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苦乐人生 > 第一部 童年 第一章 乱世童年 (三)

第一部 童年 第一章 乱世童年 (三)

    五、含恨辞世

    自从祖母去世母亲已十几年没有侍候婆婆了,如今自己已是四十岁该当婆婆的人,却要在龚家婆婆面前低眉下眼当媳妇。这个老太婆长一对三角眼,常常撇着嘴摆出婆婆架子,死抱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封建家规不放。每顿饭娘都要向她请示,做什么饭,放多少米;吃饭时她双腿盘坐在炕头,母亲须把饭一碗一碗捧到她面前说:“娘,吃饭吧。”

    龚三的爹绰号“狼挖二”,据说他小时候被狼叨了一口,把鼻子和半片嘴唇咬掉了,就脸露两个朝天鼻孔和半嘴黄牙,我见了十分害怕。不过他几年前已死去,但不知他怎样娶了媳妇,大约是凭家境富裕靠“媒妁之言”娶的。

    龚三有了婆姨仍然放荡不羁,经常去侯家庄串门深更半夜不回家,那里有个康家的小寡妇。这年冬天,娘已经怀孕五六个月,有天深夜我睡了两觉还不见龚三回来。母子俩都睡不着,我在娘怀里翻滚,一脚踢到她小肚子上,娘说:“狗儿别踢,你听娘说,娘给你生个小弟弟。”

    她一心要给龚三生子立后了,可怜的母亲!

    “不,我不要小弟弟,我要个小妹妹。”我说。

    “好,娘就给你生个小妹妹。”娘满足了我的要求。

    过一会儿我好像想起什么,问娘道:“娘,我爹呢?”

    “他串门去了。”

    “不,我是说亲爹——生我的爹。”

    这是我出世以来第一次向娘要爹,却不知一句话刺痛娘的心,勾起她满腹辛酸一腔怨恨,只听她说:“你没有亲爹。”

    “不!别的孩子都有我怎会没有?娘你告诉我,我爹在哪里?”

    “他早死了。”

    “怎么死的?”

    “狼吃了。”

    我不再问,深切地感受到母亲的哀怨。

    屋外响起脚步声,我后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对娘说:“啊哈,今天我看到你给田二(我二叔)缝的烟荷包了,做得真好。人们都说……”他嬉皮笑脸话中有话,故意刹住不说了。

    娘对她的态度很反感,反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我给表弟做个荷包也要你们嚼舌?”

    “你急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和他若没那个还怕别人说?”

    他仍然嬉皮笑脸,一边就要脱衣上炕。母亲被激怒了,反唇相讥道:“你嘴放干净点,你嫌我不好为啥逼着我跟你。你离不开那个康家小寡妇就把她娶过来嘛,你娶过来我立刻就走,犯不着半夜回来咒人。”

    龚三也恼了,俩人越吵越凶,娘猛地坐起,披衣下地就要出门。龚三急了:“你要去哪?”

    “上茅房。”

    地上放着尿盆,上茅房本无需出门。娘扑到门口,龚三用背顶住门不让开,娘强夺门栓定要走。我突然意识到娘怕是要去寻死,猛地从被窝里跳起来扑到娘身边拼命哭叫:

    “娘,你不要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活呀!”

    娘心软了,她有气无力回到炕边,俯身在我脸上说:“狗儿别哭,娘不死,娘还要给你生个小妹妹呢。”

    她真给我生了个小妹妹。

    那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初九早晨,娘正忙着做饭忽然临产。她想呼叫嫂子(补红妻)帮忙,出门却见大伯子在院里,又默默返回屋自己接产。但已来不及,孩子生在裤裆里,只得剪断脐带把婴儿放在炕头,收拾收拾继续做饭。

    四十岁年龄已属大龄产妇,加之多年忧思操劳积劳成疾,不洁的产程和产后失调,婴儿刚满月娘就病倒了。偏僻山区缺医少药,龚三穷困潦倒无钱医治,眼见病情日重一日只是听之任之。直到卧床不起都不知娘得的什么病,此时龚三才去十几里远的县城抓药。

    二姐来了,大姐路远又带着不满周岁的外甥女,暂未及来。

    我每天还得照常去放牛。那天刚赶牛上山忽听二姐在场边呼叫:“二小,快回来,咱娘不行了。”

    我来人世九年还从未经历死人的事,这时脑子里好似突然响了一声炸雷,立刻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娘要离开我了,我将失去唯一最亲的人,失去母爱,永远成为无人眷顾的孤儿!我要跑回去拉住她,不让她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几乎是腾飞下山,在沟渠、荆丛、乱石间连滚带爬,没命地跑,没命地哭,没命地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恨两条腿短。娘啊,你等着我!

    跑进屋扑到炕边抓住娘的手直摇,连声呼喊:“娘,娘,你醒来,你回来,——你的狗儿在唤你,你不能死。”

    冥冥中娘听到了儿子的呼唤,游魂顿返,微微睁开眼用尽气力轻轻叫声“狗儿”,我已泣不成声,梗咽着说:“娘,你不要死,你不能丢下我,没有娘我也活不成。”

    娘艰难地抬起手给我擦掉泪,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哭,娘不死,娘还要看着你长大。”

    这是娘又一次发自内心的誓愿。可是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怎就那么冷酷无情,偏不让它实现!

