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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急流勇退之二

    办事处租用了一五层楼房二楼的左手三间,一间前一半做会客室后一半做主任室,一间前一半做财会室后一半做仓库,还有一间是业务员们的大办公室。周经理到时,办事处一应人员全部到位恭候欢迎!陈三虎一一引见介绍过后便自顾自处理要事去了,而这一边早有人摆开了“工夫茶”的阵势侍候周经理。

    这办事处果真有点古怪,似乎和医药方面并无多大关系,却好像是个金融机构——不见几个上门问医求药的,来来往往的人只是将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交到保管员手里,保管员随即开了一份收款凭据给交款者,交款者再将收款凭据交给会计,会计又和交款者签订了一张格式合同一式三份——一份留底,两份交给交款者,交款者又往主任办公室凭其中一张换了一张什么凭证……就这样不时有人揣着一沓一沓的现金换来的一张一张什么凭证开开心心地走了。偶尔也会来一个求医者,自有人帮患者贴好“周济膏药”,却不收分文,只是将一摞印刷得极好看的宣传单让患者带回家广为散发。周伯同从那传单的字里行间隐约看见了什么“银行利息太可怜,投资周济赚大钱,投得多,赚得多;投得快,发得快……”周伯同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借口坐久了屁股疼溜溜腿处将之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却不便多问。

    周伯同这里不动声色装作个“阿木林”,而陈三虎那里自以为将师傅摆布得团团转,尤其自己对师傅如此的孝敬,就算铁石心肠也该被感动了!再说就算他看出了自己搂钱的手段有点那个……但这钱是往自己的公司里搂,世界上哪还有不爱钱的白痴?所以,师徒二人各有各的念头,各有各的行动,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和谐的气氛还是能够维持的,至少在目前是这样!

    陈三虎忙了一阵也到了午饭时分,这钱来得容易用起来自然痛快,办事处原本就定了一家饭店包饭用餐,现在周经理到了更加马虎不得,好酒好菜理所当然热闹一场。酒足饭饱了陈三虎指着一个精明相的中年男子对师傅道:“他叫大苏,下午由他陪着你去几个好玩的地方逛逛。他人还算机灵,主要是他的普通话还马马虎虎听得懂。你就叫他大苏好了。”

    饭后稍事休息,周伯同便由大苏陪同上了一辆包下来的“的士”,路经商场,大苏又同着周经理进去给他买了一套运动衫裤和运动鞋,再回到宾馆让周经理将西装革履换掉,这才驱车去北郊。一路上,大苏操着怪声怪调的普通话热心地将沿途的景观作了介绍,并建议道:“周经理,今天我们去白云山,那里的风景是很好的啦。”说话间,“的士”已经缓缓地停了下来,周经理钻出车门一看,难怪大苏要让他换上运动服装,原来是登山来了!好在主峰摩星岭不算高险,登上峰顶,但见时有白云飘绕,山名“白云”大概由此而来!极目远眺,群山翠绿,泉石萦回,城乡云树,莽莽苍苍……羊城八景之“白云晚望”,“蒲涧濂泉”,“景泰僧归”等都在这里。只可惜他不入骚客雅士之流,但觉气急心跳腰膝酸软——并未看出多少妙处来,还须装模作样似是一副流连忘返的“仁者”架势,不过大苏的一处处讲解倒是用心记了不少,回到石桥街后最起码妻子唐玉珍的面前有个交代了!

    周伯同初学游圣徐霞客先生便累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回到宾馆后,陈三虎请他去逛夜市他都推辞了。第二天早上依然是陈三虎来接了他吃早茶去办事处饮工夫茶。周经理留意视察,情形基本上和昨天没多大两样……又是午饭时分,办事处全体出动照顾了饭店一大笔生意。然后大苏和周经理还是登上了昨天的“的士”。今天去的光孝寺是广州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大苏向周经理介绍:光孝寺里有大雄宝殿、六祖殿、伽蓝殿、天王殿、睡佛阁、瘗发塔、东西铁塔、法幢、大悲幢等等古迹。“禅宗六祖”慧能是在光孝寺戒坛前菩提树下受戒;后来“六祖”的头发埋在菩提树下,上面盖了瘗发塔,“六祖”就是在这里开辟了佛教南宗的!光孝寺里还有两座我国至今所见的最古老的铁塔——东、西铁塔,只可惜比东铁塔还要早四年的西铁塔在抗战期间因房屋倒塌压崩了四层而仅存三层,那东铁塔铸造于五代时南汉大宝十年,四方形,七层,高二丈三尺有余,塔身九百多个佛龛,龛龛都有佛像,工艺精美。塔身下莲花铁座,四周雕有“行龙火珠”,“升龙降龙火焰三宝珠”,造型生动……大苏一路讲解,周伯同一路瞻仰礼拜过去。两个人有了两天的接触自是亲近了许多,只是周伯同高低不敢造次问及办事处的事情。不过问与不问——周伯同心中已经有了个大约数。一晃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星期,周伯同游遍了胜迹,开尽了洋荤。虽说经过观察觉得办事处已是远远偏离了医药这一行的轨道,可是办事处一团和气和气生财生财有道,周伯同更有陈三虎的孝敬、员工们的恭敬……这人本来就是感情动物,周伯同又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一回视察的待遇,根本想不出哪一辈子如此风光过?

