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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童年 第二章 乱世童年 (五)

    九、逃跑剥褂

    在我的几个祖母中六婆要算个女强人。她和六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经常打闹,六爷一气之下去太谷住了字号(杂货铺),很少回家。六婆一个人操持家务也是架子不乱。大叔参军走了,五叔才十六七岁(中间的三个叔叔都少亡了),种地就靠那个大爷帮忙。大爷名叫田维元,是个光棍汉,住在后垴村,直到现在我从家谱中也没查出他属于哪一支系,和东湾田姓是远是近。不管怎么他帮六婆把叔叔们拉扯大,死后五叔又把他埋殡,也算有个园满结局。也只有六婆敢于顶着同族人们的窃窃私语把我引回她家,解放后她还供五叔上学直到大专毕业,合作化时又在县城买了房子离开东湾。

    初回六婆家我觉得一切都比柳沟强,首先不俄肚子,能吃饱饭。我饿怕了,吃饱肚子是唯一要求;其次干活也由着我,只干力所能及的活。深秋天凉了,六婆还给我缝了一件夹马褂。

    我帮五叔去贾家坪收割庄稼,我手脚麻利,割谷钩豆样样勤快,虽然人还没谷杆高。五叔稚气未脱,也不虐待我。

    可日子一长又生出是非来。在柳沟时也许因饥饿和劳累顾不上多想,也许因那里孩子们少没有比较,对母亲的思念本已日渐消减。来东湾后人多孩子多,眼见别的孩子都有娘,他们每天在娘怀里撒娇,娘则百般爱抚关顾,又钩起我思母之心,而且日甚一日。

    别人都有娘唯独我没有!我时时想时时哭,越想越哭、越哭越想。不论吃饭睡觉、放牛割草,总在想娘,总在哭,边哭边不停呼唤“娘”,呜呜咽咽没完没了,任谁都劝不转。婶子们见此情景无不叹惋:“这孩子真可怜。”六婆却老大不高兴,她说:“这孩子怎这么没贵处,我好意把你认领回来,那点对你不好,你为啥每天总是摆出一付哭丧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无奈鬼使神差我思母之心犹如干柴烈火越燃越旺,悲切的思念搅得我时刻不得安宁,没有心思干活,惹得六婆对我越来越不满。尤其我去大姐家住了几天之后事情更发生了质的变化。

    自从大姐出嫁,因路途遥远我很少去她家,回到东湾后跟五叔上山收秋路过大姐村,顺路去她家住了几天。二姐还在侯家庄赵家受苦受罪,哥哥被三爷引到贾家坪放牛,摔死一条牛遭到汉英叔毒打。只有大姐生活较安定,姐夫参军后她是军属,土地由群众代耕,担水砍柴磨面都有村里人代劳,不愁吃不愁穿。小时候大姐每天抱着我玩耍,我和大姐有着特殊的感情。姐弟俩很少见面,这次相见她对没娘的二弟自然格外亲热倍加爱抚,不想反而惹出麻烦。人常说“老嫂比母”,那么“老”姐更可比母了,我一下把思母之心转到大姐身上。一个奇异的念头在我心里萌生:我要离开东湾,离开六婆家去跟大姐!只有和大姐在一起才能减轻我思母的痛苦,安慰我受伤的心灵。但我不敢向六婆直陈心迹,却背着她向换珍叔讲了自己的心事,求他转告大姐托人来接我;换珍叔没有告诉大姐,却告诉了六婆,从此六婆对我再没有好脸色。

    我以为大姐已经知道我的心事,她不久就会派人来接我,我要给她准备点小小的礼物。上次在她家住,见她做饭点火用的是笨火柴,我们那儿叫“取灯”,须放在红炭上才能引燃;六婆用的却是“洋火”,“嚓”一声就着了。大姐没有“洋火”多麻烦,我要设法给她弄点。

    一日县城赶集,村里的孩子都去凑热闹,六婆破例放了我半天假,还给我一毛钱叫我买烧饼吃。一毛钱能买两个烧饼,我手里攥着一毛钱,从东街走到西街,从南门走到北门。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肩接踵。两边卖饭的摊主大呼小叫,这边叫“热面,开锅拉面”,那边喊“烧饼,油酥烧饼”。我咽下口水,转身进杂货铺买了两合“洋火”,托人给大姐捎去。

