观火,反倒能常常指点迷津妙手回春,此刻见于校长满面难色便教他道,“毕竟来的都是有过相当学习经历的,看了自己的考试成绩自然会有自知之明,怎么可能不明进退硬要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呢?到时候就算你留他,他也不见得肯留!”

    “这倒是好办法!只是学校的经费就这么多,假如有指望的人多了,哪来这个组班的条件?教室、黑板、台凳桌椅还有教室,哪有这么简单?”

    “做到今天的校长还脱不掉书呆子气!你就不能想得开放一点?比如说,小工厂的会议室一年也派不上几次用场,里面摆个五十张课桌都不挤,坐百十来个学生绰绰有余!至于台凳课桌,总务科的仓库里堆着那么多的破旧,修修补补凑合着能用就行。还有黑板,有的教室用水泥黑板换下来的木头黑板,找两个油漆工漆一下三五天就能用——这不都齐了?教师更好办了,一天不过六节课,哪一节课办公室里没有两个闲着的教师?让教导处调剂一下,你再放个话:顶一节课补贴一块钱,我保证有的是人抢着顶!再派一个所谓班主任,就一个总不困难了吧?拣一个全面点的去管理辅导,反正是杂牌军也没那许多的规矩,这不全都妥当了?”

    “妥当倒是妥当,可是补贴费从哪里出?”也难怪于校长多愁多难,学校的经费从来都是紧巴巴的。

    “收费呀!一个学生收二十元,就当八十个学生,二八一十六,一千六百元!到明年的夏季高考满打满算一百八十天的课,一千一百元的补贴足够了!还剩五百元,给所谓的班主任补二百,余下的三百元让所有的老师改善改善伙食。你看怎么样?”

    “你不是块当教师的料,不过是块当部长的料——财政部长的料!”于校长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一顶马屁牌高帽子也送了出去!

    昨天是星期天,于校长一天都不曾安逸。今天是星期一,于校长更不得安闲——成立“杂牌军”的决策大定,“所谓班主任”,于校长第一反应就是祝志平。因为他不会有端着“铁饭碗”的正式教师能够挑三拣四、推三阻四的优越感,既然啃不动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们,那么只能捏捏“软柿子”了。虽说未免不大仗义,可是权宜之计也只有权宜一下了!

    于校长趁着祝志平不在课上的空当把他请到了校长室,亮出了自己的计划:“我考虑再三,这支杂牌军司令只有你当最合适!说句不恭敬的老实话,因为你不在正式编制中,所以设在小工厂的这个编外班由你来做班主任……甜也好,苦也罢,我都能图个耳根清静少费口水,免得其他老师争争挤挤推推搡搡,啃着这块骨头的说牙痛,没啃着这块骨头的又眼红。我这样子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祝老师你千万不要有其他想法,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半,过渡一下就能上正轨的。而这边校里正常课程,每星期安排你十到十二课时等于没有给你压力,这样你兼小工厂那边补习班的所谓班主任也就不吃力了。另外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的补贴,回去拍拍祝师母的马屁也是一桩开心事,又为教师食堂提升午餐标准作了贡献。老师们岂能不领你的情?祝老师你看这样子安排有没有甚的意见?”

    “服从决定,听从安排!”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祝志平都没有推却的理由!他正经八百地表了态,却又嫌自己太过一本正经,忍不住开玩笑道,“当过了维持会长再就任杂牌军司令,全凭校长栽培!”

    补习班总算开课了,一切都在冮老师的算计中——济济一堂八十八个学生“发上加发”幸运数字。走马上任的祝老师在开课“典礼”上开门见山:“请问同学们中间有没有哪一个是被逼着来的?谁是被逼着来的请举手或者干脆先去教室外面等一等,等下课后我陪着去办退学手续,并且由我去给逼你来的人做思想工作。有没有?没有!好!既然都是憋着一股劲来的,也就用不着我多讲什么认真、努力、刻苦等等套话了!我想讲的是,今天大家能够坐在这里真的很不容易,盼这一刻的同学盼得久的,我想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如今机会来了,虽说竞争非常激烈,但是均等的机会却是最令人鼓舞的!没有了歧视,抹平了等级的竞争是愉快的竞争,因为恢复高考招生是学子们人格和尊严的回归,是公平和公正的体现。所以,即使有所闪失而被挤出了这个队伍也不要灰心。首先自己有了这样的经历,已经是宝贵的付出和珍贵的获得,其次并不是非得在象牙塔里才有前途,才能报国,才能建设‘四个现代化’。随着科教文化的春天的到来,随着学海的潮涌,知识不但不是反动的了,而且还是一切事业的发展基础,知识能给你才智,知识能给你动力!抓住这次的学习机会,这大好机会会告诉你——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每一分钟的学习都是积蓄的能量。现在开始上课!”

    祝志平就任了补习班的所谓班主任后,在学校里的工作压力确实大了不少。不过有了补习班,原先那些找到他家门上求教的大多投了“杂牌军”,这一增一减,基本扯平!只是老祝家一下子由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庭冷落,虽然清静安宁,却也多少有点失落怅然。好在他和方二小姐的感情终于步入了迟来的春天如今芳菲正浓,再说借着这点清闲对女儿祝怡文多指导指导,就算文文对这高考很有信心,可是保险系数哪还有嫌大的人?

    放了学,回到家,此时文文妈还未曾下班,祝志平主动大声向女儿报到:“文文!早上给你的试题可曾都做好了?”

    “做好了,我来拿给你。”声音是文文一个人的声音,随着声音从房间里却走出了两个人来。

    “姨、姨夫……”跟着文文出来的年龄略长于文文却和文文长得有一二分相像的女青年开口便叫“姨夫”,虽然多少有点滞涩,嗓音却还算清甜,直叫得祝志平一愣。凝神看去,客人确实没有叫错,此女正是方二小姐嫡嫡亲亲的姨侄女,方家大小姐的小女儿,文文的小表姐方敏。

    老方家就方大小姐、方二小姐姐妹俩,方大小姐由父母做主将自家粮行的账房先生招赘为婿。按理说这账房先生女婿人财两得本该心满意足才是,可是方家老爹为方二小姐的嫁妆不顾血本,这账房先生嘴上虽不敢说,心头却未免大大的不悦!而祝志平和方二小姐的婚事本就令他满腔块垒,祝志平见到这位成天点头哈腰的连襟更是厌恶鄙夷,虽然做不到割断这一块亲情,可是前往岳父家之路着实令他步履维艰。等到他成了右派回到石桥街,那年过年时女儿文文带着妹妹去给外婆(方家老爹已过世多年)和姨妈、姨夫拜年,回来后文文一脸的不高兴。他问女儿怎么不高兴了,文文撅着小嘴说道:“舅婆给我和妹妹一人两角钱压岁钱,给姨夫看见了,姨夫就和舅婆吵嘴。”当时就气得他逼着文文把钱给还回去。以至他岳母归西后,他从此便断了和这位连襟的往来。而他那位账房先生出身的襟兄见祝志平成了右派避犹不及,甚至他的儿子女儿们见着这个倒霉的姨夫也如同路人,连头也不屑点一点的。尤其这位文文的小表姐,去年刚和石桥街当下的一把手唐伟国支书喜结连理,把一双眼睛都上调到头顶里去了,今天竟然屈尊来访,还破天荒地一脸的谦恭口称“姨夫”……可是祝志平却似乎承受不住这从天而降的殊荣!所以他第一反应便是:“莫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第二反应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我还躲不起”?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对那声“姨夫”有过回应,关照了女儿:“我还有事出去一趟……”便脚底抹油溜之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