    有道是见好就收真先识,得寸进尺最无知。周经理游玩也游玩过了,享受也享受过了,尤其是——“吃茶”也“吃茶”过了……都说久病无孝子,客散主人安——周伯同虽然说起来应该算是“办事处”的主人,却毕竟不是“主任”,人贵有自知之明,周经理脑海里猛然浮出祝志平所说的“急流勇退”这句话来……

    周经理提出要回去了,陈副经理再三地苦留,怎奈周经理执意要回,陈三虎自然不便硬留。饯行宴那是不可以马虎的,更大包小包的布料衣物土特产买了一大堆,让师傅回去好“做人”!买好了卧铺票将师傅送上了火车,临别时陈三虎又硬是塞给了师傅五百元现金,说是在路上零花,并且约好了来年开春陪师傅再去广西游玩那里“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师徒俩互道珍重,周伯同便满载而归。

    要说周伯同活到了这一把年纪算下来,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头一回在外面这么久,头一回世面见得这么大,头一回风头出得这么足。再加上各项进账算一算——本该心满意足才对!可是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陈三虎对他孝敬有加不假,“生财有道”也不假,不过看形势他周伯同原以为“周济公司”的业绩和前景如此的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周济膏药”是基础,“周济膏药”功不可没。未曾想到此一番视察下来,他周伯同花尽心血研制出来的“周济膏药”在爱徒陈三虎的手里竟然成了无关紧要的推销广告传单的赠品!周伯同引以为豪的“心肝宝贝”堕落成了“搭头货”,这样子的局面叫周伯同情何以堪?

    周伯同五十多个钟头的旅途劳顿回到家,脱去“征袍”洗头洗澡,又吃了一大碗石桥街特产“寒宅粥”便上床睡觉。不过小别胜新婚,唐玉珍便也洗漱一番追随丈夫登牙床入罗帐“老文章”天经地义……周伯同劳作劳乏终于沉睡。这一觉直睡到红日西沉倦鸟归林方才醒来,妻子唐玉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周伯同惬意得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猛地想起要找祝老师去!赶紧起床见妻子已经准备好了夜饭:韭菜焖鸡蛋,雪菜炒肉丝,油爆黄萝卜干丁,香葱烤鲫鱼等都是最对周伯同胃口的佐酒小菜,还有一锅香喷喷热腾腾的青菜胡葱肉丝烂糊面条!周伯同只匆匆地吃了两碗青菜胡葱肉丝烂糊面条,让妻子包了一块布料,另外又提了两盒“老婆饼”,直奔祝老师家去了。

    石桥街有个说法叫“一人不吃酒,二人不赌钱”!可是说归说,做归做。祝志平本是个不落俗套的,而他白天为了培育祖国未来的栋梁之才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晚上回到家临睡前和“杜康”老兄亲近亲近似能在“黑甜乡”里更舒展安恬。所以周伯同到时祝志平正“何以解乏,唯有杜康”!祝志平一看来了周伯同,赶紧添了副杯筷——有人对饮,毕竟兴味不同!虽然佐酒菜只一碟花生米,几个咸鸭蛋,还有数块五香豆腐干。不过周伯同本就不是为了“口福”而来,祝志平为周伯同斟满酒杯道:“小菜虽然寒酸了点,可是不能忘了如今的好日子来之不易。人,是不可以忘本的!再说老周你可晓得这两只小菜都是健脑抗衰老的好东西!传说金圣叹在刑场上告诉他的儿子: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的味道,还关照儿子一定要保密,否则给奸商晓得了又多了个生财之道。虽然我嚼来嚼去总也没有什么感觉,不过这两样相配确实相得益彰。来来来,这杯酒就算为你视察归来接风洗尘。”

    周伯同端起酒盅与祝志平碰了碰一饮而尽却并不开心道:“祝老师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还说甚的视察!我就是做了一回‘特务’!虽说三虎那个小子对我好吃好喝好住好招待!可是工作上的事情一点也不打算向我汇报,我只觉得自己在那个地方被高规格地软禁了一回,我这个周济公司往后是甚的出路,辣块妈妈的!只有天才晓得!”

