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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 桑梓情深之一

    丁主任真是位好领导,不但给唐平之他们报销了所有的差旅费用,还在补贴上帮了点合情合理的小忙,最后又表扬道:“唐主任,你们这回任务完成得漂亮,做人也做得硬棒——我晓得你们连一双筷子的私货都不曾夹带,我要向经理汇报,向局长汇报。像你们这样没有私心一心为公的同志是应该得到奖励的。这样子吧,你们去财务科把账结一下就回家休息三天,不包括明天的礼拜天,礼拜四再来公司上班。唐主任也应该好好陪陪你家望穿秋水的那一位了,礼拜四来了我再为你洗尘。”

    唐平之和钟春英去财务科结完账,唐平之一个眼色钟春英已心领神会。待唐平之回到办公室后,钟春英找了个空当猫了进去,唐平之压低声音说:“我等一会儿就要回石桥街去——估计礼拜四才得回来,你各方面都要细心一点,有甚的为难地方不要去勉强,等我回来了再商量。”

    钟春英倒是通情达理得很:“没有什么关系的,你放心地回去,我不信他‘腊肉干’还能翻得出什么大浪来!说不定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跟他做了了断了。只是你一走这么几天,说不想你那是假的。”说着说着眼圈便有点红了,唐平之这才领略到这情,这爱,这缘分,尤其这“桃花运”——未来时难免有艳羡,真个来了,愉悦过后却是一种折磨。

    都说“小别胜新婚”,唐平之胡丽君夫妇除掉当年那一段强制性的无奈的“久别”,像这一回的一别十数日还未曾有过。按理说唐平之本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胡丽君身边的,可是下了汽车,进了街口,离家愈近,反倒愈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心里头乱乱的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正当午饭时分,按照胡丽君的起居规律,此刻正该端着一碗不冷不烫的黑豇豆寒宅粥,就着几碟不咸不淡的亲手腌制小菜,定心定意有滋有味地吃着。可是当唐平之到了自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闭“铁将军”把守。用钥匙打开大门进家一看,冷冷清清空无人影,本就有点乱的心更加乱得一塌糊涂:不可能呀——这许多年来从未见他有过一次加班,更不会轻易接受他人宴请!这午饭时间她是不会让家里冷锅冷灶冷寂寂的,可别这回清溪之行落入了什么人的眼睛又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唐平之哪里还敢往下想,双腿顿时酸软酸软,又不得不强撑着去往食品站探询个究竟。正当他颤巍巍地锁好大门正准备踏上寻妻之路时,背后却有人说话了:“呦,平之甚的时候回来的?恭喜你呀,要抱孙子了!”

    唐平之扭头一看,是隔壁方家老太!按七扯八拉的辈分排下来,唐平之该叫她一声奶奶。唐平之不好轻慢,客客气气地打过了招呼顺便问道:“你有没有看到我家丽君去哪里了?”

    方家老太拍手拍脚的多少有点大惊小怪:“一大早的你家亲家公就来过了,随后你家丽君就锁了门跟着一道走了的,十有八九是玲玲快要生了,我还当你晓得的咧!”

    原来是这样!这下子唐平之总算把一颗惶恐不安得蹿上蹿下的心安顿下来。谢过方家老太,重新开了锁进屋,打了盆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洗手脸,正准备再锁上门找人借部自行车去老葛家看看,顺便接了妻子一同回来,却听有人进了大门并调侃道:“青天白日的,是哪个小贼这么大胆,竟敢上门行窃!”不是胡丽君还会是谁?

    “啊呀——夫人请原谅!”听胡丽君的声气,唐平之晓得玲玲在娘家肯定一切顺利,完完全全踏实了的他未免浑身的骨头又有点轻飘飘起来:“听说这里有一棵四十多年的牡丹花得道成了仙,我想来亲近亲近。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知仙子能否大开方便之门?还有一点必须指出,孔乙己有言:窃非偷乎!夫人既然明白我只是来行窃就不算个偷,又何来小贼之说?更何况就算是贼也是个偷花的雅贼!而雅贼是能够得到同情和谅解的。至于这么大胆也只怪这位花仙子太美了,你说色胆包天——这胆子还小得了么?丽君,玲玲他们都好吧?孙子,还是孙女?”