    这就是我的见面礼,小弟也只能尽这点心意!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又拿了五叔的洋火。我和五叔在西房睡,三间靠山崖的西房原是我爷爷分得的,因没法生活娘已卖给六婆;六婆则在东房住,东房原是分给长门大爷爷的,也被二伯父卖给六婆了。那天我见西房桌上放一合洋火,就顺手拿起装入衣袋,晚上睡觉时五叔进屋点灯怎么也摸不着,问我见没见,我说没见。

    “活见鬼,”他嘟囔道,“上午还在桌上放着,你没拿哪去了?”说着又去东房取来一合。

    次日早饭后六婆要我跟五叔去砍柴,我早忘了火柴的事,连奔带跳顺井坡往下跑。衣袋里有东西哗啦啦直响,五叔在后面听到,追上来说:“站住!”洋火被他搜了出来。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好你小狗日的,偷了我的洋火问你还死不承认。”说着就用镰把打了几下,打罢管自气狠狠地走了。

    我挨了打躺在坡上哭,村邻叔婶都围过来看,六婆见有伤大雅,忙拉回去安排我磨面。此时我哪还有心思干活,心里已谋划着逃走,扒在磨杆上直哭,走几步就停下来。几个年轻的婶婶隔着院墙边看,指手划脚议论,六婆也不好发作。快到晌午还没磨出二升面,她只好收拾磨摊,又叫我去河滩地里敲谷茬,这无异于打开笼子放鸟飞。走!找大姐去!主意已定,进屋把所有的——仅有的衣服连同那件夹坎肩全穿在身上,提着镰筐就走。六婆心中犯了疑,就问:“你怎么穿那么多?”我说河滩风大我怕冷,边说边跑出村。

    打了一会谷茬我就对旁边一个大孩子说:“我进城一趟,你回去时替我把箩筐捎给六婆吧。”

    他一口回绝:“不管,你不会自己送回去!”

    我送回去,那不是作茧自缚!

    机不可失,我扔下箩筐拔腿朝城道跑去。不防六婆在窑垴上喊:“二小,你往那里跑?”

    原来我一出村她就上窑垴监视去了,可监视管什么用,五叔不在家你追不上我。

    我加快脚步拼命跑,边跑边哭,耳边响着六婆的叫骂声:“你这没良心的,我看在你娘面上把你从火坑里拉出来,那点对你不好,你自不做人,整天价嚎丧——你要走脱下我的坎肩!”

    此时我什么不顾了,一不做二不休,主意已定决不回头。过河不远就是县城,叫骂声已被我甩在身后。跑上东河桥遇见周常保表大爷,他是父亲的舅表兄,我哭着像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并声明想去投奔大姐。进城后他给我买了个烧饼,领我找到常家会进城赶集的人们,让我跟着他们去找大姐。

    “等会儿咱们就走。”那些人说。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跟着人们从东街出城,刚上鼓楼坡,我只顾低着头走,猛听六婆一声断喝:“二小你过来!”

    她真是神机妙算,不在街市上寻,而是稳坐路边等,这一招我可是始料未及,十岁的孩子再机灵哪能斗过老谋深算的婆婆。我乖乖地走过去,她不再骂,只冷冷地问:“你真要走?”

    我坚决地说:“我要去找大姐。”

    “我当初念你无亲无故,是田家的根苗,打官弄司把你从龚家认回来。你既忘恩负义,我也不强留,把我的坎肩脱下来再走。”

    我毫不犹豫脱下来扔给她,头也不回跟着人们走了。

    真是:

    荒唐人总办荒唐事,有情儿正逢无情妇。

    又曰:

    海阔网破凭鱼跃,天高笼毁任鸟飞。

    没想到见了大姐却遭她一顿责骂。她知道我是从六婆家逃跑出来后,又气又急,哭着说:“谁叫你跑来找我,你不好好在六婆家放牛赚碗饭吃,跑我这里做甚?我是个妇道人家,你姐夫不在家,全靠众人代耕生活,怎能再养活你?再说本是你自己要来找我,反让六婆疑心是我调唆的,叫我怎见六婆和东湾的本家。”

    我哪能想到事情有这么复杂,我只是想念大姐,想和她在一起,从她身上弥补失却的母爱。我也是有头有脑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就不能享受人间的温情?

    我绝没想到大姐会不愿收留,此时此刻被她一顿数落可真没了主意。于是悻悻地抱着两岁的外甥女志香出去,坐在大门墩上,满腹心酸无处诉,哭着对小女孩说:“香香,你可知舅舅有多命苦,可知舅舅没有亲人?你说,我该向谁诉说,向谁倾吐!只有你,你懂我的话吗,理解我的心吗?你说,你说呀,现在我该怎么办,往哪里去?”

