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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六章 身陷囹圄 (二)

    三、忍饥挨饿

    两个月后劳教队由平坦垴迁往阳泉北郊林里村,办起一个耐火材料厂,烧制耐火砖兼开采青石。耐火厂下设采矸、粉碎、制砖、烧成、运输几个作业组。我编到粉碎组,任务是把矸石铺在大场里,八个人拉一个大碌碡不停碾压,像牛马碾场一样把矸石粉碎,然后过筛供制成砖坯。

    我从小缺乏营养,十二岁那年一场大病又大伤元气,再加上每天吃不饱肚子,在队员中很快就暴露出体力上的弱势。我不是在拉碌碡,而是被碌碡追着跑,真正叫疲于奔命。后生们拉着飞跑时我只能勉强把背绳抻紧,谈不上出多大力。一旦绳子打松,他们发现我不用力,就会向后猛拽一下背绳,若倒下去千斤石碾定会从我身上滚过,把人碾成肉饼!

    我们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二点,如遇“苦战”就由警卫看守着彻夜干。有一天不知谁顶碰了梁班长(劳教队员称警卫员都是班长),害的大家排着队直训到开早饭才解散。后来因我跟不上碾子,又叫我去搬“巍子”。“巍子”是一种石杵形粉碎工具,截椎形,底面中间高周边低,形如陀螺,按上把儿能左右摇着前移,在矸石上来回“巍”动能把它压碎。这几百斤重的“巍子”没有足够的体力要想巍动它决非易事,每天一千五百斤矸面任务我拚上命也完不成。完不成任务必须加班补,这夜我干到十二点后觉得非常困倦,便走进烘干室,想打个盹再干。

    烘干室是使砖坯快速干燥以备装窑烧成,里面生着几炉熊熊炭火。热烘烘的气流掺和着刺鼻的煤烟,无法抗拒的疲劳立即浸润全身。我在坯垛间和衣躺下,头枕砖坯,很快就进入无知无觉的世界。

    那三个女队员就在烘干室轮班看火,红席在运输班,每天去窑上拉炭,经常半夜才回来,卸了炭就在这里睡觉。那个女流氓便诱导他行云雨之事,破了他的童贞,让从此学会寻花问柳。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在睡梦中被人踢醒,耳边听得两声恶狠狠的狂喊:“起来,起来!”翻身坐起才知天已大亮,郑队长怒气冲冲站在面前:“你倒会享福,叫你补任务你跑这儿睡大觉,无法无天了。你是干什么的,快出操去!”

    出罢操开早饭,郑队长指示:“不能给他吃饭,社会主义的原则是多劳多吃(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嘛。”

    我只得饿着肚子再去干活。

    转眼已到年终,还没有一点释放的消息,难道劳动教养就没有期限?这渺茫无期的等待比那突如其来的打击更令人煎熬。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自由,既然如坠大海茫茫无际,还不如判二年刑痛快。传说劳改矿比这里吃得饱,有个农村青年燕林犯的是盗窃罪,听到消息专门到队部骂管教干部,明目张胆说:“老子不想在这里,你们判我刑,送我劳改队吧。”

    干部们不予理睬,他竟跑出去到公安局长家撬门行窃,终于被抓判刑去了劳改矿。

    大跃进把农村经济彻底摧垮了。先是大炼钢铁,把所有青壮劳力全驱赶去挖铁矿、建土高炉,村里只留些老弱病残、妇女儿童,成熟的庄稼收不回来,全铺在地里烂掉;紧接着吃大锅饭,大批粮食被奢靡浪费,不久各生产队粮食出现严重匮乏。全国陷入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中,不只是劳教队吃不饱,全国人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

    我早已把那斤留作纪念的月饼拿出来吃掉,可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快饿疯了,我就写信给陈英想向她讨点粮票,结果被管教股查出,又遭郑队长一顿训斥,说我不满国家的粮食政策。其实陈英也不会有多余粮票给我。

    这年秋天父亲专程来看我,带来一些食品,又花十几元一斤高价买来的月饼。我羞愧万分,堂堂男儿不能在身边照顾老父,反劳他老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探望,实在是忤逆不孝!当着管教干部不敢说肚子饿,送到村口才向他哭诉:“爹,我恐怕不能活着出去了,就此永别,你老人家多加保重吧。”

    他说:“你别胡思乱想,总有一天会出去的。听说劳动教养时间最长三年,你要做好长期打算,坚持下去,迟早会获得自由。”

    是的,坚持下去,像木偶似的坚持下去。我的确成了木偶,像泥胎木雕,脑子再无灵感,心也已死去,只剩一副躯壳了。唯一证明还是活人的标志就是尚能机械地干活,并且很知道肚子饿这件事。