    “玲玲生了个小丫头。”听口气胡丽君似乎不太满意,不过情绪倒还不错,“总算母女平安还是值得庆幸的!后天是‘三朝’,老葛家怎样安排我们不去管他,媳妇是唐家的媳妇,孙女是唐家的孙女,这‘三朝’可马虎不得!当然,这大热天你出差得辛苦,办酒请客的事情我自己安排就行!你只要下午写封信给琦琦报个平安就行了。还有祝老师最近有点烦,听说他原来的学校和石桥中学争他争得不可开交,而祝老师更像是被卷入了漩涡——有坦诚相劝的,有旁敲侧击的,有好说歹说的,还有流言蜚语……真是乱了套了!你抽空去看看他,顺便请他夫妻俩来吃三朝酒。”

    祝志平最近确实有点烦。有句成语叫做“祸起萧墙”,祝志平“祸”倒是没有,可是“乱”却似乎无孔不入无时不在,尤其要命的是“乱起萧墙”。

    将学生们送进了考场,祝志平自信自己的这些学生们多少会给他那张瘦脸上添点光彩的。祝志平正好利用这段空闲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是去是留实在很难决断。有的时候又是“熊掌”又是“鱼”的,反倒不如曹阿瞒的那块“鸡肋”来得简单。不过,却也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祝志平轻松地哼着“……夜色多美好……在这迷人的晚上……”走进家门。

    要说“子以父贵,妻以夫荣”应是常情,可祝志平却因身价上涨带来的愉悦反倒引起“同室操戈”——近阶段一直温柔有加的方二小姐竟面挂严霜口气冰冷:“到底是要做大城市的人了,连走路都打着锣鼓点子开着收音机,只是开心得‘人迷’了不要紧,可不要连时辰都迷了!就算迷了也好抬头看看天,好好的太阳就挂在天上,怎的会得成了‘夜色多美好’?”

    方二小姐是头一回欣赏到这优雅的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其味处没头没脑一顿闷棍打得祝志平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要说祝老师虽然一直信奉“有教无类”,却也不肯忽视了“因材施教”!他深知与夫人讨论音乐歌曲无异于是对那个什么“弹琴”,可是夫人有了上言自己若无下语,又生怕被误会成“不足齿数”,干脆便扯淡道:“这你就不懂了,时间的概念是因人因事而发生变化的!比如说:一直上夜班的人他的生物钟就和一直上日班的人反应不同,而乘长途飞机一飞十多个小时往往也会有时差反应。所以说,你认为大好太阳当空照,有的人却当成正是睡眠好时光——如何好去勉强他?至于说我要是做了大城市人,你不也成了大城市人?你和我还有什么分别?”

    “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福气!”方二小姐口才自然不如祝大才子,不过有些问题她还是拎得清的!尤其还有过“高人”的指点,自然理直气壮,“你不要把我当成三岁的小人哄,就算你再吃香,本领再大,只怕要想把我和儿子女儿的户口都带了一起走,还没有到那个火候!”

    这句话是触到祝志平的软肋了,在户口等级森严的当年,从大城市往中城市,从中城市往小城市,从小城市往乡镇,从居民往农民——一路往下迁,那是顺溜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是若想反其道而行之,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要不有些上海人怎么会得把祖孙几代挤在一个二十几甚至十几平方米的“鸽子笼”看得重如泰山,因而声称“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围城之外一律“乡下人”呢?祝志平自然也晓得个中厉害。方二小姐这一招叫做“必杀”!祝志平纵有苏秦、张仪之才,也只好开“瘪嘴行”!

    “这个,回不回长山我还不曾做决定。”祝志平一开头还以为他的方二小姐是在和他开的玩笑,直到她祭出“必杀”绝招直捣自己“死穴”,这才晓得方二小姐动了真格的!说实话,祝志平枉称才子,稀里糊涂地维持了二十多年冷面、冷影、冷衾、冷淡、冷漠、冷清的夫妻生活,刚刚才尝到了温顺、温柔、温存、温暖、温情、温馨的回春乐趣,可不想这快乐一开始便乐极生悲了,连忙安慰道,“只是有句话不是这样讲的么: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人争一口气,佛为一炷香,我即使回到长山,也是为了你,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争口气么!”

    祝志平说的的确是心里话,他是个读书人,这书生意气自是将那“一口气”看得很重很重,饶是他一贯还算潇洒,偏偏那“一口气”说壮也就壮起来的!而其中的动力,祝志平说的不是漂亮话——绝大部分正是来自于他这个感情一天更比一天浓的“家”。可是,他却没有拿捏准方二小姐对他想争的那“一口气”的概念是否认同!

    别看方二小姐平日里不善于跟别人辩理,可是今天却似有神助,竟又从丈夫的话里挑出了骨头:“你最好不要拿这个家来做说头,要是你真心为了我,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那你就不会把你的‘回’——目标放错了!‘回’,就是‘回家’,你的‘回’,是想‘回’哪个‘家’?或许长山有你的家,不过你倒说句实在的——那里可有我的家?可有儿女们的家?虽说我一点都不担心你长山另外还有家,可是……”要说夫妻之间从前一直冷冷淡淡好似凉水泡茶叶,方二小姐不是没有怀疑过祝志平在外面有没有什么花头,这一回再加上在背后指点她的“高人”有意无意地把“陈世美”的故事也点了一点,这一来话赶话的自然便就话中有话了!总算她中庸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话适可而止,语气转向温和道,“你也这么大的年岁了,何苦要为一口不好吃、不好穿、不好用的闲气离家离乡的去拼命?我和儿女不需要跟你去享这种没影子的福,这不是想拖你的后腿,只是想一家人太太平平在一起,过过安稳日子。你倒想想看,就算你去了这一回,气也争到了,面子也争到了,可是兔子满地梭,到了归老窝!你毕竟不是十七八岁廿二三岁的小伙子了,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能折腾个几年?最后还让石桥街上帮过你的人轻看了你,何苦这么折腾呢?”