    两岁的小女孩在怀抱里被我摇的大约很惬意,好奇地盯着我的脸,黑眼珠突溜突溜转动,似懂非懂,不一会竟甜甜地睡着了。

    天已漆黑,小山村恢复了每日的宁静,该吃晚饭了。大姐独自伤心一阵,思来想去别无他计,只得出来哄我回去。

    “不是我不叫你来,你哪知道我的难处,”她边吃饭边开导我,“你姐夫一走无音无信,我还是靠群众代耕生活,全靠你两个表哥里外照应。你跟着我住,人家就多负担一个人会没意见?叫我怎和人家说。”

    “我能给人放牛,”我赶忙说,“我不吃闲饭,只要离你近点,能常见到你……”

    说着又哭了。大姐赶忙安慰道:“好,好,别哭了,今冬你就先住我这儿,明年开春再说。”

    大姐终于答应了,我转悲为喜,抱着香香满地转,还往空中抛了几下,逗的她咯咯直笑。高兴之余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大姐,上次捎给你的洋火见到没有?”

    她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谁要你买那东西,又拿五叔的惹是生非。”

    说着打开立柜拿出一包来:“我有得是,还缺你那两合。”

    正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莫怪孺子性叛逆,世间恩怨不由人。

    十、识主认父

    大姐家的院子很大,一溜排着五眼土窑,还有东西房和两间南房,坐落在村子最前面,紧靠河边,一出大门就是野河滩。这天晚饭后我想大便,天空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茅房在院墙东南角,我不敢独自去,要大姐和我做伴。她正奶着香香,就说:“你自己去吧,有啥怕的?”

    我说怕狼。她没好气地说:“哪有狼,即便有,院墙大门安安闭闭它也进不来,你快去吧。”

    我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去了。刚回屋就听见外边咿咿唔唔一阵类似小孩子哭的声音,就说:“你听,这不是狼嚎嘛!”

    她说:“哪是狼嚎,分明是你二表哥家的小孩哭嘛。”

    话音刚落,就听见东邻的铁匠铺有人喊狼,几个铁匠跑出来大呼小叫撵狼。大姐也害了怕,叫我快关门,放在门口的便盆都没顾上掂。

    住在大姐家心情逐渐好转,日子长了和村里的孩子也熟惯了,我就和他们一起上山砍柴。虽然大姐烧柴由村里供应,但我还是每日不落空。人小却肯卖力,背着比我粗大的柴捆就像屎壳郎滚粪团连滚带爬回来。村邻李老汉看在眼里,不禁赞叹道:“好孩子,干活忒卖力,明年你就给我放牛把!”

    第二年清明刚过李老汉便与大姐商定,以一石一斗小米的年价把我雇去。

    李老汉有两个儿子,长子金忠,次子水忠。金忠有个大兄哥,三家合养一头大毽牛由我放牧;五天一轮换,给谁干活在谁家吃住。

    经一冬天厮混我和村里的孩子们都已熟悉,每日早出晚归在深山野岭尽情耍闹,忘却许多烦恼。

    我最要好的朋友是李三小,大名叫谦福,他比我大三岁,但从来不欺负我,而且还处处护着我。

    两个多月后李老汉买回一头毛驴也要我放,我骑牛骑腻了又想骑驴。谁知这头驴性暴,不备鞍辔不认骑,我几次爬到它背上都被它尥蹶子掀翻在地。有一次竟跌到驴肚底下,那驴从我身上腾越过去,没有踩着我,我有拣回一条命,只是碰破脸流了点血。李老汉问我脸怎么受的伤,我说是圪针划破了,心里已谋好驯驴计划。我约李三小和另一个孩子一齐去河滩,由李三小牵紧缰绳,我骑上去,那个孩子照驴屁股猛打。那驴想跑跑不掉,不走又挨打,没用顿饭工夫就驯服了。从此别人骑牛我骑驴,每天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时间胜过菩萨施舍的神药圣水,能医治一切悲痛和心灵创伤,任你有多深的哀愁,多重的苦难,终会被那细细的无休无止的涓流冲淡、溶融。有谁不是在它的摩挲下忘却一切痛苦重新踏上未走完的路,我思母之心孤苦之感就这样被时间慢慢淡化消减了。

    五月正是霉雨季节,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我和李三小把牛赶到山坡,任它们在那儿吃草,我俩在土丘下兀自打避雨窑洞,两人挤在不足二尺大的洞里挥动镰刀掘土。

    “小心,别刨着头。”我说。

    话音刚落头上已挨了一镰,只觉头眩眼黑一下子栽倒了,李三小慌忙抓起一把干土撒在我头上。

    “疼吗?”他问,吓得脸色腊黄。

    “没事,你撒土干吗?”