    祝志平给周伯同面前的空杯续满了酒,摇着头道:“我说老周,你可是个善洞察能机变的老狐狸,总不至于到了个生地方就变成个阿木林?”

    “那倒还不至于!不过我那几天明明晓得眼前的状况大不对头,可就是说不到点子上拿不出措施来!办事处如今是……”周伯同将自己这么些天观察到的详情全部说给了祝老师听,最后道,“真个像你所说的那样,这个商海的水太深了,想想都觉得头晕!虽说好吃好喝好玩好住快活着,可我就是心里头直发虚!以前听你说书说到过‘急流勇退’,我当时又没有妥当的处理手段,就这么一退,我就退回来了!”

    “你这也叫急流勇退?我看是患得患失首鼠两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还差不多!如果你真有急流勇退的打算——可不是退回石桥街来就能置身事外的!你必须快刀斩乱麻彻底做个了结,才能将麻烦降至最小!这名和利虽然是好东西有极强的诱惑力,可是要晓得追名就是虚荣,逐利等于贪婪,这两样若是令人膨胀失控,就算不择手段得到了,是福是祸还真难说!”

    祝志平见周伯同眉头愈蹙愈紧,晓得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却又不能不帮他把道理挑明,端起酒盅和他再碰一杯道:“根据你的亲眼所见,陈三虎搂了这许多的钱而且越来越肆无忌惮,基本上就是个‘空手道’!而‘周济公司’正是他打着的幌子,‘周济膏药’则是他开张的媒子,他搂来这许多钱且不说违法不违法,单就他对‘投资’者的承诺——没有丰厚回报的承诺,鬼才会得把现哗哗的钞票投到他这个无底洞里来——可是他既没有可靠的贸易,更没有实在的生产,一味地挥霍排场凭什么兑现他搂钱时的承诺?谎言也许支撑得住一时,又怎能够骗得了长久?到时候一露马脚便不可收拾。你这个周济公司的经理,周济膏药的主人,就算你未曾赤膊上阵行骗,可是你这个周济公司的负责人又怎么逃脱得了监管不力渎职的责任?还有挥霍浪费掉的那许多钱又拿什么来还给人家?所以我才认为你既然有心急流勇退,可不是退回到石桥街来就算上了堤岸了!要是你真个有心急流勇退,就必须一退到底——经理也不要当了,周济公司也不管了,把你的老本行做做踏实,将你的周济膏药上上档次……人贵有自知之明,能跳多高就跳多高,能担多重就担多重,要想下海先得学会游泳。否则,没顶之灾是必然的下场!”

    周伯同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了家,唐玉珍见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急了。摸摸丈夫的额头不发烧,捏捏丈夫的手脚不觉凉,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正自忙着鼓捣点什么,却听丈夫开口道:“你就不要瞎忙了,我这是心里乱,如果烧几炷香化几张纸解决得了问题的话,我情愿天天烧香,天天化纸!”

    唐玉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道:“嘘!你这是怎的了?挺胸凸肚地出去,蔫头耷脑地回来!”

    “哪个说我出去的时候是挺胸凸肚的?有了这么大的麻烦还挺胸凸肚?”

    “嘿!我说周伯同你可是吃了火药回来的?”唐玉珍叱道,“你少给我翻白眼!对你客气你就当是福气!我看你是三斤放在二斤半上称——翘尾巴了!”

    唐玉珍原以为只需自己喉咙一大,周伯同便马上吃瘪。哪晓得这一回竟然有了例外——只听周伯同一声闷吼:“辣块妈妈你耳朵聋了?听不见我说有了大的麻烦事了?还在这里跟我烦不清,你是日子过得太快活了,不作点罪来受受不开心是不是?”

    这一回唐玉珍总算听清了——看来丈夫周伯同真是有了麻烦,而且麻烦还不会很小!唐玉珍可不是个不识相的人,看出来势头大大的不对,自然是不可造次,不声不响帮丈夫打好洗脸水洗脚水后便悄悄钻进被窝先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