    祝志平“乱起萧墙”不要紧,不料这一乱起了头竟是乱成了个没完没了——外甥女婿唐伟国不请自到,一见面就开门见山道:“姨夫,我不否认长山市确实很好,城市又大,学校的条件也比我们石桥中学好得多!可是你孤身一人去了后虽然有了那个扬眉吐气的意思,不过住宿舍,吃食堂,衣服脏了自己洗,纽扣落了自己缝……就算你吃得了这点苦,可毕竟这是苦不是甜!我不相信学校再么关心你,还关心得过家里人对你的关心?再说大地方人才济济,不比我们小地方求贤若渴,‘宁为鸡首,莫为牛后’的道理你比我懂!说老实话,我就深有体会,说一句不怕你责怪我不知进退的话,我这个大队支部书记可比那些公社副书记发挥能力的天地宽广多了。姨夫你不是对我们说过:‘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么?怎的这一回你也要去爬那种不实在的高山?等到后悔了,回炉烧饼不脆,真个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姨夫你不要嫌我这个做小辈的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轻重进退,不晓事理,不明尊卑!我是真的不希望石桥中学少了一位令人敬重的老师,而姨夫日后心里却多了一份遗憾!”

    黄伯澹是和林广郎一道来的,两个人自从拉上了亲戚关系自然而然就亲近多了。只是这黄伯澹虽然做了好几年的生产队长,见识和口才却不见多大长进。只会恋恋不舍地劝道:“平哥,你就不要去长山了,反正你的问题在哪里都一样解决,一样地做老师,一样地过日子,又何必……”

    林广郎的劝说就有意思多了:“平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本无可厚非!可是,‘高处不胜寒’呀!平哥你回到石桥街二十年了,除掉少数几个麻木无知的货色,其他的老老少少哪一个看低过你‘书才子’的名头?现在好了,历史总算还了你个公正,那个所谓的‘高处’,为了表现他们的高姿态、高水准,终于用轿子抬你来了。不错,这本就是个花花轿子人抬人的世界!可毕竟还是有分别的,雪中送炭真君子,锦上添花滥小人——说得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么二十来年,那个所谓的‘高处’哪怕来关心你一回?我都替你顺得下去这一口气,给这些靠不住的人扎面子,平哥,我不是泼你冷水——这不值得!”

    林元洪是喝了点酒才来的,不过他不想乱来的时候酒醉得还是能有分寸的。近几年他因多年饮酒过度身体每况愈下,中气不足处口头的“小毛驴”叱咤之间气势未免也就小了许多:“哪里来的小毛驴?胆子不小!挖宝竟敢挖到我们石桥街来了!欺我们石桥街人好说话是不是?下次敢再来动我们书才子的脑筋,撞到我老林手里,我活搴了他小毛驴的毛!”

    周伯同岂能不来?而且真的动了感情:“祝老师,你有你的考虑,哪个都没有资格对你说三道四!不过,你要是真的去了长山——老兄老弟还有学生小辈们,没有哪个心里会好受!我少了个谈心说闲话听书听道理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不晓得要少了多少滋味。而你少了我们这帮喜欢凑热闹的老伙计,也会觉得冷清的,我说祝老师,能留还是留下来吧!”

    文重儒是个不喜欢管闲事的人,但是也来了。他一进门先是像惯常那样寒暄,再又一言不发坐了片刻,最后才开口道:“祝老师,你能留下来,我办桌酒把老弟兄们请了来聚一聚庆贺一下;你要是非走不可,决定甚的时候动身,务必提前关照我一声,我好约了老弟兄们为你饯行。”

    王团长是提着个食盒来的,揭开盒盖,他取出热香氤氲的一大盆大煮蟛蜞螯和一盆冰糖猪头肉,满脸的麻点带着凝重道:“祝老师,我晓得这两样最对你的胃口,大地方虽说好的东西不会缺,不过我的玩法大地方可不一定也玩得像。你要是去了长山,想吃时就不如在石桥街这么便当了!都说衣裳新的好,交情旧的好。依我看,新的衣裳出客装门面是不错!不过要说穿起来贴身、舒服,只要不破,也是旧的好。”

    王小满是抽空来的。文重行厂长是头一回来的。周进荣是低着头来的。罗德贵是弓着腰来的。煤球厂的老伙计们是一齐来的。曹喇叭在大门外梭巡了几个来回,还是没能放胆走进来……

    祝志平却无话可说——他有什么话好说呢?他该怎么说呢?他又能怎么说呢?他自嘲道:“莫非往日帮别人,对别人——说多了话?这回是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