    “止血呀,你流了很多血呢。”

    我低头一看果然流了一滩血,就说:“撒土顶屁用,听说尿才能止血,你赶紧撒泡尿给我冲冲。”

    他拉开裤子就朝我头上尿……

    我的三个东家老大李金忠心地狭窄,多年后因受了弟媳几句凌辱跳河自杀了。他女人很吝啬,死怕人吃,一日三餐总守在锅边掌勺,我每次去盛饭她必抢过碗假惺惺地说:“让我来给你舀。”

    她是怕我捞稠,她准给你舀一碗清汤。我自幼有尿炕的毛病,喝一肚寡汤晚上又该被子倒霉了。

    老二李水忠性情豪爽,当时大概也就二十多岁,虽然按乡邻辈份排起来我随大姐该叫他表叔,可我们相处很随便就像弟兄,他常常还会跟我开玩笑。有一次在地里锄豆子他突然心血来潮问我:“二小,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我毫不犹豫回答:“好!”

    “那你就年年给我放牛吧。”他说。

    “我长大后还能老给你放牛?”

    “长大就给我住长工呗。”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不,我长大就不给人做工了,我要念书,我是——”不知何时听大人说过的一句俗语突然在我脑海闪现,于是脱口而出,“我是贵人遭磨难哪。”

    一句话引得二东家哈哈大笑,回去逢人便说,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人们见了我就问:“二小,你是贵人遭磨难吗?”

    我偏不是贵人,但确确实实是到人间遭磨难来了。

    待我最好的头数金忠的大兄哥张生江,他大约四十多岁,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一个人住在大常家会村最西端的一爿旧院;婆姨早死(也许根本就没娶过婆姨,我不得而知),他无儿无女,种地做饭屋里屋外一把手。他从没对我瞪过一次眼,发过一回脾气,即使我做错什么事,他也不动气,只是和颜悦色地讲清道理。有天在山坡耕地,半前晌他回家喝水,我心血来潮也想学耕地。因我对这位东家毫不惧怕,便七拐八弯粗一犁细一犁胡乱耕起来,好比小学生写字,东倒西歪曲曲扭扭,谁也不和谁挨合。他回来见了啼笑皆非,也只是说:“你真胡闹,人还没有犁拐子高就想耕地,看你耕的像啥。”

    晚上回到家,我烧火他和面商量着做饭吃,还常征求我的意见:“咱们吃甚哇,焖米饭还是擀面条?”

    我俩就像一对亲父子。

    夜里他从不让我去给牛添草,有时我争着去,认为是我份内的事,他就说:“还是我去吧,你在家咽(烧)火——咱这院子野(没有院墙),你会害怕的。”

    我就想,龚三红是我后老子,从没有替我添过一回夜草,从没有想到我会害怕,他对我却无微不至关怀。突然又一个奇异的念头从我心头涌起,使我辗转难眠。

    生江老汉也还没睡,钻在被窝里担炕沿抽烟。我爬在枕头上对他说:“你这人真好,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

    他苦笑道:“好心管什么用,还不是光棍一条孤苦一人。”

    我趁势接过话茬:“我也是孤苦一人,要不你收我作儿吧,我认你爹,行吗?”

    说这话时我神态自若毫无做作,我是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诚心诚意的。张老汉却大吃一惊,他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军将的太猛太急,使他一时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抽烟。抽完一袋,在炕沿边“叭叭”磕掉,再装满一袋点着,大半天不言语。

    我等急了:“你怎么不吭气?你不愿意,嫌我不够格?你说呀!”

    “不行,”他终于脱口而出,“你还有爹呢!”

    “我没有爹,”我说,“他早死了——狼吃了。”

    “谁说的?”

    “我娘。”

    他忍不住笑了:“睡你的觉吧,你知道啥。你爹还活着,保不准在哪里当大官。我认你做儿,他回来能让?”

    “回来我也不认他,”我认真地说,“我从没见过他,怕他打我。”

    “傻小子,亲爹还会打你?你不是贵人遭磨难嘛,将来跟上你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你真的不认我?”我还在坚持。

    “睡吧,明天还要动弹呢。”他收起烟袋,转身睡了。我长叹一声也转身睡去。

    正是:

    认干爹引出生父,屡沧桑恰如梦幻;

    为读书千里寻亲,非贵人屡遭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