    第二天,当我再次从山坡被叫回来时娘已停在门板上,龚三随后也提着一包药风风火火闯进来,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哭着喊着又要扑到娘身上被人们拉开,哭得死去活来也无济于事,纵然泪流成河也唤不回娘亲。

    娘走了,抛开这罪恶的世界,抛开她深沉的苦难,也把我——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抛开,去那永远的极乐世界了。

    真是:

    作恶者逍遥自在,为善者命染黄泉,前因后果胡安排,堪咒那造物苍天。天哪!你有眼无珠枉为天,看不见,人间多少难与灾;你便是偶像泥胎,也需动慈念。

    又道是:

    养儿育女心操碎,顷刻撒手全抛开;

    生死原只一纸隔,人生趣味竟何在。

    早知你儿幼女弱撒手去,倒不如不让儿来到人间。

    母亲掩埋在村西山坡上。每天赶牛从山下走过,我总会停下来朝坟茔方向久久仰望,幻想娘站在坟边向我招手,我就跑过去领她回家。我不相信娘已经死了,不,她没有死,她是太累了,暂且离开家来这里静静休息。她一定还会回来,我一定还能听到她亲切的呼唤,那是世界上最美最悦耳的音乐:狗儿,狗儿,娘的狗儿!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半年过去了,娘再没有回来。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不得不悲痛地接受残忍的事实:娘的确死了,永远躺在那窄闷的墓穴里,不愿再回到这充满灾难和罪恶的世界。我不可能再见到娘了,从此将永远失去母爱!

    正是:

    父弃母逝孤儿怨,后爹后娘我占全;

    可恨命运胡安排,举目无亲咒苍天。

    六、阴魂不散

    娘死不冥目,她心中有三恨:一恨父亲弃儿抛女让她一人承担养育儿女的重任,二恨土改无辜清算又被逼改嫁,三恨老天不让她看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阴魂不散。我想见见不着,但她常常回家。那个新进门的小寡妇——侯家庄康氏的孤孀几乎每夜都看到她。

    母亲临终前再三对龚三说:“我死后你如续娶要等我周年后再办,这个女孩你把她奶出去,长大就是你的亲人。我与你夫妻一场虽没给你生下儿子,留下这女孩也是你的一个亲人,我也算对得起你了。”

    龚三听不进这些肺腑之言。娘死后他不听众人劝阻,连声嚷着“奶不起”把女儿送了人,不等娘过“七七”就忙着把那个旧相好的接了进门。

    这女人带着个取名玉仙的七岁小女孩,约定长大给我作媳妇(当地非常盛行“娘婆女妇”)。我已改名龚来珍——龚家小字辈都在珍字上取名——从此由亲娘后爹转到后娘后爹手里,经历着人间罕见的苦难。

    小寡妇来家不久就闹起鬼来,每逢夜幕降临她便大呼小叫闹将起来,说看见我娘进了屋,上了炕,龚三便手持菜刀顺她手指的方向乱劈。

    “又跳下地了,在立柜旁。”

    菜刀朝立柜飞去,嘴里恶毒地咒骂:“我叫你狗日的回来。”

    可任凭怎样砍杀也赶不散娘的阴魂,镇不住那女人的惊魄,她依旧通宵彻夜地闹腾。龚三无奈决定搬家,搬到陈家垣他分到的窑洞里。但仍无济于事,轻车熟路娘依旧每晚回来,她始终惦记着她的“狗儿”!

    那女人歇斯底里发作愈演愈烈,只苦了我。

    柳沟距陈家垣二里多路,我每天赶牛去和柳沟的孩子合群放牧;天黑后别的孩子先回了村,我还得独自往陈家垣走。寂静的夜晚四顾无人,我害怕极了,一颗心紧提到嗓子眼。突然山坳里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嗥,令我胆战心惊。我不敢哭,听说狼专吃落胆的人,听到小孩的哭声就会循声而来。这是真的!有一次我和另一个孩子在村对面山上放牛,见一只狼蹲在山下河渠边。那孩子吓哭了,狼听到哭声竟迎面朝我们走来,我急忙大喊:“狼,狼!”又唤狗,两条狗狂叫着扑出村,那狼才折转身不紧不慢顺沟离去。

    我跟在牛后面,双手紧紧揪住牛尾巴,不敢粗声出气,硬着头皮回到家。龚三还在窑里大摆战场打“鬼”,从未想过去接一接十岁的放牛娃。

    不知过了多久,小寡妇的歇斯底里渐渐消退,我们又搬回柳沟。待到七月十五日姐弟四人给娘上坟,只见娘坟头压着两大块磨石,那是龚三用来镇母亲冤魂的,大家合力掀起把它推下山沟。

    正是:

    人言神妖有,谁谓鬼魂无;

    只因含冤死,不忍弃孤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