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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成长 第三章 (二)

    二师生父子

    在这所新学校,我和父亲都获得了新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学校地处滹沱河上游,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抗日战争期间八路军在这里建立了兵工厂,还有一个小型的发电站。解放后工厂搬迁,机器拆走,新生的共和国缺乏文化人才,中央决定改办一所学校,把部分职工转为学生学习文化知识。原来的厂房被改作课堂,顶棚上还残留着天车的轴架;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从十七八岁的年轻娃娃到五十多岁的白发老翁,男女老少齐聚一堂。父亲就教这些学生,我则杂在他们中间旁听,是一名双料的“小”学生。

    “大学生”们对我这唯一的小学生颇感兴趣,尤其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专爱逗我玩。岂知我是个刚离开牛群习惯于以山歌对骂的顽童,一旦野性发作就要骂人。有一次惹恼一个憨后生,扯着我的胳膊去找“田老师”。其时我刚种了牛痘,这一把将痘疮抓破,半个多月直流浓不愈合;又一次在澡堂“骂街”,被人家倒提双腿一定要按到水里灌几口污水,这下子可把我整怯了,从此再不敢和“大学生”们一块洗澡,总得跟父亲一起去。

    我和父亲最初住在罗汉坪,和一个姓张的教务主任住一屋,他大概嗔着我太淘气而很反感,与父亲相处也不太融洽。

    几个月后父亲调到南冶,教务主任丁宵明是个年轻人,非常豁达宽容,和老师们打成一片,父亲在他手下工作非常轻松愉快。

    但我还是给父亲惹了不少麻烦。

    我天性爱动再加放牛养成满山遍野跑的习惯,现在却要在硬板凳上一坐五十分钟,感觉如坐针毡。坐不到十分钟就通身不舒服,好像血液都要凝固了,开始尝到“十年寒窗苦”的滋味。于是凳子上坐腻了上桌子,桌子上又坐腻索性站了起来。讲地理的毕老师很生气,喝令我坐下,并对班长说:“你们跟田老师讲一下,哪有站桌子上听课的,不成体统嘛。”父亲因我陪了许多好话。

    在这里我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父子俩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他戒烟成功我对他的恼恨渐渐淡化,和他的感情距离逐渐缩小。我尿床的毛病一直未好,有一晚父亲叫我尿没叫醒,伸手摸摸看是否尿湿被褥,不料我刚巧正尿,尿了他一手,就那样他也没打我。又一天下了晚自习我紧随父亲回宿舍,心里本来就怕的很,不料一进大门就听对门高老亮星老师嚷道:“你们快看,我床上有狼蹄印!”

    这里社会风气极好,真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仅大门日夜敞开,宿舍门也从不落锁。床上发现异常,只能猜测是野兽光临。我被高老师的新发现吓坏了,整整一夜紧紧依偎在父亲身边一动不敢动。那时父子俩共盖一条被子,我用被子把头蒙的严严实实,连空气都难以进去,屏声敛气生怕那东西听见。心想也许那狼还没走,说不定就在床下卧着!我一夜未睡,父亲觉得我全身发烫,用手一摸大汗淋淋,他说:“这么热你怎还要蒙头?”

    我不敢作声。他不知道我有多么胆小,多么害怕,大人们对小孩子的心理总是缺乏理解。

    解放初期国家工作人员实行半供给制,免费食宿另发零用钱。最初父亲的月薪是一百三十斤小米,按当月米价折算发薪,经济上不很宽裕,父子俩一直合盖着带来的那条旧被子。每晚入睡前他总会给我讲一段有趣的历史故事,诸如“武松打虎”、“李逵接娘”、“火烧战船”等等,我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过耳不忘。那些故事扩大了我的知识面,更加激发了我天赋的求知欲。

    礼拜六晚上老师们照例在教务处玩扑克牌玩到深夜,并且照例总是玩“捉王八”。我挨着父亲看热闹,看到节骨眼上就情不自禁喊起来,泄露出个中秘密。有一次我看到高老师有牌不出却向上家借牌,逼着父亲向他借了小王,急得直嚷:“高老师捣鬼了,他有红桃五。”

    高老师见诡计被拆穿心中不快,便说:“小孩子家乱嚷什么,真没规矩。”

    我还犹自嘟囔:“明明你捣鬼嘛,有牌不出就是捣鬼。”

    “去去去,老师们玩牌用你在这儿瞎搀和。”

    父亲忍不住接了口:“你捣鬼还不让人说。”