    春节期间劳教队破例放假三天,以示仁至义尽。初一早晨吃饺子,每人一斤面一斤馅,自包自煮。我为了多吃把面揪成面片,连馅煮了满满一洗脸盆,狼吞虎咽吃了个净光。组长乔柱吃惊地说:“难怪他嚷吃不饱,肚子真够大的。”

    别的队友大多是本地人,家属常来探望送吃送喝;我无亲无故,常常两腹空空,怎能不当大肚汉。

    队友王善原在山东铝厂工作,调来阳泉化工厂工作不称心,待遇也比原来低,他一直带头闹事,领头去二机部上访,赶上这次运动被打成无理取闹坏分子送来劳教。他是双职工家庭,老婆每周都来探望。有一次他把我叫进寝室给了我半块窝头,我尝到甜头,过几天又去向他要,却不灵了,不但遭到拒绝,还被骂作“讨吃鬼”。

    我的确是讨吃鬼,我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讨吃鬼!

    初二上午几个队友一合计,趁年节期间警卫戒备松懈偷偷溜出村,去临近的百泉饭店“下馆子”。可没粮票不卖给饭,我哪来的粮票,只吃了一盘炒白菜就匆匆往回返,刚到村口就被赶来的警卫战士截住。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我等着挨整,中午饭怕是又卖了。

    开饭了,我排着队心里七上八下唯恐人家不给吃。今天是赵科长亲自掌勺,他原是化工厂的保卫科长,听说也是因为大跃进与钢铁扛膀子被清出厂调到这里。轮到我了,我低着头战战兢兢伸出碗,赵科长一边给我盛饭一边诙谐地说:“来,田生玉今天跑了一趟百泉,功劳不小,多奖励你一勺汤。”

    大家都被逗乐了,我也第一次发出开心的笑声。春节期间宽大为怀,不施惩罚,体现党的仁至义尽政策。我沾了春节的光,也沾了赵科长的光。

    真是:

    心自清高运自休,身陷浊水不同流;

    难奈饥肠辘辘苦,一任尊严脚下留。

    四、笔名风波

    有一天管教股突然把我叫去,我以为又有什么不测之祸。屋里除郑队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干部。

    “这是公安局的王科长,”郑队长说,“他问你啥你回答啥,要老老实实说才是认罪表现。”

    王科长态度很和蔼,他先问了我的姓名,我回答后又问:“你还有什么名字?”

    我说小名曾叫生芝,上学后改为现在的名字一直没变。他突然又问:“那么兴中又是谁?”

    我明白了,原来是我上交的日记本里的某些文字让他们产生怀疑,便解释说:“那是我在学校和朋友通信用的化名,因他叫安华,安定中华之意,我就取名兴中,振兴中华。”

    又问安华的情况包括住址,我都一一回答;又问陈英是谁,我说是安华的姐姐。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也是一般朋友。

    “那產寳又是谁?”

    王科长不愧是老公安,很善于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冲垮对方的心理防线。他一边问一边观颜察色,看我的面部表情。我毫不惊慌,心平气和地回答:“我爱好文学,產寳是我取的笔名,它里面包含我的原名生玉,词义也相近。”

    “你发表过作品?”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

    “你还有过哪些名字?”

    “我喜欢音乐,就叫‘匆忙’;爱好长跑,就叫‘坚实’;在沈阳俄校曾起名‘严寒。’”我干脆把一连串儿戏似的假名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严寒’是什么意思?”

    “东北冷呗,又是数九寒天,再说俄语的故乡又在大北方。”

    这次我说的可不完全是实话,当时由于思念陈英内心常感到孤独、凄凉就起名叫“严寒”,抒发当时的心情;曾写在作业本皮上引起苏联女教师的疑问,批道“POTOMYSTO(为什么)?”

    又问:“你和马丽是什么关系?”

    我说是同车间工友。

    “你俩在平定南天门她对你说过什么话?”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王科长提示:“她说过哪些有关鸟儿的话?”我恍然大悟,把她关于鸟儿自由飞翔的话重述一遍,王科长不再问了。我觉察到,大约马丽也出了点什么事,正接受审查。但那样一句话有什么问题呢?

    审问结束时,王科长说:“看来你爱好多名字也多,你现在通信用什么名字?”

    我说就用本名,除“兴中”外别的名字都未用于通信,只作为书籍和笔记的分类标记。

    “好,你回去吧。不要有顾虑,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释放,实现你的作家梦。”

    不知他是鼓励还是嘲讽,我只有苦笑而已。

    真是:

    惜青春反把青春误,喜文学笔名遭忌猜。说什么人生道路由人选,却为何心比天高,命似黄连?恰逢着荒唐世界,疯癫人间。到头来,只落得一身污秽,难证清白。