    高老师年轻气盛,把牌往桌上一甩说:“说也轮不着他——哼,办公室带个小孩子。”

    “怎么不能带,你叫他去哪里?”父亲也发了火,“你想带还没有呢。”

    话不投机伤了和气,一场娱乐不欢而散,事后见面都很尴尬。

    我又一次给父亲惹了祸。没想到几天后挨了父亲一顿打,不仅高老师和他重归于好,父子间的感情裂痕也彻底弥合了。

    滹沱河两岸风景秀美,山势蜿蜒起伏,跌荡多姿,险峻异常,比起家乡的荒芜平庸、低矮光秃的土山包别有一番风味。这里陡崖峭壁兀立,有的山峰直插云际,四周绝壁环绕,宛若鬼斧神工凿就。大约从古至今除了那些自由高傲的飞鸟有幸在上面栖息,人类是可望不可及的。更奇的是遍山绿草如茵,却很少有高大的树木,远远看去酷似铺绒地毯。这里的河水就更神奇,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对小孩更具诱惑力。在这山清水秀阳光明媚的春天,准定诱发你游山玩水的雅兴。星期天池冠生老师常带我上山游玩,采花扑蝶。坐在山颠极目远眺,可见云蒸霞蔚、风光旖旎;有时他就带我下河游泳、捉鱼。我不会游泳,只会捉鱼,而且特别喜欢捉鱼钓鱼,每当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钓上来,那股高兴劲儿准叫你流连忘返。

    有个星期天,我正在村边小河里聚精会神垂钓,图画老师的儿子侯智跑来说:“咱们去上游钓吧,那里有个深潭,鱼可大呢。”于是我们沿着岸边朝上走,走了约莫二里路果见一个深水潭,左岸是沙滩,水浅不能钓,右岸是一丈多高的石壁,再往上则是很陡的土坡。我们攀上高坡居高临下撒下鱼钩,但见鱼漂摆动便猛抽钓杆,“啪”一声一条大鱼甩在身后坡上碰得半死。俩人越钓兴致越浓,忘记时光流逝腹内空空,不觉红日西坠天色已晚,才收拾战利品匆匆返回。

    家里早急坏两位父亲。星期天学校照例只开两餐,吃过午饭已是下午四点多还不见两个孩子回来,找遍校园不见踪影,急得父亲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有人说曾见他们在河边钓鱼,心想莫不是有什么不测之事?正要去河边找,我手提一串鱼肩扛鱼杆凯旋而归,兴冲冲朝他怀里扑去:“爹,你看我……”钓字未出口屁股早挨了一巴掌,爹气急败坏地说:“你走也不说一声,天要黑了才回来……”

    接着又打几下。

    自从找见父亲这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虽然打得并不重,我只受到很轻的皮肉之苦,但给我的心灵创伤却非同小可。我有生以来先挨龚三打,后被五叔打,如今父亲又打,不免触痛我的旧伤疤。我委屈地哭着,他给我打回饭也不吃,赌气回屋睡去。哪能睡得着,思前想后又思念起母亲和大姐,后悔不该来找他。现在远隔千山万水,想回去比登天还难,挨了打能往哪里跑!

    父亲独自在院子里徘徊,高老师推门出来。朦胧中只听他问父亲:“生玉又玩去了?”

    “没有,在屋里睡着,”父亲说,深深叹了一口气,“饭都没吃。唉,打的孩子太重了。”

    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一深叹气使我对他的怨恨立刻冰消瓦解,父子间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是的,父亲必竟和龚三、五叔不同,他是疼爱我的!

    “你就不该打他,”是高老师的声音,“教训几句就行嘛。”

    过一阵又听父亲说:“那晚咱们不该伤脸失面争吵,过后想来为个啥,真没意思。都怪这孩子嘴多,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没啥,没啥,”高老师忙说,“都怪我一时性起感情用事,你也别计较……”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任何隔阂都可以消除,任何鸿沟都不难填平;只要心存一个“让”字、牢记一个“忍”字,冤仇宜解不宜结。此时师生、父子两道鸿沟,转瞬间化为乌有。

    同院还住着一位郭老师,有一次我到他房间玩,见他正填履历表,我看他在“曾任何职”一栏写着“连长”二字便好奇地问:“你当过八路军连长?”

    他苦笑一声说:“若当八路军连长敢情好啦。”

    一年后他和赵老师、池老师都在“镇反”运动中被逮捕回太原,从此再未见面,不知他们落得怎样结果。

    正是:

    山村野墅记忆深,滹沱河畔往事存;

    难忘融融师生意,永铭切切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